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一声示警喊得甚为及时,但施静却似乎恍若未闻,动作不但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不说,身手迅捷得甚至连让他伸手阻止的机会都没有。
因为话音方起的时候,她的手就已经触碰到了施小白的身体。
然后,便以让人眼花缭乱的方式开始了他们每日必行的推宫过血、疏导药力程序。
要知道她同施小白曾经因为无名奇毒在鬼门关绕了好大一圈儿,侥幸被黑衣老妇救回之后,倒是因祸得福,寻常毒物再难以伤得她们半分了。
故而那神马黑色口袋上的毒药也好,迷倒施小白的迷烟也罢,都是伤不了他的,当然,也就更加伤不到还额外有内力护身的施静了。
相比较于这些不入流的毒物,施静担忧的是另外一点。
施小白今晚的情况很不对劲儿。
她已经在助他药力运行的顺便看过,他的身体上没有任何外伤、穴道也并未让人制住,算算时间,他的余毒毒发的时间也不该是这时。
如此情况之下,他却仍是昏迷不醒。
那么就有些奇怪了。
到底是因为什么呢?
最重要的是,她们才从山谷里出来,到底是谁要绑架小白呢?
她心中疑虑重重,却也不得不提前把要做之事全都做好。未雨绸缪、以防万一总是没错的,她就这一个宝贝儿子,实在是万万草率不得的。
因着事发紧急,她一心扑在儿子身上,运功时便也未避着楚留香。
而自从开始时因为情况不明出声提醒过一句之后,楚留香也并未再出声打扰。他素来是个极能察言观色之人,早已看出施静那一直毫不掩饰的对他的不太信任,太过热情相助恐怕招致她的愈加防备和反感,若是因此而让她运功救人有什么差池,反倒不美。再加上见了施静面上神色和所用手法,便知道她自己省得处理之法,故而索性不再干扰,观察了片刻之后,便转身退出了船舱,预备礼貌回避。
未料才转身,便见到妙僧无花正站在船舱之外,一双秀目紧紧盯住舱内的大人和孩子,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水色烛光中,他的面色神色竟似与平日完全不同。
楚留香微微一怔,心中虽然略觉奇怪,却也没有多言,只径直走去,朝着他微微颔首示意,看他点头表示赞成,方才同他两人一道儿退到甲板之上。
两个人都是聪明人,虽然逢此突变,倒也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加上本来两人便有事情要谈,施静母子这一出儿不过是个小插曲。虽然尚需站在舱外守候算是全了江湖道义和绅士风度,但也正好是谈话的大好时机。
为了不打扰到施静母子,他们的声音虽然没有刻意变成悄悄话,但也压低放缓了不少。他们只道施静全力施救于儿子,必然不会关注他们说话,加上所言之事也自问并无什么见不得人之处,故而沉默片刻之后便径自展开了话题,并无避着她之意。
所以,对耳力过人、已经将给施小白去毒的流程用得熟练无比,就差点击“自动杀毒”便可以在旁边安睡的施静来说,这两人的谈话就像在她耳边一样清晰。
而且因为运功时她和施小白的身体都不好随意移动,她连选择不听的机会都没有。
更何况,她承认,她对这两人本来也有些疑虑和好奇。
不但是他们那让她骤然间无法理解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还有施小白不明不白的失踪和莫名其妙地带毒归来,以及这不明原因的昏迷,似乎都是在这两个人出现之后发生的事情。
若说都是凑巧的话,那也太过于巧合了。
她手上一刻不停地疏导施小白的经络,脑中也一时不休地思索这两人的来历,同时耳朵里也一句不拉地听着那两个人的谈话。
她并没有等上太久。
片刻之后,只听得舱外蓦然一声轻叹,似是那和尚无花先开了口。
“楚兄果然一如既往地古道热肠,爱管闲事,可叹贫僧此次好不容易抢在楚兄前面潜入那间客房,未料到还是白跑了一趟,你竟将那孩子先一步带回来了。”
回应他的是一声轻笑:
“同是助人,无花大师如何执着于先后、功果?如此岂非着了相?”
无花亦轻笑道:“着相便是不着相,不着相便是着相。楚兄聪慧,何必执着于此?”
楚留香哑然笑道:“罢了,此等小事也值得打句禅机,算我怕了大师了。不过……”他语声略顿,方才带了点儿戏谑接着道:“不过那孩子却并不是我带回来的,我同那位姑娘抢出舱门的时候,已经见到他被人装在一个黑口袋里送到船上了——我本以为是大师,但其人藏头藏尾,潜水而去,行事断不似大师所为,又见大师一身干爽地现身于此,想来定是与我一般不知其中曲直的了。”
无花似乎有些愕然,也停顿了片刻方才无奈笑道:“未料到一别经年,楚兄性子仍是如此促狭……但,那位姑娘同那个孩子,似乎……”
楚留香一笑,打断他道:“大师请随我来看。”
两人脚步微响,似乎略微移动了几步,跟着便听见有人低呼出声,似乎是那无花的声音:
“这……”
楚留香的声音却一如既往的沉着镇定:“大师不必焦急,那位姑娘同孩子体质似乎都有些特别,竟似与此无碍。我方才已经出声警示,但那位姑娘却浑然不觉,随意触碰之后完全无事不说,更能立时施展功力为孩子疗伤……我观她手法娴熟,似乎已施过多次,莫非那孩子竟……”
无花闻此,忽地叹了口气道:“实不相瞒,方才贫僧在舱外远远看了一眼,那孩子的症状居然像是身中奇毒,虽然才年幼如此,但那毒竟似在娘胎中便已带来……本应是母子俱损之毒,不知她们母子如何……”
楚留香闻言,也叹息着道:“怪道她二人对这毒素并无顾忌,原来缘由竟是如此?倒是大师慧眼,如何便知那姑娘便是那孩子之母?”
