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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错而过,因过而错(番中番)(1 / 1)

[番外]清平乐

我的娘亲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可她常常皱着眉头看着院里的花卉发愣,一愣就是一天。明明爱穿着轻轻淡淡的白色,生得却是极为招摇,浓黑的眼,弯弯的眉,高挺的鼻,朱色的唇,一张脸艳丽到了极致,黑如鸦羽的发绾成倾髻,素净地簪了朵白色的花,又奢华地插了几根步摇。

我以为她就是这样平淡如水的性子,可我错了。当我问她我怎么没有爹爹时,她却无声无息地流下了泪水。就在这种尴尬的时刻,他出现了。

他一身灰白衣衫,眉如墨,眼深邃,鼻梁高挺,唇色淡淡,皮肤像玉石一样发出温润的光泽,些许乌黑发丝绾成一个漂亮的髻,剩下的发丝整齐地垂下。

他诧异扫了我一眼,便收回目光看向娘亲,我心里莫名地失落。就是他那匆匆一瞥,铸就了我一生的劫。

剩下的事,我记得已不大清楚,只记得我不情不愿朝他行了个礼,他却连看我一眼都懒得。

随后,他常常出现在我生活中,替娘亲照顾着我,对我很好。印象比较深的一次是我尚且年幼就无心问他:“你对我这么好,你是不是我爹爹啊?”

他笑笑,将手里编好的花环戴我头上:“傻孩子,如果我是你爹爹,我同你娘亲又是什么关系呢?”

我不假思索道:“那你就是娘亲的夫君。”

他嘉奖似的摸了摸我的头,笑得耀眼:“对,那种关系的基础,你可知道是什么呢?”

我想了想,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

他将我举起来抱在怀里,轻声道:“是爱。你娘亲很爱你爹爹,爱的不是我,所以我不可能是你爹爹。关于你爹爹的事不要当着你娘亲的面提,知道吗?会惹她伤心的。”

在他怀里,我觉得有点甜蜜,问:“为什么?”

他不再看我,转而看向万千姹紫嫣红,心不在焉道:“因为你爹爹做了件很对不起你娘亲的事,可你娘亲还是很爱他,不过以你娘亲的自尊是不会承认的。你一定理解不了,等你大了,我再跟你细讲。”

可我长大后,不再同我在一处,更喜欢陪着娘亲一起下棋。当我看见他们面对面下棋时,我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很不舒服。他们两个每一个动作无不流畅漂亮,像描一幅丹青那样谨慎,又如做一阙词那般潇洒。我偷偷看着他们,不晓得他们在说着什么。

那个时候,我觉得离这个世界好远。可是,我连偷偷看他的权力也没了,他已有好些日子没来。那几日,我满脑子都是他。这种感觉,就叫做思念吧?娘亲依旧是我行我素的样子,一点也不在意。

风一吹,院里落英点点,无人打扫,积堆成垫。他说的爱是什么东西呢?是不是就是我当下的感觉?或者,这不是爱,是娘亲夜里每每梦呓的“喜欢”?魂天帝,你为什么不来了呢?

我等了一个月,又看到他的时候,松了口气。默默躲在花丛中,小心翼翼又贪婪地看着他。有种感受铺天盖地而来,我想,我是喜欢上他了。但他是真的没看见我,还是装作没看见我呢?

这种关系我实在是受不了了,娘亲她有没有办法呢?

当我跟娘亲话说到一半,我第一次看到了娘亲身上竟有这样强烈的情绪,她也是会气到浑身发抖的,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眼里竟盛满恐惧。她将我狠狠训了一顿,要我不要喜欢魂天帝。

又将我锁在了一间黑黢黢的屋子里,黑暗将我包围,我开始害怕。我靠在墙角,企图得到一点点安全感。可是没多久,我的眼泪就止不住往下掉。

我从没见过娘亲生过这么大的气,但我不认为我就是错了,魂天帝的确冷清,不代表就不能喜欢。哪怕他就是块冰,也总有融化的一天。

在漫漫黑暗中,时光流逝得很慢,日子变得很难熬。我后来才听魂天帝说,娘亲就这样浑浑噩噩生活了三年。

终归是娘亲心软了,在第三日,她放了我出来。才三日,她却已是憔悴不堪,一向妆容精致的她,此刻居然连头发都没绾,她一把把我拉出来,她告诉我,用一颗真心魂天帝也许会喜欢我一点。

