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听到这个声音,青衫中年人暗自松了口气,连忙转身,弯腰行礼。
门口站着一个披着锦袄的美妇,鬓发如云,身姿婀娜,看面容竟是与胡茬青年有几分相像。
她面有寒意,手里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碗,无声无息地站在门外。
胡茬青年望着她,面色同样有些许冷意,但很快便笑道:“啊,真香,是梅子玉米羹,娘果然是最懂我的人。”走前两步,接过碗,呼啦啦喝了两大口。
“你还要玩到什么时候?别忘了你的身份,你可是……”美妇看着他脸上杂乱的胡茬,皱了皱眉头。
“母亲大人。”胡茬青年抬头,有些粗鲁地打断她的话,“这梅子玉米羹有点甜了,下次能不能少放点糖。”
美妇呼吸变得略显急促,盯着他看了许久,才一甩袖子,转身而去。
“我只能帮你争取三天时间,三天之内,你必须离开崖城。”
“遵命,母亲大人。”
胡茬青年仰头一口喝完碗中的玉米羹,将空碗塞进青衫中年人怀里,说道:“去,那三个偷儿的身份资料,速拿给我看。”
“是,公子稍等。”青衫中年人哪里敢招惹他,更何况夫人已经发话,连忙依据名册编号将三份档案取了过来。
……
古鲤儿拍了拍肚皮,满意地打了个饱嗝,学着那些纨绔公子哥儿的样子,仰着骄傲的头,瞪着蔑视一切的眼睛,迈开嚣张的腿,走出了食铺。
他很早就想这样做了,可惜一直没有这样的机会。
死掉的古半月当然不是这种公子哥儿,相反,古半月谦逊温和,风度翩翩,本人又勤学好问,原本应该有光明远大的前途,可惜死得早。
古鲤儿此刻学的是古半月的那些堂兄弟们,他一直觉得这样很威风。
现在的他身份比古半月的堂兄弟们要矜贵,钱比他们多,学识也比他们丰富,所以他应该比他们更嚣张才对。
讥讽、嘲笑、鄙夷、厌恶……
一路走去,古鲤儿发现路人的眼神不太对,手臂夸张的摆动幅度下意识地收敛了一些。
到最后,兴趣索然。
“果然,没有强大的内心,根本做不了纨绔公子。”
古鲤儿这般想着,骄傲的头垂了下来,蔑视一切的眼神变得暗淡,嚣张的腿蔫了。
就在此时,他目光一凝,身体明显僵了一下。
一道精瘦的身影从人潮中一闪而过,转了另一条街道。
一个身材不算高的男子,戴着一顶竹笠,低着头,一晃而过。
虽然没有看到此人的正面,只是一个侧身,而且大半的脸还被斗笠挡住,但古鲤儿却在刹那间认出了这个人。
只要是他观察过一次的人,哪怕隔了许久,也能一眼认出来。
走路的频率、步伐的长度,手臂摆动的角度和幅度,还有微微耸起的右肩膀和那些被背部肌肉绷紧的衣服皱褶,这个男人的一切与他脑中的某个人瞬间画上了等号。
他根本无需看这个人的脸。
这是一种天赋,但更是后天千万次的训练得出来的结果。
古鲤儿永远不可能忘记这个人,他的左臂就是被此人砍下,古半月就是被此人所杀。
如果不是此人,他就不会跟一帮相依为命的兄弟分开!
刀疤老六!
一股怒意在胸口燃烧,却被他强行压制住,因为他跟上去只有一个结局,就是死。
但突然的,他抬起了左臂,看向白皙细腻的左手掌。
是的,现在不一样了!这只手臂拥有远超成年大汉的力量!
古鲤儿咬了咬牙,猛地低头前行,目光在长街上扫了一眼。对方孤身一人,似乎并没有同伴。
转入另一条大街,古鲤儿捕捉到了对方的一抹衣角,刀疤老六似乎有着明确的目的地,走路速度很快,古鲤儿腿短,这般跟上去很容易暴露,但此刻他已经顾不了什么了。
他只想知道真相!
好在刀疤老六行色匆匆,似乎并没有发现身后跟踪的少年,只是偶尔抬头看看天色。
天上,十字星像燃尽的火炭,渐渐失去光热,开始发出暗红色光芒,黑夜即将来临。
刀疤老六在一个包子铺前停了下来,古鲤儿瞬间放缓了脚步,没有回身、没有低头、没有左盼右顾,步伐速度在极短时间内调整得与身边路人一致。
刀疤老六微微侧头向身后看了看,没发现异样,随手掏出几枚铜钱,买了一些包子,用油纸包住,搂在怀里,再次前行。
“二十个肉包子,他果然有同伙。”
古鲤儿内心奔涌着复仇的火焰,但越是如此,他的神情越是淡然,这当然不是他这个年纪阅历所能拥有的心态,这是小时候出一次错就会挨一顿揍,几次之后自然而然就掌握的技巧。
这是一种控制情绪的技巧。
一个偷儿如果失手,很可能意味着他永远失去那双手。
所以他即便出离愤怒,也绝不会在这种时候犯错。
十字星昏暗如血,天色已黑,行人越来越少。
刀疤老六在一个漆黑的院子前停住了身子,开门进去,门很快又关上。
古鲤儿只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便大踏步走进街道对面的一家面馆,里面已经没有客人了,他找了靠门口的桌子坐下,说道:“老板,来一碗清汤面,不要肉、不要酱油醋、不要葱花,少盐。”
“客官您来得巧,我们马上打烊了,这是今天最后一碗。”老板是个胖子,抬头看了看天色,笑着说道。
古鲤儿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所以不允许有任何意外,哪怕是嘴巴里的一点异味,都有可能导致不好的结果,所以他只叫了一碗清汤面。
与此同时,他的心里正在默默数着数字。
从刀疤老六关上院子门的那一刻开始,一、二、三、四、五……
数到三十的时候,古鲤儿抬头看了一眼对面的院子。
一片漆黑,没有灯火亮起。
古鲤儿站了起来,随手抛下两文钱,说道:“老板,我离开一会,面给我留着。”
“哎,您得快点啊,我这急着打烊呢!”老板愣了一下。
古鲤儿的身影迅速融入黑暗中,沿着院子西侧的胡同一路小跑到尽头,在拐角处蹲了下来,仔细倾听。
果然,不久之后,咿呀一声,木门转轴摩擦发出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特别清晰。
轻微的步伐声渐渐远去。
刀疤老六果然奸猾,这个院子只是掩护!他从前门进去,没有多作停留,又从后门离开了!
