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夜风已带了萧杀的寒意。冷风呼啸着穿过宫城夹道,如恶鬼吟哭般的声音回响在层层叠叠的宫殿上空。杨辰一手捞着披风领子上垂挂的杏黄穗子,一手挑着素绢宫灯。晨霜走在她身侧,一股狂风将她头上兜帽掀掉,满头青丝在夜风中张扬飞舞。晨霜急忙拉紧了帽子,两人不禁加快了脚步。
东宫的楼台殿宇崎岖高耸,如一头猛兽在夜色中静静蛰伏。韦良娣的香宜殿在东宫的最深处,殿前没有点灯,只有杨辰手中的宫灯照亮眼前方寸。白石台阶上有星星点点的乌黑的血迹,越往上血迹就越多。杨辰越看越心惊,快步随着晨霜走入大殿。
殿内地板上的血迹愈发多了,在昏惨惨的光下十分刺目。不知是不是心里的作用,杨辰只觉得空气中都飘着淡淡的血腥味儿。晨霜快步往屏风后走去,高声道:“娘娘,奴回来了。”
杨辰也顾不得太多,随着她转屏风而入。内殿帷幔高挽,李仙蕙仰面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如死,身下的床单早已被鲜血浸透。她额上挂着大颗大颗的汗珠,痛苦地呻吟着。她在哭,这哭泣似乎是无意识的,却凄凄切切,哭得人心里发慌。
杨辰心里一悬,这还是李仙蕙吗?下午分别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一转眼竟成了这副样子?
韦良娣坐在床头握着李仙蕙的手,满目都是痛心、关切和惊魂未定的犹疑。她披头散发坐在那儿,身上月白的寝衣也沾染了大片的血迹。床边另有药藏局的两位医官正在忙碌。大殿尽头,太子李显垂头坐在那儿,仿佛不存在似的。
“良娣。”晨霜出声唤道。
韦良娣抬起头,双眸微微一亮:“上官婕妤怎么说的?”
杨辰上前一步,沉声说道:“婕妤已经去含元殿面见陛下了。婕妤请良娣千万镇静,等婕妤的消息。”
韦良娣神色稍缓,微微点了点头。
床上的李仙蕙似是听到了什么,微微睁开眼睛,哑声唤道:“母亲……”
韦良娣握着她带血的手:“仙蕙,母亲在呢。没事的。”
“延基过来了吗……”李仙蕙声音暗哑,似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说出这句话。
韦良娣抬手为她拭去颊边的泪水,说道:“延基没事,你别惦记他了。”
李仙蕙微微喘了口气,哑声说道:“母亲……我的孩子……是不是保不住了……”
“孩子还在,还在,”韦良娣转头,对着那两个医官喝道,“你们说,孩子是不是保得住!”
两个医官哪敢说别的,纷纷低头道:“小世子平安,小世子平安。”
李仙蕙微微阖上了眼睛,轻声说道:“延基呢?他怎么不在……”
魏王现在应该还困在王府。李仙蕙由亲兵护卫着出逃时动了胎气,到东宫时已然小产了。杨辰看着床上苍白如纸的李仙蕙,看着满床的鲜血,心里一阵阵难过。
此时前殿传来脚步声,一个太监跌跌撞撞地跑进来,急急说道:“娘娘,不好了,外面来了一群兵,把咱们东宫给围住了!”
“兵?什么人带的兵?”太子李显急急问道。这是他第一次开口说话,声音里满是惶恐引起的颤抖。
太监低身答:“是控鹤监张易之。他还拿着圣旨,要殿下和娘娘交出魏王妃,不然就要闯进来了。”
李显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面色惨白,喃喃道:“这可怎么办……香儿,怎么办啊?”