我选择了闭关,我希望离他近一些,再近一些,再也不要被动地等着他来,我要去找他。朝朝暮暮都陪在他身边,至少,看起来不要那样的遥远,可望而不可及。

出关之后,娘亲赠了我一把长剑,说:”从前就是我将你保护的太好,如今,拿起剑自己保护自己。“顿了顿,语气柔了些:”好好照顾自己,有什么困难,找我。“

所谓出道得早不如出道得巧,我一出关魂界就风风火火办起了魂族青少年一届的比试大会,我毫不犹豫参加了,我要赢一个魁首,做魂族上下最优秀的人,足够优秀得伴他朝夕。我晓得,这只是个开始。

到底是我出道得晚,我想不到所谓比试,出手却不是一般的狠辣,好几次都是险胜。

记得最清楚的是最后一场,我要是赢了那个人我就是魁首,然而,我才发觉自己被人下了毒,很烈的毒。还没过一招,我已是虚弱得厉害,咽下满口甜腥,我定了定神。

我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我必须赢。

耳里嗡嗡作响,眼前的事物愈发模糊,我不能输。可是,那一刀来得太快,我来不及躲,不晓得刺到哪了,好在那时我已感觉不到什么疼痛。我也利落地一剑刺回去,可惜,当时我眼前成了一片漆黑,只能刺空。

我再无力压住那烈毒,支撑不住倒在地上,全场哗然声响起。我晓得不是为我,我又能看见了,那雪色衣袂飘飖若仙,那样的一尘不染,只能是他,魂天帝。所有人都没有想到魂天帝会来。

他缓缓走来,我想站起来,却连这么简单的动作也做不到,真不愿他看到我这般狼狈的样子。他走近我,我没力气再睁开眼去看他,只能感觉他轻轻打横抱起我,说:”做得很好。“

我扯出一个笑,遂意识不再清醒。

我不知道的是,魂天帝淡然着横抱着我,目光冷冷望着那个赢了我的,说话的语气像说着什么在普通不过的事:”凌迟处死。“

那人脸煞白,抖着嗓子说:”你凭什么?凭我伤了她?“

魂天帝挑了下眉,笑了出来,但那抹笑是冷冰冰的:”你给她下了毒,有违公平。“

他不再理任何人,抱着昏迷不醒的我,洒脱而去。留下一群人目目相觑,不明情况。

我醒来时,已经到了深夜。魂天帝在我旁边摆了副桌案,不知写着什么。

他抬眼看了我一下,放下笔来,将一张生宣收好,说:“睡得可好?”

我摇摇头:“我以为你会把我交给娘亲。”

他走近我,像小时候伸手摸着我的头,脸上流露出温柔来:“我本来也这么打算,不过你这个样子,估计会把你娘亲吓到。”

我冲他笑了笑,望了望他的桌案,问:“你刚刚在做什么?”

魂天帝淡淡瞥了我一眼,坐在床沿,道:“恢复得不错啊,刚醒来就要管七管八了。”顿了顿,语气缓了些:“你那么拼命是为了什么?”

我看着他,垂下眼来:“我想到你身边来,我不想你离我那么远,我、我喜欢你。”说完,我用被褥遮住脸,不敢再看他。

他也沉默了,我不晓得他在做什么,最后床变平了些,我晓得他站起来了,也晓得他连多看我一眼也不肯,他声音不复一开始的温和,听起来有些陌生:“早些睡吧。”

脚步声渐远,他走了。

我从被子里钻出来,拥着被子,茫茫然坐了会儿,不知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我在一个冰冷的怀抱里醒来,醒来才发觉,额前的几缕乱发全被冷汗打湿,上方飘来一个声音:“你梦魇得好严重。梦到什么了?”

为什么每次见到他,我都是这般的狼狈?

我想了想,他既不喜欢我,我还是不要离他太近,惹他不悦。我本想说没什么,再乖乖回到榻上。可是,空中炸开一声闷雷,那雷声振聋发聩,耳中嗡嗡声持续不断,我不由得被吓得往魂天帝怀里钻,渴望能得到更多的安全感,更多的温暖。

方才所做的噩梦狠狠袭来,我愈加害怕。

他怔了一怔,犹如从前那样把我往怀里揉了揉,好像我还是个孩子,他叹了口气:“还是这么怕打雷?”