古半月的左臂本身拥有强悍的力量,更重要的是,这条手臂在最初的七天时间里,一直不停地改造着古鲤儿的身体。
他的身体素质已经远超普通人,包括体力、眼力和听力。
当然,与刀疤老六这种学过武功的人比起来或许还有很大的差距,但他相信,他左臂的力量绝对可以比拟这些江湖中人。
古鲤儿远远跟了上去。
街上行人稀少,他失去了最好的掩护,自然不敢跟太紧,好在夜色深重,只要小心些,应该不会被发现。
“快点快点!城门要关啦!”
一个浑身披甲的士兵一手扶住腰间的雪花刀柄,一手指着城门外几个行人,大声喝道。
沉重的城门果然在缓缓关闭。
刀疤老六似乎早已算好了时间,在城门关闭前闪身出了城。
古鲤儿眼睁睁看着他消失,却没有任何沮丧的感觉,看了看数丈高的城墙,以及墙垛上方巡逻的士兵,他迅速转身,往来路而去。
“躲在城外么?我会找到你们的。”
半个时辰之后,他回到了天鹏客栈所在的大街。
客栈大门口围了好几圈人,嗡嗡的低沉议论声响成一片,古鲤儿隐隐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气息,不由皱起了眉头。
这是有命案?
里三圈,外三圈,根本挤不进去。
昏暗的街道尽头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三骑如风而至,三名身穿青底黑边宽领窄袖大袍,腰佩雪花刀的捕快跳下马,一前两后大踏步走来。
“让开!”
前头那名黑面长目的捕快一手扶着雪花刀柄,另一只手用力挥了一下,人群如潮水般向两侧散开,露出了客栈大门。
“赵捕头来了,大家让让。”有人喊道
古鲤儿从人群一侧小心翼翼探头看去,却见客栈大堂一片狼藉,桌椅倾倒,满地碎碗,菜汁横流。
两名男子互相纠缠,各将一柄匕首捅进了对方的肚子里,鲜血流满一地。
古鲤儿一眼认出了两人,正是被他偷了金子的两人,当时还顺便将空的香囊塞进了后面那名年轻人袖中,本意就是要对方互相猜忌,只是古鲤儿无论如何想不到,这两人竟然这么快就动起手来。
“拿下。”
黑面捕快赵捕头目中似要喷出火来,任谁在喝着小酒吹着小牛的时候被打扰,都会有些不爽。
“我没有拿,我真的没有拿!”那名嘴角溢血的年轻人颤声说道。
“没有拿,香囊为何在你身上?你为何又在袖中藏着匕首?你要我死,就得先死。”阴柔男子恶狠狠说着,手中匕首猛地发力,用力捅得更深了些。
年轻人狂吼着,想将手中匕首也捅进对方腹中,却被对方的手死死按住,想拼个同归于尽都不可能,“祁柳,你不得好死!”
两名捕快迅速上前将两人分开,却还是迟了一步,那年轻人已经死去,一双眼瞳依然残留着恨意,死不闭目。
阴柔男子祁柳缓缓拔出插在腹部的匕首,抛在了地上,又解下腰带,慢慢将伤处扎牢,匕首刺得不深,不算致命伤。
这些捕快全部有武功在身,他自知逃不了,任由两名捕快将双手反绑在身后。
“封锁现场,大堂一应事物不许擅动,押解犯人去大牢候审,叫画师速到现场采画。”
大堂被封锁,古鲤儿连客栈大门都进不了,只能在大街上等待。
一直忙活了大半个时辰,等到画师采画完毕,现场证物收集妥当,捕快撤离,现场才解封。
让古鲤儿大开眼界的是,客栈大堂在极短的时间里就恢复了原样,断了腿的桌子被撤走,新的桌子迅速到位,残渣碎物被扫走,地板被反复水洗了三次,很快又被拖干,一炷香时间才过,大堂里又坐满了客人。
这些客人在刚刚发生命案的现场吃着酒菜,兴奋地谈论着不久前发生的事情,就像谈论着邻家的谁又生了个女儿……
而古鲤儿的脑海中,还残留着祁柳临走时目中射出的凶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