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书
书接上文。上文书说道姬允于洛阳来的高手对弈,不料这姬即暗藏杀机。在对弈的紧关节要时忽然祭起一种玄妙未闻的道法,把姬允置于太虚幻境。人在这太虚幻境久了就会痴迷不觉,旁人看来就是痰迷心窍痴傻呆乜,这人就废了。
丫鬟见姬允下着下着棋忽然楞壳壳定在那里,也不落子也不打算盘。看着好蹊跷,便伸手要拽姬允。姬即起身拦住道:“丫鬟,莫要扰了太子的神算。此刻太子正在赢棋的关键时刻,稍一分神便会满盘皆输啊。”丫鬟听罢似懂非懂,不可干扰这个意思是听出来了,但女孩直觉又总觉得有些不对劲。犹豫之间时间就过去不少了,人这种东西思想一混乱,潜意识里面的一些不相干的事儿就会往出蹦,丫鬟忽然不知所谓地问了一句姬即:“你爹哪去了?”
“我爹去办正事,天子赐赗我爹是使者。”
丫鬟一下子想起灵堂,想起祠堂“主母!”。丫鬟忽然觉得自己好糊涂,此刻如果小主有个闪失,焉有我的命在?!赢棋算个屁?扰棋算个屁?!想到这些丫鬟心中起急,一股恼恨向着姬即发作,便像疯了一样一推姬即。本来姬即表面应付着丫鬟,实则暗用神通催动太虚幻境,再有个一时三刻姬允便会神识滞涩,魂魄永驻幻境终身不得解脱。哪成想天有异数,丫鬟一推,正是他气息増递的瞬间。这下可坏了,害人不成反害己。姬即自觉气血逆流阴阳倒转,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喷出,仰面倒地口吐白沫不省人事。
姬允被这十面迷局困得身心如束如缚恐惧以极,忽然感觉迷局十面一震,悬浮的棋子便虚幻不定。束缚稍减喉咙里堵塞的痰湿一化,姬允趁机大声哭喊:“妈妈!!”
姬即一下倒地吐血丫鬟手足无措,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就见这边姬允身子一软,丫鬟本能地一把抱住他,再看时姬允昏迷不醒。
自古有话,叫“神交已久”,神交是个什么交法?没人给过实实在在的定义。但心灵感应这种事却有实证,常发生在双胞胎身上。其实,我们每个人都会有一个心灵感应的对象。只是随着成长各种外界的信息越来越多,最后把本能的感应信号给淹没屏蔽。母子连心不是个形容词也不是个比喻,它是一种客观存在。
姬允跑出去玩儿,仲子并没有啥不放心的,门外丫鬟婆子一大堆,平日里仲子为人和善,下人们尽心着呐。只是时间久了,又是饭口,心里琢磨着孩子吃好了没有。迷迷糊糊正在胡思乱想时就听见祠堂外人声嘈杂。先是跑进来一个报事的在息姑耳边嘀嘀咕咕,息姑点头听了会儿便打发报事的出去。报事的走后,息姑又在声子耳边嘀咕一阵。声子听完一阵冷笑,不时还向仲子这边撇上一眼,目光歹毒里透着兴奋。仲子浑身一紧,心中被一种不详的预感笼罩。自从殷二哥去世以后,这些日子仲子每晚都会做些恶梦,要么就是失眠。仲子怕呀,有二哥在息姑娘俩不敢把自己咋地,他们也会考虑后果。如今二哥不在了,侄子与夷执政,与夷她几乎不认识。如若换了姬冯,仲子心里还有个底。这与夷会为一个比自己小的,根本就没什么交流的姑姑拼命吗?答案显而易见,不会。自己一介女流都能看到这一节,息姑有那么多门客幕僚难道他们算不清这帐?答案也是不可能。
仲子每晚盘算自己的资源。资源还有两个,一个远在郑国,可寤生要是贸然起事,一是师出无名,二来寤生的政治生涯闹不好就此结束。仲子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这些。