无花似乎微微一怔,片刻后才笑道:“世间皆言母子连心,楚兄看那姑娘那般模样,非子之母无可如此,倒不是贫僧慧眼,只是楚兄孑然一身漂流江湖,逍遥快意日久,未尝留意俗世母子之情罢了。”
楚留香笑叹道:“好个至情至性、慈悲为怀的无花大师,这倒是我的不是了。”
无花淡笑道:“楚兄亦不必如此过谦。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是贫僧太过着相了也未可知……只是可怜那孩子年纪如此之幼,不知楚兄认为如何可襄助其一二?”
楚留香笑道:“这个便有劳大师费心了,世人皆知‘妙僧’无花:琴、棋、书、画、诗、酒、茶无一不精,我更知大师的武功与医术造诣亦已登峰造极,故而这襄助疗毒一事,我便最多可以跑跑腿、做做苦力了——就只怕大师还嫌我为人粗笨,不堪使唤呢。”
无花笑道:“若是楚留香都为人粗笨、不堪使唤,那这世上岂不都是鄙薄肤浅之蠢钝俗物了……只是,看那姑娘神色,似乎我等此意,反至其不便,只有待她诊治完毕后,再徐徐议之了。”
楚留香笑着应了:“大师慈悲,然又心细如发,我除了佩服赞成之外,似乎也无其他话好说了。”
无花笑道:“然则此前楚兄涉水而来,本不是为了此事,方才忙乱,未及细问,不知现下可否详谈?”
楚留香笑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大师。不错,我方才来,是想问大师,可否见到两个人的。”
施静一面给施小白推拿一边听着这两个男人的夜谈,初时见他们俩谈来谈去都是围绕着着自己和小白,虽然大半竟然被他们猜出,但本来她也没打算把这当成啥秘密,倒也无所谓。虽然听起来他们也确实不像是居心叵测之人,但是以她谨小慎微、独善其身的个性,还是觉得天亮之后,道谢完毕,从此各走各路的好。
这是她和施小白母子俩的奇妙探险之旅来的,其他的无关人等,还是一律谢绝的好。
作为一个带着病病歪歪,好吧,是身负定时炸弹一般的小朋友的单身老妈,她实在没有啥经历体验江湖,平平静静地收集攻略物品才是正道,最好装成不会武功更好。
可惜今晚她太着急冲动,已经露馅,那么,为了保险起见,还是早点跟他们拜拜的好。
幸好,两个人看上去都还是比较好说话。
以前好像看电视里说过,这种正道人士不管真正人品如何,面子上都总是会让人过的去的。
那就这么办吧。
她心中想着这些事,倒是对那两个人后来说的“中原一点红”、“东瀛忍术”神马的并没有太过在意。
当时的她就因为这两个人前面的谈话内容随意地把他们划作普通的和尚和江湖人一类,虽然后面一而再、再而三地大跌眼镜,但是那也是后话了。
她收功的时候,外面的那两人的话题刚刚好也告了一个段落。短暂的沉默中,施静看着儿子恢复了红润但依然沉睡的小脸,瞬间下了决定。
觉还是回去睡的好。
虽然对今晚是谁出的手,但他们这次能得逞纯粹是因为她没有江湖经验,也完全没有防备,此番儿子失而复得,她定然会好好看护于他,不会再让他离开自己的视线半步的。
打定主意了之后,她便抱起施小白,钻出了船舱。
此时天色已然泛白,她虽然半宿没睡,但因着修习常春诀之妙,居然也没有什么疲惫之色。
楚留香和无花站在船头,听见她的脚步声一齐转过头来。施静淡淡一笑,迎着他们走了上去,郑重道谢,但对自己来历、小白病情分毫不肯多说。
那两人也照着此前商量好的说法客气地表示了要帮助,然而见到施静客套而礼貌地回绝之后,便也作罢,只是仍旧留下各自的姓名和可以寻到他们的地点,继续把大侠客的标准化程序走完。
施静再三谢了,脸上一直都带着自己认为最温婉的微笑,虽然笑道后来脸都僵了,但是就在她以为总算可以结束的时候,一直在她怀中昏睡着的施小白居然忽然伸手,抓住了离他最近的那个人的衣襟,喃喃呼唤道:
“爹爹~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