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历元年,魏王武承嗣殁,上追封为太尉,谥号“宣”。
棺木入葬亲王陵寝,上官婉儿代圣亲临。这一日阴云积厚,不见日光,四月凉薄的风中,典仪官高声宣读祭文。
“……忠孝节烈,仁义至怀……公而忘私,国而忘家,夙夜唯命,弗敢迋逮……”
礼官的声音回荡四方。上官婉儿静静听着这出于自己之手的祭文,却仿佛在讲述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这程式化的苍白言语之下,是自古成王败寇的不变真理。
魏王之死迅速传遍洛城各个角落。这一场武氏势力的全面溃败,却成为了宫女们茶余饭后的闲谈。
“听说这魏王也是一表人才,真是可惜。”
“什么一表人才,他都三十多岁了。老头子了。”
“哎,太子也三十多岁了,怎么不见你说他老头子?”
从尚仪局出来,裴媛和尹袭月缓步走着,就听到身后良家女们嘁嘁喳喳的谈话。
待那群良家女走过,裴媛眉头微蹙,说道:“真是小家子做派,不成体统。”
“就是。”尹袭月随声附和道。
杨辰和赵茹缓步走在后面。赵茹叹了口气,说道:“只希望魏王之死不要影响我们的采选大典才好。”
杨辰侧目看她,问道:“怎么,等不及做人家的媳妇了?”
赵茹也不恼,反而一笑,道:“你这话是说我呢?倒把自己摘个干净。”
尚仪局与其他五局自成一院,位于太初宫东北部内侍省方向。六局殿西侧是一座高高的桥楼,桥楼二层,一座廊桥横架而过,一直通到对面的画楼上。廊道底下是直通端仪门的夹道,端仪门外,便是上林苑跑马场了。
众良家女两人一排,缓缓从廊桥上走过。廊檐上吊着茂盛的盆兰,蔓蔓青桠如同舞女的裙,在微风中徐徐飘舞着。杨辰低头行走在队列中,忽然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快看,那边在打马球!”
队列霎时便乱了。良家女们纷纷走到廊道边,向着远处的马球场望去。杨辰抬手挡开障目的盆兰枝桠往远处看,就见马球场上黄土滚滚,烟尘飞腾,间或有身着红锦骑装的骑手高举着球杆穿梭于广场之上,然那身影只是一现,便又模糊在滚滚的烟尘中。
杨辰站在廊道之内,遥望那尘土纷飞的跑马场,恍然间又回到了并州。沓杂的马蹄,挥洒的汗水,热烈的阳光和骏马的味道。那高举着球杆时的兴奋和欢愉再一次涨满她的胸口,让她恍然错觉自己仍身跨骏马,与他们一起奔腾在那飞扬的尘沙中。
跑马场上,一人催马当先。他一身绛紫胡服骑装,胯下雪蹄马如一道乌黑的闪电撕裂滚滚尘幕。他手持弯钩球杆,一路左右腾挪越过三人防守,沾满黄土的马球如同粘在球杆上一般,从未脱手。对方骑手执杆而来,他猛然翻身侧挂于骏马一侧,手中球杆一晃,将马球从对方的空隙中巧拨过来。翻身,勒马,扬杆抽射,动作华丽而流畅,马球越过对方最后一道屏障,狠狠地撞入球门中。
骏马前蹄高高扬起,发出一声嘶鸣。那人单手控缰,端端坐于马上,尘风将他的袍角扬起。杨辰已然看呆了,廊下一阵清风吹得她发丝飘扬,迷蒙了双眼。
远处球场上一阵欢呼,呼应着廊道内兴奋的窃窃私语。
“好厉害!”
“那是谁啊?”
“好像是临淄郡王。”
“临淄郡王啊……”
便在这一片私语声中,杨辰举目往向跑马场正中的人。他高高坐于马上,单手举着球杆,如同一个至高无上的帝王,正在接受四方滚滚而来的朝贺。
杨辰心头一震,好一位临淄郡王。
“快些走吧。万一误了时辰,郑司薄那边你们谁当的起?”
裴媛早已看不过眼,一声高喝,众良家女们方才停止了私语,重新列队。杨辰站回队列中,最后望了那马上的人一眼,终于低头,随着众人缓缓去了。
廊桥上的一幕并未引起跑马场上众人的注意。李隆基一袭绛紫胡服,头戴黑色浑脱毡帽,纯黑鹿皮靴踏在紫金镫子上,勒马回缰。他虽然只有十六岁,却已经拥有了一个成年男子的从容和俊雅,斜飞入鬓的浓黑双眉更透出李唐皇子特有的凛凛威仪。他举着球杆打马向前,同迎面走来的义兴郡王李重俊轻轻碰杆,以示庆贺。李重俊面堂紫红,额上淌着汗水,高声笑道:“打得好!”