“他敢!深夜带兵闯东宫,他想谋反吗!”韦良娣一声怒喝,小太监“咕咚”一声跪在了地上,不敢言语。
韦良娣站起身,说道:“晨霜,好好照顾郡主。我倒要看看他有没有这个胆子。”说着便往外走去。
杨辰低头道:“良娣,奴随您同去。”
上官婕妤派她来的目的就是安韦良娣的心。外面的张易之不一定知道她是上官婕妤的人,可只要韦良娣明白就可以了。这个时候是收买人心的最好时机,一定要让韦良娣以为上官婕妤是在无条件地支持她。这也是崔湜送给她的那本《战国策》里的学问。
果然,韦良娣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对着她点了点头。
东宫大门打开,眼前火光熊熊,刺得人眯起眼睛。风趁着殿门开启的缝隙咆哮而入,吹得杨辰身上的披风“腾腾”地飞起来。韦良娣只穿着月白的寝衣,迎风而立。白石阶下,火光簇拥当中,张易之手捧明黄圣旨,正阴沉沉地看着她。
“韦良娣。”张易之一躬身子,极为夸张地行了个礼。在他躬身过程中,他的眼睛始终咄咄地盯着韦良娣。
“控鹤监深夜带人围宫,想干什么?”韦良娣沉声问道。
张易之淡淡一笑,火光中他的容貌愈发妖冶:“我奉神皇陛下旨意捉拿叛党。良娣若不想给自己惹麻烦,还是趁早把人交出来吧。”
韦良娣冷冷一笑:“你妄想。”
张易之双眉一挑:“既然如此,我可就要亲自进去拿人了!”
“你敢!”韦良娣双眉陡立,稳稳挡在宫门前,厉声喝道,“这里是东宫,是太子的寝居之所。你敢放肆,就是谋反!”
张易之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双眼仍旧紧紧盯着韦良娣,似要把她盯穿。杨辰站在韦良娣身后,亦被她的气势所震撼。这个女人经历了那么多风雨,能够重回宫廷,不是没有道理的。
两下一时僵持。忽听一个清朗的女声说道:“这大半夜的,都聚在这儿做什么?”
正紫帷幔的步辇从黑暗的深处缓缓而来。辇前挑灯的太监正是江禄。
一见上官婕妤来了,杨辰立马就放了心。一旁,韦良娣也暗暗地松了口气。
杨辰上前打帘,扶着上官婉儿下辇。她内穿着绯色寝衣,外面披一件淡青罩衫,也似是匆匆而来的模样。
“上官婕妤,”张易之仿佛也有了底气,高声道,“我奉旨捉拿叛贼。韦良娣却将其窝藏,应与谋反同罪!”
上官婉儿看看张易之,又看看韦良娣,忽而一笑,道:“这大晚上的,火气都这么大。”
杨辰扶着上官婉儿走上石阶,站在韦良娣身边,正对着张易之的人马。上官婉儿淡淡说道:“有什么事儿说开不就得了,哪用得着这么剑拔弩张的。这儿到底是东宫,逼到太子屋里去也不好看。得了,控鹤监在这儿等等,我进去看看。”
上官婉儿说着转身要往里走。身后张易之高声唤道:“上官婕妤,您可要小心些。”
这话分明带着胁迫的意味。
上官婉儿淡淡转身,挑唇一笑,道:“多谢控鹤监。”
说罢便携着韦良娣走入东宫。身后大门,轰然关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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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小札:韦皇后——珠帘后的女人。
上回说到太子李显的被贬出洛阳。后面的故事和他老婆韦氏密切相关,因此就放在一讲开八。
先说说韦氏是什么人。《新唐书》上说,韦氏是京兆万年人,也就是个地地道道的西安人。她祖上在太宗朝是个王府典军。这个出身,放在后世果断不是皇后的料。可这里偏偏是大唐,一个木材商人的女儿都能登基称帝,典军后代嫁给皇子,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野史记载,韦氏和李显是因“香”结缘,《大明宫词》里好像也借鉴了这个说法。不同的是《大明宫词》里是李显沉迷香料,最后被自己的女儿安乐公主用香毒死,而野史中是韦氏擅长用香,并且还因现长寿香得到武则天的赏识,赐名香儿,立为太子妃,最后登上皇后之位。
茯苓以为,这纯属扯淡。韦氏要真会制什么长寿香,武则天才不会把她贬到房州去呢。肯定是留在自己身边天天制香,千秋万代,一统江湖~~
所以说,韦氏能当上皇后,完全是凭她自己的真本事。
