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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堂。

“卫国君到!”殿首的侍从高声宣布。

景昭站在门槛外,宫女们小心地替他整理衣衫的褶皱,抚去袍袖的灰尘,末了,他深吸一口气,迈进殿内。

晋国君宁族立在殿中,远远望着他微笑。

他心头一暖,先与宁族以国君之礼相见,然后,执外甥之礼向姨父致敬。

宁族过来握起他的手,慢慢而和蔼地说:“前番混乱总算平息,你新即位,定然十分艰难,若有需要,晋国当鼎力相助。”

景昭唯唯。

宁族环顾四周的臣子:“你们且退下吧。”

众臣子向景昭行礼后退去,只留下司徒弦、公子养、公子服人几个伴坐,服侍的仆役也仅剩数人,可见全是心腹。

景昭会意,想了想,启口道:“姨父,我……接到了太子的密信,太子希望姨父能给些建议。”

宁族颔首:“太子怎么说?”

“太子先是褒扬了光世子、宋世子,还有临风公主及时将徐夷起反的情形传到了镐京。”景昭取出一枚不知认真逐字阅读过了多少回的竹简,再浏览一遍,庄重地回答,“这次征伐徐夷的大军,师氏将在齐、鲁、晋、卫、宋五位国君中选出。目前太子的意向……是初定为由我出任各国联军师氏,听从姨父与宋国君指挥……”

他话音一落,满殿寂寂。

这个决定非常出人意料。

无论从资历还是能力,让二十来岁的卫国君做主帅,却让父辈的晋宋二君做形式上的指挥,实际上的辅助,确实有些使人无法理解。

司徒弦皱了皱眉。

景昭继续念道:“……晋宋二君务必带世子参战。”

原来这才是关键。

一朝天子一朝臣,太子已经开始在着手给他父亲经年打造出的战车班子换血了。

新的蓝图是按照西征时的阵容,以景昭为主,光、显二人为辅,景昭目前在三人中地位最高,年龄最大,战功最多,即使某些才能不如后两者,但与后两者都能融洽相处,且有亲戚关系,做领袖当之无愧。

上光和苏显,各有所长,势均力敌,是耀眼的也是棘手的人才,想要他们为大周这栋宏大但不断在衰朽的建筑添砖加瓦,竭尽全力,最好的办法是增加他们之间的和睦默契,保持他们的平衡,同时多加善用……这里便又要发挥到景昭因特殊身份及同光显二人的交谊,在两者之间作为桥进行沟通的功能了。

宁族考虑至此,不免暗赞太子的头脑机敏,思维缜密。

是啊,以后会是下一代的天地……

他欣慰地展颜:“计划得很周详,太子果然英明。我晋国接受安排。”

景昭摆手:“小甥不敢比肩姨父、宋国君,此次秘密来访,即是要请姨父替小甥辞了这师氏。”

宁族笑曰:“无须自谦过度。担子是重了些,反过来,它是对你的挑战,是你重振卫国的良机。不过……”

“姨父有何教诲?”景昭原也乐于接受这任务,因此并不惺惺作态,施一礼表示遵从。

司徒弦接过话头道:“我家世子自平卫乱后,尚未归返,杳无音信。”

宁族瞥了他一眼。

景昭一愣。

“世子不是在外收集徐夷起反的消息嘛,哪里来的杳无音信呀,司徒?”世子傅父公子养听到有人向上光发难,自然要维护。

司徒弦礼貌而冷淡:“傅父,世子自十四岁后四年在外,两年征战,如今平卫乱结束半年了,世子有几时是在宫里的?这……提起来也有傅父大人您的责任吧?世子是储君,常年不奉宗庙、不孝父母、不友兄弟,妥不妥当呢?”

公子养生气了:“当着卫国君的面,你指斥本国储君,不觉得失礼吗?”

