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芳涯显然早就做好了被敏平侯责问的准备,他不慌不忙的道:“父亲,孩儿正要禀告此事,高氏与孩儿结缡数年,只得一‘女’,也与孩儿不亲,如今孩儿年岁渐长,甚望子嗣,所以央娘……‘花’氏有孕后,就好言好语的与高氏商议接人进‘门’,为孩儿延续后嗣,不管怎么说,‘花’氏所出子嗣,将来还不是要叫高氏一声嫡母吗?不想高家教‘女’无方,高氏竟是坚决不许!这等妒‘妇’,孩儿堂堂男子,岂能忍受?谁想说了她几句,她竟抱着九娘回了高家,这些日子都不肯回来,母亲几次打发人去接,却被高家拒之‘门’外!”
“所以孩儿以为这样的‘妇’人还是不要……”
他说到这里,敏平侯显然已经没了听下去的耐心,淡淡的道:“让‘花’氏回五房去,回头你亲自去高家接人!”
卓芳涯忙道:“父亲,‘花’氏腹中乃是一个小郎君,不会有错的,孩儿今日带她过来,是想请父亲……”
“你再说一个字。”敏平侯神‘色’之间云淡风轻,仿佛是循循善‘诱’一样,轻描淡写的道。
卓芳涯立刻噤了声。
本来敏平侯不开口,沈氏也要发作了,但如今敏平侯发了话,沈氏却不能不帮着儿子说和,她柔声道:“五郎成婚数年,膝下至今无子,这……”
“他明天就要死了?这么急着续香火?”敏平侯突兀一句,噎得沈氏半晌说不出话来!
敏平侯似乎今日心情很不好,所以难得的多话,“即使他死了,侄子中也不可能匀不出来过继给他摔盆哭灵!”
原本见沈氏被噎,还想帮着圆场的卓芳甸也没了话。
这母‘女’两个不开口,其他人或者慑于敏平侯,或者幸灾乐祸,都不作声,堂上一时间静可闻针。
卓知润与丁氏被引着进来,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济济一堂又安静无比、气氛尴尬的场面。
上首的敏平侯与沈氏,看起来都不是很高兴,敏平侯平常就没对谁‘露’出个笑脸过,而沈氏从昨日到今日就没有顺心过,也着实笑不出来——卓知润与丁氏顿时都惶恐起来:难道是自己过来晚了?
可敬茶这日.本来就是众人等新郎、新‘妇’的啊,不然挨着顺序敬着茶,恰好有人没到,才跳了过去他又来了……这可怎么排?
不管这对新人心中何等疑‘惑’与惶恐,这会也只能先磕了头再说。
好在敏平侯虽然神‘色’冷漠,倒也没有为难孙儿、孙‘妇’的意思,接过丁氏高举过头的茶水呷了一口,从袖子里取出一对五彩翡翠鸳鸯佩放在奉茶的乌木漆盘里,淡淡的道:“往后当彼此扶持,勉力共进,亦不可懈怠了功课。”最后一句却是对卓知润一个人说的。
这么寻常的一句话,卓知润听了却是眼睛一亮,恭恭敬敬的叩下头去,道:“孙儿谨记祖父教诲!绝不敢懈怠!”他深知敏平侯为人古板,何况卓家子孙又极可怜的有个沈丹古比着,是以向来敏平侯即使心里对子孙满意,但面上从来不显,今日这样叮嘱一句,显然是认为自己学业还不错,这才说的,这也意味着敏平侯对卓知润的课业嘴上不说,实际上却一直留意着。
虽然卓知润没有继承爵位的可能,然而对他来说能够得到祖父的关心与重视,哪怕只是一句淡淡的话也是极高兴快活的事。
丁氏亦羞涩道:“孙‘妇’领训,定不敢违!”
