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过来替我翻一翻。”
“翻个什么?”贾政闷声地问。
“翻一翻……”贾琏才要说翻一翻新近谁家倒霉谁家发财,听见一阵脚步声,就知道已经下朝了。
“快走,快走。”贾政做贼一般,拉着贾琏就向外闯,迎头撞上几个老臣,连忙惭愧地扭开脸。
贾琏谦逊有礼地一一见过那些老臣,见许玉珩、许玉玚的祖父,户部尚书许之安也在,忙又客气道:“老大人大寿之日,不能亲自道贺,还望老大人莫怪。”
许之安捋着一白雪白的胡子,矍铄地笑道:“人不来,心意来了就是。”
贾琏连连道:“老大人放心,心意一定到。”
贾政纳罕许之安怎敢明目张胆地索贿,就见许之安拉着贾琏对其他老大人道:“这是我家玉珩、玉玚、碧舟的结拜兄弟。”
贾政恍然大悟,心叹贾琏好能耐,竟然攀附上了许家。
“……琏儿,老祖宗还在家等着呢。”贾政插不上话,又不肯留在这被人指指点点,忙催着贾琏速速回家将喜讯告诉贾母。
许之安道:“贾二老爷先回去吧,我瞧着你家这二小子甚是喜欢,如今要带了他回家,考校他的功课。”
“多谢许大人指点愚侄。”贾政不敢不从,这才想起贾珠不听他的,始终认为贾琏有情有义,暗道与贾琏撕破脸总归是两败俱伤,不如也叫贾珠随着贾琏向许尚书家去。于是自己个先从内阁里退出来。
贾琏待贾政走了,也不费事地翻文告了,搀扶着许之安从内阁出来,上了轿子,一路随着他进了许家,才进了二进,就见许家好不热闹,许玉珩、玉玉玚、黎碧舟、袁靖风四人外,又有三四个少年拿着弓箭在前厅射鸽子。
“四弟怎出门了?”许玉珩先一步过来,见他穿着官袍,冷笑道:“一准是你那祖母、叔叔叫你去求情了。”
贾琏道:“家和万事兴,家里总那么闹也不是个事。”
黎碧舟道:“玉玚,且带了老四去换了你的衣裳来,这么一身官袍穿着,忒扎眼了些。”
许玉玚答应一声,叫着四哥,待贾琏跟许之安告退后,就叫人去后院拿了他的衣裳来,领着贾琏去他内书房里换衣裳。
在内书房东间里,贾琏才解开腰上的玉带头,就望见一旁的小几上是一本敞开的添了标点的,笑道:“你们竟然背着我,开始给加标点了。”
许玉玚将一件月白的衫子丢给贾琏,不以为然地道:“是婉婷姐姐胡闹,不好生跟着姑母做针线,非要跟着大嫂子一起捯饬这事。”
“奇了怪了,怎地你们家奶奶比姑娘金贵,奶奶能做,姑娘反倒做不成了?”贾琏因听说是黎婉婷做的,便又仔细地拿在手上看。
许玉玚笑道:“这怎能一样?一个是嫁进来的自家人,好坏自己憋着总没旁人知道;一个要嫁出去的,一露面露出这爱管闲事的性子,岂不是吓着了姑爷?老太爷说不叫她搀和进来。”见贾琏还在看,就道,“这是她拿给我们瞧的,老太爷叫丢了,大哥随手捡来又丢在我这。四哥瞧着有趣,就拿去吧。”
贾琏忙道:“毕竟是闺阁女子所作,若我拿去了,会不会……”
许玉玚噗嗤一声笑了,“又不是那丫头写的,不过是点了几点,四哥拿去就是。”
“既然如此,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贾琏笑道,心想莫非只有大观园里的表兄妹、表姐弟才会情意绵绵?怎地黎婉婷那黄毛丫头有才有貌却这么不受许家兄弟待见……
“黎太太他们何时离京?”
许玉玚笑道:“一时半会不离京了,家里还有个小叔叔要成亲呢。”
贾琏心里腹诽许玉珩、许玉玚兄弟不知情识趣,换了衣裳后,待全福、全寿拿着缎面包袱皮来包官袍官帽,就将黎婉婷加注了标点的也放在包袱里,随后跟许玉玚向外去。
又去了许家倒厅外,只见许之安老夫聊发少年狂地挽着弓箭,与黎碧舟一同比赛射鸽子。
贾琏在一旁瞧着,忽地袁靖风将弓箭给了他,忙推辞道:“我还不曾学这个。”
袁靖风笑道:“今日学一学就是了。”说着,硬是将弓箭塞到贾琏手上。
贾琏骑虎难下,望一眼黎碧舟、许之安射箭的架势,便也扎了马步,拉满了弓,先将架势摆了个十足,待前面小厮放飞了鸽子,搭着羽箭的手一松,却见那箭飞出十步远,径直掉在地上。
“我只当你是谦虚……”袁靖风先后悔了,忙要手把手教导贾琏。
“免了吧,你自己还是半吊子呢。贾家二小子过来说话。”许之安将手上弓箭递到黎碧舟手上,依旧叫孙辈射箭,领着贾琏到了廊下洗手坐着吃茶。
贾琏一路踩着落了一地的梨花,随着进去,见在贾家留作下人等待差事的倒厅,在许家修饰成了爷们歇脚的地方,告座后端起面前茶盏抿了一口茶水。
许之安见他神态坦然,笑道:“我这苦茶谁喝了不说苦,也只你一个能忍下。”
“苦也有苦的滋味。”
许之安点了点头,“你方才在内阁叫你二叔帮你翻什么?”
