我的孩子,这样做,你快乐吗?你和赵久克象两个暗中角力的敌人,轮番用恶毒的语言向对方发起进攻。看着对方在自己的进攻之下伤痕累累、体无完肤,你们又能真正获得些什么呢?可是,你们谁都停不下来。象穿上传说中巫婆的红舞鞋,你们一刻不停地相互攻击、彼此伤害。在这复杂纠缠的撕咬中,你们各自积蓄着火山岩浆般的愤懑和痛苦,你们是距离最近的对手,你们不彼此杀戮,又能去哪里寻找宣泄呢?
就在你和赵久克撕咬得难分难解之际,嘉菊向距离最近的你求助了。她一脸苍白地把你拉到走廊的尽头,一个存放扫把笤帚的僻静角落。她不放心,又探出头向外看了几眼,确定没有人经过后,才将眼睛转向你。你从没见过,嘉菊脸上出现这样激烈的表情。恐惧和惶惑堆积在大大的眼睛里,似乎一不小心就要撑破眼皮,流淌得满脸都是。“我,我怀孕了!”她尽量压低嗓门,嘴唇不自觉的抖动,连带声音也跟着颤抖起来。
你倒吸一口冷气。“你确定?”
嘉菊点头。又朝外面巡视一遍,才颤抖着声音告诉你:“两个月没有来大姨妈了。我用验孕棒测,真的怀孕了!”
说完,嘉菊从衣兜里拿出一只白色的验孕棒,那上面,两条鲜明的红线象两只刺眼的惊叹号。
“你男朋友,就体育系那个,他知道吗?”你努力梳理着整件事的轮廓,寻找事情发展的重点。
“廖镇凯?”提到男朋友的名字,嘉菊眼睛里连恐惧的光亮都暗淡下来。“他现在在老家实习,我已经告诉他了,他说自己赶不回来。”
“必须要把它打掉!”你模仿着电视剧里大家族掌门人的权威语气,对嘉菊说:“越往后拖越麻烦。”
嘉菊一把抓住你的手,她的手很凉,微微颤抖。“我……我害怕。”
“别怕”你镇定地安慰她:“我陪你去!”
我的孩子,在危急的关头,你总是能显示出一般女孩所不具备的能量。你象个久经沙场的女保镖,以一种悲壮的姿势陪着嘉菊出现在医院的妇产科手术室。这是你平生第一次光顾医院的妇产科,这个略带神秘的地方,你以前只在小说和影视剧里见过,它们总是和悲情的女主角、失败的爱情紧密相连。而现在,当你真的置身其中,那些文艺腔的预想统统退场,你能感受到的,不过是消毒水刺鼻的气味以及护士们冷漠的表情。
为嘉菊诊断的是一位中年女医生,她烫着毫无美感的卷发,面部皮肤松弛,嘴角的肌肉因为长期做冷漠状而呈下垂之势。她用一双没有任何温度的眼睛打量了嘉菊一眼,然后面无表情地命令嘉菊:进入手术室马上准备手术。听到女医生冰冷的命令,嘉菊象个小孩般无助地看着你,你是她在这个冰冷的世界里唯一熟悉的人。她下意识地抓住自己胸口的衣服:“我……我好紧张。”你还来不及安慰她,中年女医生冰冷地声音就在耳边响起:“你们这些年轻人,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抓紧时间,我下面还有三台手术。”嘉菊象个犯错的小孩,起身跟在医生的后面走进手术室。
你站在门外,看着嘉菊娇小的背影渐渐消失,心猛地收缩了一下,莫名地疼。
手术室大门上的红灯亮起来,“手术中”三个字在灯光的映衬下异常醒目。你抱紧双臂,坐在木制长椅上。妇产科冰冷麻木的氛围象一块凝结起来的巨大的冰块,重重压在你心头,让你几乎呼吸困难。对于妇产科的印象在这一年深深植入你的大脑中,在其后漫长的岁月里,妇产科医生成了你心中冷漠无情的代名词,它们没有温度,只有机器般的冰冷。那时的你怎么会想到,十年之后,我将鬼使神差地成为一家妇产医院的常客,在消毒水的刺鼻气味中,与一场吊诡复杂的情感迎面相遇。
嘉菊的手术进行得很顺利。即便如此,整整一个星期,她都只能躺在床上,紧闭的嘴唇没有一丝血色。你惊讶地发现,那个短暂的手术带给嘉菊的,竟然是外人无法想象的巨大改变。由于长时间的卧床休息,嘉菊的身型开始变得臃肿,有一天你惊讶地发现,嘉菊原本光滑的脖子上竟然多了两圈深深的皱纹,那是只有皮肤松弛下垂的中年女人才会出现的脖颈纹。嘉菊不再热衷于洗澡,油腻的头发整天凌乱地堆在肩膀上,身上时常会有汗水冷却后的异常气味。更重要的是,嘉菊的眼睛不再象以前般清晰明亮,一种浑浊的雾气终日覆盖在瞳孔上。当她沉默不语的时候,这团雾气就会从瞳孔里扩散开来,把她整个人笼罩在一种潮湿的忧伤中。现在,嘉菊沉默的时间越来越长。
“我又做噩梦了。”每次你走进嘉菊的床头,她就会微微抬起头,轻轻告诉你。她会用尽量细小的声音,向你重复她手术时出现的幻觉:“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得很沉重,身上被捆绑着很多岩石。我一遍又一遍地央求医生,快点帮我解开啊,我飞不起来啊。然后,在某一个最疼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真的能飞起来了。我象一匹绸缎一样在空中飞舞起来,但是我高兴得太早,我听到哗地一声,这匹绸缎撕裂了,一分为二,在空中飘啊飘啊……”
你在嘉菊的描述中沉默,我知道,在你生命中某一个夜晚某一个重要的时刻,这匹裂帛也曾出现在你的幻想中。
在嘉菊手术后的第三个星期,廖镇凯实习回来。他拎着一大袋营养品,等在宿舍楼下。嘉菊赌气不想见她,让你帮着拎上来。那是第一次,你看清楚了廖镇凯的长相。依然是那套白色的篮球服,黝黑的面庞,壮硕的身材。提到嘉菊,他的脸上闪过满不在乎的表情。他将那袋营养品交到你手上,也没多说什么,转身离开。
你将那堆营养品随手放在床头的桌子上,嘉菊的目光一直注视着那些花花绿绿的包装。一遍又一遍,嘉菊向你打探着廖镇凯在楼下的各种细节。他今天穿什么衣服?什么时候回学校的?有没有问起我的情况?他觉得内疚吗?他关心我吗?他在乎我吗?他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再给我送营养品?
你气不过,指着嘉菊的鼻子尖说:“这么在乎他,刚才为什么又呈英雄不下楼?”嘉菊喋喋不休的嘴忽然停住,她慢慢低下头,咬着嘴唇,一颗颗的眼泪从眼睛里滑落下来。嘉菊的哭泣,只有眼泪没有声音。从她之后,你再也没有见过其他人,会用这种没有任何声响的方式哭泣。眼泪很快将嘉菊胸前的衣服濡湿一片,你抽出纸巾,为她擦去衣服上的泪水。嘉菊忽然说话了,那声音低低地,象一只气若游丝的兽类:“我和他快结束了,好害怕……他……毕竟是我的第一个男人。我的心好痛……”
你沉默了,慢慢将手抽回来。啪嗒一声,一滴泪落到你的手背上。你发现,自己也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