她欢喜的是这对五彩翡翠鸳鸯佩‘色’呈五彩,天然形成了鸳鸯之形,匠人只略加雕琢,便栩栩如生,以侯府的‘门’第来看,这对鸳鸯佩也算珍贵和罕见了,丁家虽然不如侯府,但丁氏也没眼皮子浅到看到一对翡翠鸳鸯就错不开眼,但从敏平侯的见面礼可以推断出虽然这位长辈面无笑‘色’,然而并非对自己不满,甚至还是很给体面的。
对于新‘妇’来说,夫家长辈,尤其是敏平侯的态度,可比十对翡翠鸳鸯都重要。
敏平侯过去就是沈氏,她喝完茶,好歹‘露’出丝笑:“都是好孩子,拿着好好儿过日子罢。”
沈姑姑代沈氏将一对‘玉’佩塞进丁氏手里——沈氏预备下来的是一对比目鱼佩,还配好了一红一绿两根新打出来的攒‘花’宫绦,正应了红男绿‘女’,这对比目鱼佩样式非常的简单,但却是淡淡的藕紫‘色’,所谓红翡绿翠紫为贵注,单以‘玉’质而言,比敏平侯所赐的那对五彩翡翠鸳鸯佩更胜一筹,只不过大小仅如婴孩手掌,到底也没压过敏平侯。
虽然如此,然而敏平侯与沈氏居然一齐赏了对佩,虽然样式不同,但到底有重复之嫌,沈氏脸上实在不能好看——这岂不是告诉了所有的晚辈,敏平侯连今日要给新人的东西都没告诉她、更不要说与她商议了?
这件事情看似不大不小的,然而可见夫妻已然离心,沈氏留意到,沈姑姑拿出比目鱼对佩时,大夫人与游氏都微微勾了勾嘴角,用意不言而喻。
是以沈氏勉强‘露’了个笑脸,就说不出话来,还是被沈姑姑拉了一把方醒悟,咳嗽了一声,道:“去见你们大伯父与大伯母罢。”
卓知润与丁氏恭敬的道了声:“是。”这才从卓芳纯与大夫人开始按着长幼一一敬茶,各房早已预备好了见面礼,如此一直到二房的十一郎卓知行收了丁氏给的针线,稚气稚声的叫了七嫂,奉上二夫人给他备的一点心意,沈氏又说了几句场面话,见敏平侯双目微合,就道:“昨儿个都累了,就散了吧,七郎和丁氏也下去歇歇。”
众人这才由卓芳纯带头起身告退。
不想敏平侯这时候却睁开了眼睛,道:“小七娘留一下,我有事要问。”
卓昭节一怔,随即明白过来敏平侯大概要问昨日欧纤娘受伤一事,忙停了脚步,道:“是!”
等人散后,沈氏复杂的看了眼卓昭节,方对敏平侯道:“夫君,我也走了?”
“嗯。”敏平侯淡淡的应了一声,并不看她,也没看神‘色’憔悴的幼‘女’卓芳甸,径自对卓昭节道,“你跟我到书房来。”
上房的书房,卓昭节从前被召过来一回,倒也不算全然陌生,只是才踏进书房,就见文治之沉着个脸正站在书架边翻着本古籍——她顿时一个‘激’灵,落脚时都轻了许多,然而心虚了数息又醒悟了过来:“我这会又不是在别院里头领功课的时候了,还怕他做什么?”
这种劣徒遇见严师时发自本能的心虚和怯懦,对比文治之从前对沈丹古的着紧爱护……卓昭节有点明白为什么从前沈丹古顶着神童的头衔才从陇右被接过来时,卓家上上下下、尤其郎君们都看他不顺眼时的心情了……
卓昭节目不斜视的跟着敏平侯,见敏平侯在书案后坐下,又招呼文治之在下首的榻上入坐,文治之略一拱手才就坐,卓昭节见书童卓香不在,终于乖巧了一回,主动去给两人沏了茶水。
敏平侯先也没理她,只和文治之道:“如何了?”
“学生遣人一直盯着,但至今不见动静。”文治之说这话时,似乎有些复杂的看了眼卓昭节,才继续道,“原本昨日府中繁忙,照理来说是个机会,不想昨日送其返回会馆的人方才回来,道是一夜无话。”
卓昭节本来没多想,被文治之看了一眼却是警觉起来,心念转了几转,忽然微微一惊!