李隆基微微一笑,看向对面马上的东宫世子李重润,高声问道:“大郎,要不要再来一场?”
打了三场输了三场,李重润心里自然不服气。本欲再战,可又怕再输,面子上实在过不去。可是不战,又等于认了输。真是难办。
李重润是当今太子李显的长子,生母正是韦良娣。太子流放时他一直追随在身边,故而十年未曾踏入宫廷。这一次回来被立为东宫世子,朝中反对的声音一直不断,说他文韬武略都是平平,难以服众。最可气,那群大臣还动不动就那他跟上一位东宫世子——李隆基做比较。李隆基是相王李旦的第三子,人称三郎。随着李旦被废也迁出了皇宫,仍居于洛阳。李隆基从小在宫廷长大,能文擅乐,弓马骑射更是样样精通,远不是他这个流放多年的人能比的。
面对李隆基,李重润一直较着一股劲。这是一场微妙而隐蔽的较量,更多的是出自李重润自己的一厢情愿。他处处想要胜过李隆基,想要证明自己这个在流放中成长的世子并不比在李隆基这个在皇城内长大的世子差,可是他越是想证明,就越是觉得力不从心。不管是议政还是论道,舞乐还是马球,李隆基总是以一个近乎完美的形象处处压制着他的锋芒,让他心里憋屈。
忽听身后一个声音说道:“要打你们打吧,我可要回去了!”
说话的是唐昌王李重福,太子李显的第二子。他生就体格虚胖,大腹便便,三场马球打下来汗水已经将袍子都湿透了。他一边擦着汗,一边说道:“我不打了,我可受不了了。”
李重俊嘿嘿一笑,说道:“二哥,不是你受不了了,是你胯下这匹马受不了了。它背着你,比背着两个人还吃劲儿啊。”
众人闻言,皆哈哈大笑起来。
“罢了,既然二弟要走,那今日就到这儿吧。”李重润勒马,对李隆基说道,“三郎,咱们改日再战啊?”
李隆基单手将球杆一转,微微一笑,道:“世子何时有兴致了,只管派人来叫我就是。我奉陪到底。”
李重润哈哈大笑,道:“好,那我们改日再见了。”说罢转身打马而去。
李重福一看大哥走了,也急忙跟上,跑马场中便只剩了李隆基和李重俊二人。李重俊一身赭色胡服,黑色毡帽下眉目英武。他抬手拍了拍李隆基的肩,说道:“你也回去吧。”
李隆基回身,说道:“跟你打球,倒是痛快。咱们改日再战。”说完便一转马缰,往前跑去。
“三郎!”李重俊催马追上来,说道,“堂兄,有几句话,当弟弟的想跟你说一说。”
李隆基勒马转身,道:“堂弟但说无妨。”
李重俊看着他,说道:“三郎,我们兄弟流放在外这么多年,如今回到这宫廷,难免有许多不习惯。我大哥是世子,朝内众人瞩目,他要面对的,亦非我能想象。他虽然好胜了些,可队你我兄弟真心一片。他若有什么不到的地方,请三郎你多体谅吧。”
李隆基倒是没想到他会将话如此摆明了说,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应答。李重润对自己的敌意他早已察觉到了一二,却一直不动声色。今日李重俊这一席话,虽然是为自己的哥哥开脱,可是言语间却透着坦荡,让人心头一震,继而生出些慨叹来。自己家中也有几个兄弟,可是没有一人能成器。李重润能有这么个弟弟,实在难得。
“我本就没放在心上,”李隆基微笑,说道,“堂弟不必挂怀。”
李重俊点点头,道:“好,那我们改日再见了。”
两人在马上拱手作别。李重俊调转马头,打马离去。李隆基望着他缓缓消失的背影,双眸升起一层暗淡的阴霾。
靠着自己的弟弟四处求情,着实可悲。李隆基冷冷一笑,心想,李重润,既然你无法面对这宫廷,又何必要回来?东宫世子之位,不是凭谁都可以胜任的。
等着瞧吧。金鳞刍狗,迟早会各归各位。
他转身,打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