另一个倒是近在鲁国,但此人虽称是个伟男子,可关键时刻却又总是寡决犹疑,这人指的上吗?每想到羽父仲子便会苦苦一笑,摇摇头,轻叹一声。
算来算去,仲子明白,现在我母子处境危险。只是不知这个危险在何时发作而已。每念及此,仲子坐在姬允床边便会轻轻抱着熟睡的姬允暗暗落泪。仲子不怕死,仲子只是担心儿子。心中总是一句话:孩子太小。
此刻见息姑娘俩嘀嘀咕咕不怀好意,心中自是恐慌。但该来的总会来,怕也没用。想到此处仲子便安下心等着那些该来的,一脸的平静。
该来的总会来,该来的需要息姑去迎接。祠堂内一阵忙乱,司祭把权利交给了司礼,司礼紧忙给大家排座次。说是座次实际上是站位,一通混乱后祠堂内便井然有序,各就各位。干啥?迎接天子赐赗使者。
仲子站在人群之中心中莫名的忐忑。按说天子至赗礼莫大焉,做老婆的荣幸之至才对,但这份天子至赗却不同寻常。在周代,诸侯身亡天子不是必须至赗,可至可不至。原因很复杂,第一要看这个挂了的诸侯实力如何,大国如齐晋这样的,天子是一定要去拍马屁的。鲁国只是一个二流国家,如若周天子至赗,说明这一届鲁国公和洛邑的关系不错。可鲁国到姬爷爷这一辈和洛邑的关系真的很一般,因为在姬爷爷幼年时洛邑武力参与姬爷爷家事。虽然洛邑在姬爷爷家庭纷争中帮着姬爷爷的爹来着,但人家亲兄弟打的再热闹你也别瞎参合。往往这种事两头不落好,事实上姬周分崩离析就是从这件事开始的。诸侯们都看着那,你周天子做老大坐到要参与小弟们家事这个深度,艹,哪天我娶个新媳妇你是不是也要先验一下货啥的?
唉,做人难,做老大更难。诸侯们一有了防着天子的心,这老大做的也就没啥意思了。所以,此次天子至赗明眼人一看就觉得唐突。啥意思?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些事仲子当然知道。再有如今鲁国是事实上的一国两君,自古治丧是做给活人看的,天子此次至赗是做给哪位活人看?仲子有自知之明,就以我们娘俩风雨飘摇的实力,普天之下除了寤生没有第二个人会向着我们。周天子这分明是要给息姑正名打前奏,息姑正名之日就是我们娘俩废黜之时。
仲子心中做了最坏的打算,流放。但仲子不知流放这种好事轮不到她。
“跪。”司礼拖着长音喊了一句。祠堂内鲁国众人轰地跪倒一片。仲子低头用眼角余光看见祠堂外影影绰绰进来不少人。
“天子至赗。”仲子低着眼,就觉得眼前乱哄哄地放了不少的东西。
“谢。”鲁国众人齐齐地磕了一个头。磕完头仲子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直身抬头观看,她对这些实在提不起兴趣,所以只是跪在姬爷爷的灵柩旁垂目不语。
渐渐地仲子听得周围的议论声越来越多,“嗡嗡”地响成一片。仲子茫然地四周看看,忽然觉得所有的目光都看向自己。这目光里有崇敬有钦佩有赞赏,也有幸灾乐祸也有表示强烈不理解。当仲子的目光看向大家时,目光所到议论停止。有几位平日里经常走动的女眷一碰到仲子的目光,立刻把眼睛看向别处。
“这是怎么了?”仲子在心中问,一边仰起脸用目光逡巡着众人。到最后所有人都俯下身子,祠堂内鸦雀无声,静的沉闷压人。
仲子突然感觉到了什么,猛然扭回身看向前面,“这是什么?”仲子见灵柩前整整齐齐摆了一地的丧葬用品。这些丧葬用品分为两列,上手这一列所有用具都大一些,下手这列用具不仅小一号,而且还少。
仲子仔细看看见上手这一列有挽联写着“惠公千古”什么的,总之是一些好词。下手这一列也有挽联,写着“夫人子氏”什么的。仲子先一看只是纳闷,怎会有两套丧葬用品?“夫人子氏”是谁?