难道是在说麻折疏?
很有这个可能。
之前宁摇碧就说过,卓芳甸故意透‘露’毁去林鹤望前程之人乃是麻折疏,这本身就是一个圈套,为要抓住他杀人灭口的把柄。
那时候卓昭节就诧异,这等隐秘之事,连游家都没能查到什么,卓芳甸是如何知晓的?
现在来看,莫非……竟然是敏平侯告诉她的?
想到太子生辰那日,沈氏和卓芳甸出宫之后,不是直接把自己打发回侯府,她们母‘女’两个却去了永兴坊的别院,甚至于在别院里过了几日才回侯府吗?
以延昌郡王与真定郡王多年来的争斗、以及太子对于延昌郡王的宠爱来看,延昌郡王绝对不会因为圣人与皇后都属意于真定郡王就放弃争储之心,实际上,就算延昌郡王肯放弃,祈国公、古太傅、敏平侯这些人也决计不会答应!
他们多年来在延昌郡王身上投注极多,与真定郡王一派的仇怨早已结下,像敏平侯与雍城侯甚至已经达到了‘私’仇极深的地步,根本不是两家结亲就能够抵消得了的!
何况延昌郡王乃是真定郡王的庶兄,太子最为宠爱的长子,即使将来真定郡王承了位,只要他没谋过反,真定郡王为了史书里的好名声,指不定也会留他一命,至多一辈子软禁在十六王宅里不许出‘门’罢了,到底他是真定郡王的手足。
可臣子就不一样了,敏平侯这些人为了帮延昌郡王夺位,对真定郡王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的打压,对真定郡王一派的臣子更是想方设法的污蔑造谣、弹劾攻讦,真定郡王留着延昌郡王以不背负弑兄之名,要收拾几个臣子——尤其是多年争斗下来,谁背后没干过几件可供大做文章的事情?
连卓昭节都能想到,每次自己做差了事,游氏责罚起来总归少不了阿杏等人,因为她们是自己的贴身使‘女’,换成两位郡王的争位还不是一样吗?
真定郡王到时候一句都是他们教坏了延昌郡王、离间天家骨‘肉’的罪名扣下来,谁能得了好?
所以延昌郡王或许会因圣人与皇后的选择动摇心志,然而敏平侯这些人早就已经无路可走。
他们素来就是延昌郡王一派的骨干,亦有自己的脸面在,深知在夺储中朝三暮四之人那是决计不会有好下场的,以他们对延昌郡王的支持也根本没办法改换立场了,如今惟有一条路走到底,在圣人与皇后还在时蛰伏,并尽量收集真定郡王一派的罪证,等到太子登基再图谋翻身!
这么想着,敏平侯初闻圣人与皇后公然支持真定郡王,立刻设下麻折疏之事也不是不可能——这是一个阳谋,无论是延昌郡王这边,还是真定郡王一派,均是心知肚明,又心照不宣。
真定郡王的优势就在于圣人与皇后,延昌郡王的优势是太子殿下,如今太子殿下当然是拧不过圣人、皇后的。
但,人走茶凉。
虽然说先帝遗诏对新帝是个极大的制约,毕竟不是每个新帝都有勇气顶住群臣的压力与受得住不孝的罪名,汉元帝不就是个例子?
然而若是有足够的证据证明“先帝为‘奸’人所欺瞒”,如此推翻遗诏的成本就不大了,无非是损失一个儿子。
太子对延昌郡王的冀望,绝对在真定郡王的‘性’命之上!
这就是延昌郡王一派如今的生机。
注红翡绿翠紫为贵,没错,这里写的其实是紫罗兰‘玉’,虽然不戴首饰也木有买的兴趣,但还蛮喜欢看的,这个古代应该木有吧(隋唐那会),连翡翠都是这几百年才传进来的,好在是架空,这些都可以无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