司徒弦无动于衷:“臣心中一心牵挂的是储君是否失了维系国家的大仪,所以忘了臣该遵守的小礼,想来卫国君也会谅解的。”

僵持之下,配殿内传来婴孩的哭声。

“是净儿醒了吗?”宁族询问,“把他抱来吧。”

寺人领命,不一会儿抱来个一岁多的孩子,挣扎嘶闹,哭叫不止。

宁族亲自接了孩子,搂在臂弯里,孩子奇怪地停了耍脾气,抽噎着窝在宁族胸前,张大眼睛在殿内扫视一圈后,盯住景昭。看样子,他对这陌生的面孔产生了好奇。

景昭细细观察这孩子,天庭饱满,眉目如画,乌黑的头发稍稍卷曲地贴在雪白柔嫩的腮边,煞是爱人。

宁族珍惜地拍了拍孩子的额头:“这是上光的养子——净。”

景昭吃了一惊,顿时对孩子有了股莫名的疼怜,上光的养子,不也正是临风从战场上舍命救下的婴儿吗?

“我打算择日册封他为公孙。”宁族向着景昭,令司徒弦猝不及防地宣布。

公子服人爱屋及乌,兴高采烈地拥护:“好!”

“公孙”,是“公子”之子,能够进入宗庙,并拥有部分继承权,对于一个养子来说,乃是天大福分。

司徒弦照例反对:“主君,使不得!”

公子养照例反对司徒的反对:“主君,使得!”

双方剑拔弩张,立时又要好一番争辩,净并不喜欢这种场面,小小的脑袋一扭,失声号啕,谁也哄不住。

一片混乱之际,没人注意到,殿门口飘进一抹影子。

“不要哭了。”那影子径直走到宁族眼前,抱起净,柔声劝道,“义父回来啦。”

如一石投湖,激起千层波浪。

不要说正争得不可开交的司徒弦、公子养,连宁族和景昭都被梦幻一般突然出现的上光吓一大跳,唯有公子服人反应得快,欢叫着“兄长”扑了上去。

上光蹲下来,捋一捋弟弟的披发:“……服人,你长高了些呀。我不在的时间里,你有没有生病?有没有淘气?傅父教导的东西,都学好了没?”

服人紧紧抓着哥哥的领子,好象一松开哥哥就会消失。他嘟起嘴,眼泪在眶里打转,艰难地吐了一个字:“嗯。”

上光摸摸他的两只总角,回头叩拜父亲:“不孝儿上光祈愿父君安康。”

司徒弦全身一刺。

宁族凝视着儿子,任何人都能察觉到他的激动:“你……,好……”

上光起身,再对景昭行礼,景昭不待他拜下,已扶他起来:“上光!你终于……”

“儿臣来效命了。”上光朝父亲绽放笑容,尽管这笑容里夹杂着苦涩。

喜讯从兰堂爆出,一发不可收拾地在整座晋宫蔓延游走。仿佛明珠重入了孕育它的蚌壳,宫内的一屋一瓦,一草一木都为之焕发光彩。

为欢迎卫国君和庆祝世子归朝,当天就举行了盛大的宴会。

作为主角的上光,一边尽职地接受众臣子的贺词,一边尽职地招待景昭,总之,他将自己的角色扮演得恰到好处,言笑晏晏,神采飞扬。

可晋侯夫人仲任,隔着薄薄的帷幕,瞧出了儿子深藏的惆怅。

他的右手虽然持着酒爵,左手却不由自主地捏住裙侧的玉佩不停摩挲。这是他从小就有的一个习惯,证明他人在此处,心在他方。

酒至半酣,他似乎为了清醒,踱到露台吹风。

仲任摒退众侍女,有心去与儿子单独聊聊。

“是吗?”甫一靠近,她听见儿子在和谁小声交谈,“……可以。”

朦胧月色下,但见上光的背影将另一个人的身形遮住,完全看不清与他对话的人的模样。

仲任趋前一步,欲要细辨,不防旁边有人幽幽招呼道:“夫人。”

她吓一大跳,定睛一看,乃是盲乐师师雍抱着琴恭敬地侍立在露台入口的阴影里。

“师雍,你怎知是我?”仲任按着心口,惊魂未定。

师雍鞠完躬,慢条斯理地说:“夫人用的薰香是晋宫内独一无二的‘凝梅’,此香是王后亲手制成,赠赐给您和宋国君夫人各一份,何其珍贵,何其荣耀,小臣绝不允许小臣的鼻子将它错失……”