此时息姑就在仲子对面,垂着眼阴阴地看着仲子,见仲子初时纳闷神情疑惑,突然间仲子脸色煞白柳眉高挑,朱唇微企欲说无话。息姑一阵的阴笑。
“赐赗使致辞。”
“嗯,咳。”姬咺一撩袍子迈步走上一个早准备好的地台,一脸的装逼悲哀。先清了清嗓子,手捧一张丝绢,不说话先往台下用眼巡视了一遍,只是目光快到仲子时越了过去。然后挺了挺水蛇腰仰着细脖子开念:“天子宝训:周公在天厚爱其嗣惠公,惠公如期升天已报周公之眷。惠公之贤不辱周公之美,天子失肱骨万民失大德。呜呼哀哉。”姬咺念完,司祭司礼带头嚎哭。
姬咺也不下台,等了片刻,待众人止住哭声后又从随从手里接过一张丝绢。咳了一声。这回并不看众人,拿过就念:“天子宝训:吾兄殡天朕心甚哀,惊闻夫人思兄日甚,愿随吾兄同归黄泉,节烈忠贞绝食而亡。朕,哀之,兴之。夫人世之楷模,道德典范,妇德天下之先。特赐子氏,至赗已彰,于国公合葬。”
姬咺念完抬头一看,灵堂内一片白色,众人都匍匐在地声息皆无,倒好像一堂的死人。只有一人直直地跪着,罩在头上的麻披遮住脸,露出俏美的下巴和饱满的红唇,这饱满的红唇微微的半张着欲说无语。
仲子说什么?说我没有打算死?天子远在洛邑怎么会知道你绝食而亡?你仲子是没胆量去死还是想骗一个节妇之名?天子给你的寿衣都送到了,节妇的行为也给你表彰了,结果你仲子还好好的活着,这是天下奇谈还是天下笑柄?此时的仲子百口莫辩。
姬咺一人站在台上被这灵堂的气氛压得心里发毛,毕竟贼人胆虚。呆呆地看着仲子不知所措。仲子幽幽地站起,缓缓地摘掉头上的麻披。姬咺就觉得眼前一亮,这是一种比冰霜还要凛冽的冷光,姬咺不寒而栗。眼前一位美妇,白皙的脸上一双美目,两个如墨玉般的眸子里散发着凄美的寒光,这寒光里有天怒也有人怨。姬咺不敢直视,下意识的抬起手臂用袍袖来遮住这彻骨的寒意。
忽然天色骤然暗恍如黑夜。灵堂里一阵恐惧的唏嘘之后,众人又像蛰伏的蛆虫死寂木然。
姬咺被这天象吓得面如死灰,刚把看向门外的眼神收回来,就见仲子在黑暗中浑身发散着幽幽的荧光,愤怒化作气流猎猎地鼓荡起白色的丧服,仲子用手指着姬咺。
“燃灯。”在灵堂黑暗的角落里一句窃窃的私语后,噗地一声,有人燃起灵堂的长明灯。突然,门外刮起一阵狂风又把这些灯火吹灭。就在这灯火一亮的瞬间,姬咺分明看见仲子飘散的长发正从发梢开始变白。待有人重新点上灯,兀然而立的仲子已是满头白发如银河落天。
什么天黑了,刮风了,掌灯了,仲子全然不知。心中只有一念,这世界好黑!她在这黑暗的世界里孤立无援,只觉得周身冰凉刺骨,手脚束缚胸口发胀。
正愤懑欲绝时,耳边像有人猛地撕裂布帛的声音,“妈妈!!!”仲子在这永夜中忽然听见了姬允撕心裂肺的那一句呼喊。
一瞬间,仲子心中一空,一个念头闪过:儿子也遭了毒手,我去那边救他。之后自觉像一只断线的风筝在无尽的黑暗里飘向未知的深渊。
姬咺看见仲子睁着空茫的两眼,直挺挺地向后倒下,白色长发白色丧袍铺开在黝黑的青石地面,像一只飘飘落下的素蝶,摊开的手掌里那几个天生带来的朱砂色的字,“为鲁夫人”,瞬间消失。
隐公,二年,夏四月,日有蚀。
欲知后事,且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