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是我的,与任何人无关。就如同,1998年5月17日夜,是你的,与其他人无关。
亲爱的,你会如何看待我的这一夜?作为一个30岁的女人,我是如此主动、直接和放肆,你觉得意外吗?或者,你觉得失望吗?我看到你年轻的嘴唇里缓慢地吐出了三个字:一-夜-情。这三个暧昧的字样是你对我这一夜的总结吗?我不需要答案。
我要让你知道,我用自己的方式度过了这一夜,这个注定要伤痛、要流血、要绝望的纪念日。我要拯救自己,从痛不欲生、压抑窒息的境地里将自己打捞上来。不管是割骨疗伤还是饮鸩止渴,溺水的人总是会抓紧唯一的稻草。这一夜,我是我自己的医生,用最激烈的方式治疗流血溃烂的伤口。这是一项残忍的化疗,用脱发、掉牙、高烧的代价趋赶可怕的癌变细胞,我用我的血肉之躯和顽疾殊死一搏。这还是一次吊诡的博弈。天平的一端,是和穆梁书五年无望的纠缠,没有开始没有结束,唯一的收获不过是初次见面那清浅羞涩的握手。天平的另一端,则是和李强萍水相逢的一夜缠绵,没有前尘没有来世,穆梁书是病、我是医生,李强则是那副急救药。这架天平在暗夜里摇摆不定,绝望的人没有权利选择中立。
你在看我,我的孩子,你眼睛里盛满了各种疑惑,你一定无法准确揣摩出我和穆梁书之间的关系。这是一个难题,连我自己都无法准确定义。我和他之间没有性。性是一种证据,能够对精神世界提供物质证明和校对刻度。因为缺失了性,发生在精神领域的活动变得如此虚无缥缈,那些心动、爱恋、思念失去依附、无处生根,它们只能在记忆的海洋中成为一个四处飘荡、无家可归的流浪儿。我和穆梁书,是一场精神爱恋的博弈吗?或者连博弈都未曾发生,从始至终,只是我一个人的战争?
在辞职后的无聊时光里,我竟然鬼使神差的想和钟俊见面。在沙发上呆坐,我会忽然看见他清秀的面庞;在房间里无聊地走动,他那双在洋槐树下注视我的眼睛从记忆的海洋中悬浮而来。这场发生在20岁的精神之恋,象绸帛一样轻盈、唯美。30岁的我,遭遇情感的精神博弈,却在成人的世界里跌跌撞撞、满身伤痕。于是,我忽然很想见一见钟俊,看一看,十年前这场精致爱恋的男主角,如今会是怎样一番模样?
我在一个冬日阴沉的黄昏来到钟俊家。他的妻子和女儿热情地接待着我,我一杯接一杯的喝着张蓉给我泡的热茶。然后,钟俊回家了。这是十年来,我们俩的第一次见面。当初挺拔清秀的青年已经成为雍容沉稳的中年人,那双月下凝视我的明亮眼睛变得从容而安静。我们坐在沙发上平静地聊天,聊着不断攀升的房价、持续套牢的股票,还有肆虐南方的大雪灾以及日益缩水的年终奖金。我们中间横梗着十年漫长的岁月以及早已改变的心境,我们人到中年,有着各自的生活,遭遇各自的困境。我们彼此对望,却都无能为力。一个小时后,我起身告辞。
下楼的时候,我对夫妇俩微笑,轻声说,再见。我想,我们不太可能再见了。每一场情感都有各自的谜底,钟俊不是穆梁书,在他身上,没有能帮助我摆脱困境的密码。
成年人的情感无法纯粹。穆梁书是我工作中的上司,这情感在工作中悄然而至,必将和工作纠缠不清。是从什么时候,我开始习惯,穆梁书每天走到我面前用高八度的声音问,你的皮肤今天感觉到新闻了吗?是从什么时候,我开始期待,他每天走到我面前扬声催促,你的欲望,你的新闻欲望今天在哪里?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是从什么时候?对不起,我记不得了,真的记不得了。这一切都是在那日复一日、不断重复的平常日子中悄然产生的。它们犹如病毒,在我身体里慢慢累积、聚集,悄悄侵蚀我的身体改变我的血液,而我对此却浑然不觉-----直到那一个清晨。
那是一个夏日的清晨,前一晚写稿至深夜,酣睡中的我被急促的手机铃声吵醒。部门主任尽量用平稳地声音告诉我,起床了吗?赶快到报社来一下。“有事?”不祥的预感冷冰冰地爬上脊梁。主任在电话里迟疑了,然后轻声说,你还是来一趟吧。
半个小时后,我气喘吁吁地冲进办公室。主任一脸凝重反复看着面前的两张报纸。一张是本报,上面刊登着我采写的独家报道----偶像剧《流星花园》紧急停播,万千粉丝为F4喊冤。对了,忘记告诉你,那一年是F4的天下,《流星花园》的播出成为粉丝们的盛事。我通过各种渠道,独家拿到《流星花园》被广电总局紧急停播的消息,连夜成稿,很是得意。
正当我疑惑自己的独家新闻有何不妥之时,主任将另一张报纸递到我面前。那是同城的另一家报纸,瞥一眼,我几乎叫出了声。那家报纸的头版头条竟然刊登着与我相同的新闻,不但标题一模一样,连正文也分毫不差。我拿着报纸的手微微有些颤抖,一遍一遍对比着两张报纸,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主任压低声音追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是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前夜写完稿,相熟的南京记者缠着我,要我给她一份,再三保证不上网不外传绝对保证我的安全。于是,我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将自己的独家新闻传了出去。仔细看同城的那张报纸,新闻最后,消息来源处明白无误的标明“南京X报”。
“糊涂!”主任重重将手压在桌子,眉毛纠结成一片盆景。我咬着牙,无言以对。心一直往下沉,我的眼前,飘过老陶黯然离去的背影。
主任要救我。“赶快去找穆梁书。好好哭一场,说服他,保住自己的饭碗。”这是现实主义者在瞬间爆发出的职场智慧,言简意赅、目标明确、方法直接。我还在犹豫,主任大手一挥:“快,趁对面时政部还没发现,先下手为强。等到时政部为老陶逼宫,穆梁书断不会对你网开一面。”我看主任一眼,平日苛刻谨慎的糟老头此刻竟面带光芒、眉眼慈祥。原来,我和他是同类,一样卑微而艰难地求生,内心步步为营、斤斤算计,否则如何长久地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