“师雍的奉承越来越熟练了。”上光在他们一问一答的当口,到了他们这边,仲任忍不住拿余光往他后边一扫,露台音迹皆无。

她不由得把滚在舌头尖上的话咽了回去。

“冷啊,光儿。”她瞬间感到一股晚间的寒气,打了个哆嗦。

上光挽住她:“我送您休息去,母亲。”

从他很小时,她就非常爱听他叫“母亲”,他总是把这两字念得温温软软,蕴着欣喜和依赖,使她无论何时听到,都像面对着春日盛放的百花,陶醉其中,心驰神移。

她顺从地随他下了露台,沿着石甬道散步。

“你穿得太单薄了,光儿。”仲任一会儿捏捏儿子的外衣,一会儿搓搓儿子的指头,“手都凉啦,我的光儿。”

上光不作声。

月光,宛若昙花花瓣,在他们前方柔媚地开放,在他们身后寂寞地凋零。

仲任看看他:“孩子,连母亲,你也不能吐露你的心事么?”

上光抬头望着母亲,半晌,换了个灿烂的表情:“我在筹划出师的事。”

“不对。”仲任否定,“别敷衍。”

上光道:“母亲,我哪敢。”

仲任一挑眉头:“你说说,长史公主如何了?去年秋天你捎回书简,说要与长史公主在外成婚,要我们双方父母替你们举办仪式,掩世人的耳目。你父君思虑再三,终觉不妥,没向吕侯开这个口。眼下,你的想法又是什么呢?长史公主可有安全回到吕国?孩子,你打算将婚期定在何时?”

“……何时?”上光一怔,“何时?”

“问你哪。”仲任以为他不好意思,自己先乐了。

上光嘿然。

仲任盯住他的眸子:“……孩子……”

“喀嚓”,她脚下绊到一根枯枝,发出清脆的断裂声。

这响动惊醒了睡梦中的生灵,有鸟怪叫着扑棱棱迎面掠过。

仲任大骇,攥了儿子的胳膊,留意到周围的景物,渐渐惶恐不安:“这……这里……有鬼!”

上光护着她,左右查看了一圈,安慰她说:“母亲,是夜枭而已,不怕。”

仲任捂着耳:“我不认识这条路!有鬼!有鬼!”

“这是一条捷径,的确僻冷了点,不过,穿过这儿马上就到您寝宫了。”上光摸不着头脑。

仲任差不多喊起来了:“带我走!带我走!”

她喊着,猛地向下一沉,倒在地上失去知觉。

上光慌地抱起母亲。

可是当他无意间举目,猝然发现他们刚巧处在三岔路口,在通往仲任寝宫的捷径和露台甬道的交会点上,还延伸着另一条荒芜在杂草乱石中的小蹊。

风,夹杂沙尘,恶狠狠地撞到他脸上,闯进他眼里。

他疼痛难忍,腾出手来揉,泪水止不住滴落。

一瞬间,他被发烫的记忆之箭击中:这条小蹊的尽头,正是那座幽禁着他身世秘密的小小殿堂……

“你不是世子,你是戎女的儿子……”“人上之人,光芒万丈……”

虚渺中,当年守宫老侍女冷利的话语一字一字敲在他最敏感的神经上。

“啊,母亲……”他拥紧仲任,却不明了他的这声呼唤,究竟是在唤谁……

宋国。

商丘城。宋王宫。

苏显昂着头穿过层层幔帐,来到他父亲的帐卧外。

“世子,您回来啦。”他的庶弟公子熙及其生母季姞都低眉顺眼地侍奉在宋公申榻侧,老远就给他行礼。而他的母亲,穆天子亲妹,人称“元姬”的国君正配宣夫人满面愁容地为躺在榻内的丈夫擦汗。

苏显瞥瞥公子熙母子:“庶母劳累了,快去休息吧,这儿我来照料。熙,你送你母亲歇着。”

公子熙偷觑着他的脸色:“是。”

他与季姞谨慎地躬身退出,连步子都惟恐错了一般,无声地从殿内消失。

“父亲,您生病了?”苏显大不咧咧地往榻上一坐,接过母亲的工作,“这可不行,一大堆事务都压在您这宝贝儿子身上了,您不痛惜么?”

宋公申微启双目,半是欣喜半是感伤地嗔怪:“你晃荡够了?你肯回来了?我这要是一口气接不上,你还在外边的话,我死也不会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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