我对韦皇后的印象大致可以概括为两个词:坚强、沉得住气。
坚强这个事儿咱们留在后面再说(因为现在一说就剧透了)。现在咱们只说说她沉得住气这一特质。
话说李显在当了36天皇帝之后,被武则天一道圣旨拉下皇位,贬往房州。房州何处?就是今天的湖北房县。在那个年代,湖北着实属于蛮荒之地了。从经济发达的洛阳到鸟不拉屎的房州,从金銮殿的天子到被流放的王爷,李显经历了常人无法想象的物质和精神上的巨大落差,并且还要时刻担心自己的母亲会像对待两个哥哥一样把他处死。好在李显是幸运的,他的幸运首先表现在他不像李弘和李贤那样出色——换句话说,他就是个窝囊废。没有人会费心去杀一个活着跟死了没什么区别的人。所以武则天没有杀他,这是他日后能够重返皇宫的首要条件(废话,死了还怎么重返啊,那叫回乡安葬!)。他的第二个幸运之处,就是他有韦氏相随。
李显是个懦弱的男人,他的性格承受不起这么多的苦痛与煎熬。《新唐书》上说,每次有武则天的信使来,李显都会吓得发抖,甚至被吓得几次三番想要自杀。幸好他有韦氏。韦氏深深知道李显的个性,对他绝对不能好言相劝,因为一劝他肯定哭鼻子(真tm窝囊啊摔!),劝也劝不住。只能给他更加强有力的声音,让他找到精神上的依靠。当时韦氏说:早晚都是一死,你急什么呢?从来祸福相依,咱们现在受什么样的苦,将来也定会享什么样的福。
这就是韦皇后,不急不躁,直面命运给她的坎坷磨砺,沉心静气,等着自己时来运转的那一天。
想来,现在许多男人面对挫折和困境的时候也难得有她这样的心境了。
就是这个内心强大的女人给了李显无尽的力量,支持他熬过了十一载流放生涯,终于在圣历元年被武则天召回洛阳。这也是咱们的故事开始的地方。
就是因为当年流放时韦氏的支持,让李显这个重情重义的男人对她许下诺言:“一朝见天日,不相制。”啥意思?就是有朝一日我得见天日,你要什么我给什么,不会对你说半个不字。一般来说,男人在落魄时许下的诺言很少能够兑现,可韦氏嫁了个好男人。李显登基称帝之后,对韦皇后可以说是千依百顺,大权相托。他以自己的后半生乃至自己的性命,守住了这个诺言。
这就又为我们引出了一桩史上第一杀夫案。
公元710年,李显死了,世人传说是韦皇后和安乐公主进献毒饼鸩杀了中宗。韦皇后从此背上一个毒妇的罪名。
在茯苓看来,这仍然是扯淡。
我们前面已经说过,韦皇后是一个相当沉得住气的人。中宗死的时候韦氏在朝中尚未站稳脚跟,称帝可以说是痴心妄想,这个时候中宗活着比死了对她更有用,韦氏那么明白的人会看不出这一点?
又有人说杀死中宗是安乐公主的主意,茯苓以为这也是瞎扯。当时中宗几个拿得出手的儿子全死了,安乐公主声势正盛,明显就是皇太女啊。她怎么也要等自己的母亲坐稳皇位再说吧?直接杀死她爸,这不是明摆着给她叔叔(李旦,李隆基他爹)腾地方吗?她叔登了基,还有她毛事啊?
所以,中宗之死不过是太平公主和李隆基为了讨伐韦氏给她加上的一个罪名而已。这是一次带有政治目的的诬陷,并且成功地蒙了天下人。
那中宗到底是怎么死的?这里茯苓有一个更加扯淡的想法,而且自以为能说得通。请大家关注后文(窃笑ing)
韦氏的失败着实可惜,可也不是没有原因的。太平公主和李隆基只是外因而已,主要原因,还在她自己。
她虽然坚强稳重,但是跟武则天比起来,稳重有余,锐气不足,或许是那十年的流放彻底销磨了她的锐气。在当上皇后之后,她没有能迅速排除异己——太平公主和李隆基,首先就是一个错误。我估计她是不敢。她刚刚坐稳皇后之位,害怕惹恼了太平公主。就是这一份患得患失造成了她日后的悲剧。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她没有容人之量。这一点会在后面李重俊的小札里展开谈一谈。
最后的最后,韦皇后,这个一度距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的女人,终于还是被李隆基斩杀在了长安大明宫中。
可悲可叹啊~
这是上架前的最后一个历史小札了,茯苓多写了些,馈赠一直跟读的各位读者亲。刚才看了一下作者调查,貌似大家普遍还是喜欢看的,就是字数不能超过一千。我以后hold着,让我最后泛滥一回~~
下一讲:不为人知的大周第一美女,李仙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