贾琏两只手搭在席上,毕恭毕敬地坐着,踌躇一番道:“晚辈往日里就如养在闺阁的女子般,对外头的事一窍不通。好不容易经过内阁,便想进去瞧瞧里头的谕旨。谁知翻到家里姑父升迁的文告,又见前后两封,都是些兰台寺大夫、御史告老丁忧的文告,心里有些觉得蹊跷,便想叫二叔帮着翻一翻,瞧瞧再往前,是谁家遭了变故发了横财。”
许之安点了点头,又听院子里许玉珩、许玉玚笑得意气风发,就连老成的黎碧舟、袁靖风两个也一副无事一身轻的轻快模样,摩挲着手指上的扳指,许久道:“你林姑父做过了兰台寺大夫,怕要领个肥差了。”
贾琏想着林如海日后要做巡盐御史,可不就是肥差嘛,忙道:“这是为何?莫非圣人有事要命姑父做?莫非是遇上了个其他人都不敢弹劾的主,圣人特意要叫林姑父来?”思量着林如海日后果然得了个肥差,那就是此事他办成了;而一本红楼中,位高权重,又先“坏了事”的,只有那位在秦可卿死后贾珍买棺木、薛蟠卖棺木时露了个名字的那位了,因心知许家跟那些王公不大来往,就大胆地问:“莫非是义忠亲王老千岁?”
许之安惊诧万分,矍铄的眸子睁大,压低声音道:“你这小子如何知道的?朝堂上多少老臣还无知无觉呢!”
贾琏只得胡诌道:“连着几位兰台寺大夫、御史都要避其锋芒,可见是位厉害的主。翻翻内阁的谕旨、公告,其中大有文章,数来数去,只有那位义忠亲王老千岁了。只可惜,这样的人,饶是我家姑父一时告倒了他,得了圣心,升了官,也要得罪了那人的同党。打蛇不死,怕林姑父后头的日子也不好过。只是林姑父若不依着‘圣命’行事,这兰台寺大夫也做到头了。”说罢,有意借着为林如海唏嘘嗟叹,将自己为何猜到义忠亲王的事略过去。
随后又想皇商何其多,似义忠亲王那等身份的人,在谁家定下棺材板,就是给谁家情面,而那棺材板义忠亲王选了薛家来置办,可见义忠亲王与薛家未必没有来往,只听坏事后薛蟠依旧称呼他为“义忠亲王老千岁”便可知薛家对他的敬重;薛家又与其他三家联络有姻,如此贾家、王家、史家也未必跟义忠亲王没有关系;林如海又是贾家女婿,莫看他如今如何步步高升、前途无量,他考中探花后,未必没仰仗过贾家,结交之人里,当也有大批四大家族圈子里的人。
林如海若依着当今的心思弹劾了义忠亲王,将义忠亲王告倒,未必不是得罪了贾家、王家并先前与他来往之人。
他活着时还好,众人看他身居要职,自然要暂时忘了义忠亲王的事逢迎巴结他;一旦他去了,义忠亲王的余孽还在,众人急着撇清干系,哪里还肯再替他照料失怙孤女?
且林如海尚在时,林黛玉初入贾府,便在贾府受到冷待,贾赦、邢夫人还可——这二人彼时是贾家无关紧要的人物,态度如何都不重要;住在荣禧堂、主持中馈的贾政夫妇二人态度尤为冷淡,待客的屋子、衣裳一概没有,可见王夫人等不愿接了林黛玉入贾府,不过是拗不过贾母罢了;又可见,即便是拗不过,王夫人拿捏着轻重怠慢林黛玉,贾母也因“理亏”,不敢为林黛玉出头;又可见,林如海也是心知自己得罪了厉害人物,因此灰心丧气,不再娶妻不再指望生出儿子继承家业,且将膝下唯一血脉远远地送入荣国府内教养——林黛玉在贾家居住多年,林如海对她爱如珍宝,怎会对她的处境一无所知,只是虽知道也无可奈何罢了——贾家再不济,也还有个壳子在,尚能护住林黛玉,比之林如海处的水深火热,贾府里的风刀霜剑算不得什么。
许之安深吸了一口气,“南安、北静、西宁、东平这四家来往甚密。那义忠亲王却是与忠顺王府私交甚好,虽不像你们贾家与史家、王家、薛家一样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却也休戚与共。正如你所说,打蛇不死,后患无穷。”连连叹息后,又想只怕贾家上上下下都为林如海升迁欢天喜地,真正能心细如发、深谋远虑,看出这背后关节的,也只有眼前这一位小小少年了。
贾琏一凛,万分庆幸自己记不清里的风花雪月却记得那些阴谋诡计。那忠顺王府可不就是花袭人的最终夫婿蒋玉菡的金主,甚至连贾宝玉跟蒋玉菡换了贴身汗巾子都一清二楚的人家嘛!莫非这祸根子是从义忠亲王“坏事”这边留下的?
许之安看贾琏蹙眉凝思时眉间微蹙,越发显得俊秀不俗,忽地就问:“你小子可曾许过亲?”问了一次,见他在出神,便又喊:“二小子?”
贾琏回过神来,忙道:“昔日二太太曾想将她内侄女许给我,奈何老爷、太太不答应,并未成事。”心道许之安要叫他做外孙女婿还是孙女婿?不过这不要紧,中等偏上的女子配个好岳父,足以倾国倾城,他没理由拒绝。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