我犹豫了会儿,还是点了点头。

又一声雷鸣响起,他伸手轻轻捂住我的耳朵,他的声音我听得不真切,从口型来看大概是:“好了,别怕了,我在你身边。”

这么柔情的话语,可是我看错了?我却不能管其他,捂着眼睛点点头:“我不怕。”

只因我捂住了眼,错过了看见他真心地笑了出来。

渐渐地,我听不见雷声了,在他身旁,总是莫名地很安心,大概,就是因为我喜欢他吧。

那一夜,睡得尤其安稳。

娘亲把我托付给了魂天帝,但不许魂天帝让我杀人。

我也知道,娘亲将我保护得着实是好,我知道她不想让我杀人之后,惶惶不可终日地后悔,可她不知道,我手里既沾不了别人的血,那么,我满手只会是自己的血。

魂天帝一如往常,离我是那般的遥远。

那一夜,他说,好了,别怕了,他在我身边,只是我做的一个梦吧,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又是这样,我有很久没见到他了。那种跗骨的思念,要人窒息。我该怎么办?

要不要放弃?这世上丹药种类繁多,可有一颗能断了我的情?

什么时候开始夜不能寐?什么时候我成了这个样子?

他果然心冷,娘亲说得果然没错,我是不是害上了相思?

我已许久未回家了,那日我回家去看看娘亲,她正端详着一幅装裱精致的丹青,画里有一个笑得张扬的小姑娘,有一个英俊潇洒的男子。我乍一看,还以为那个小姑娘是我,可再细细辨认,才发觉那个小姑娘大概是娘亲从前的时候。那个男子,是我爹爹吗?

娘亲发出一声幽叹,宛若缓缓往上飞的纸鸢断了线。她小心翼翼收起了那副丹青,转过身来望着我:“躲躲藏藏做什么?”

我一愣,不晓得怎么回答。

娘亲徐徐走近我,伸手理了理我的鬓发,笑开了来,这么一笑风华绝代:“不知不觉,你都这么大了。你,可忘了他?”我脑里轰的一声,委屈铺天盖地涌来,我一下扑进娘亲怀里,不受控制哭了出来:“爱这个东西,想要得到它怎么就这样难?”

娘亲什么都没说,默默拍着我的背,我看不到,其实她也面露悲色。

风拂过繁花的声音像是谁的呜咽。

上弦月散发清冷的光华包裹万物,我从桃花树下挖出一坛娘亲酿的酒,对着重重艳丽的花饮了起来。让我醉一次吧,别让我看得太清醒。这样,太痛。

我醉了吗?我终于看到魂天帝了。他估摸着是瞧见了我,微微皱眉,把剩下半坛酒移开,一下扶住摇摇晃晃的我,听起来有些关切地问道:“怎么喝这么多?”

我揉了揉不清醒的脑袋,迷迷糊糊道:“你是真的?还是幻觉?魂天帝,你这么些天是不是故意躲着我?我……”

说到一半,舌头发麻,说不下去了。

魂天帝眼里始终沉沉的,他看起来有些无奈,又不能放开我,不然我就倒了,他说:“安分些。”

我想起这些日子我是多么想他,可就是见不到他,我还是固执地问:“你说啊,你这些天是不是故意躲着我?”

魂天帝眼里好像有些笑意,但我看得已经不清楚了,他打横抱起我,找了块地方坐下来:“我没有躲你,这些天我忙得很。”

我已昏昏欲睡,还是不肯安静,继续说:“你不要骗我,我不大能分得清一个人说的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尤其是你的话。你不要骗我,不然我会信以为真的。”

我已闭上眼睛,看不见魂天帝的表情是怎么样的,却听见他轻轻笑了声,他说:“我真没有骗你。”

我听到后十分满足,仍不可罢休,又问一句:“真的?”

“真的。”

我陪着娘亲住了几天,纵然她鲜少笑,但还是看得出来她心情挺愉悦的。我却时不时想起那幅丹青,又不敢直接问娘亲,日夜憋得厉害。最要我匪夷所思的是那夜我醉了,我做了什么,只记得我问了一声“真的”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住了几天后,我搬回去,又开始一段艰辛的生活。我见到了魂天帝也没有跟他打招呼,反而溜得很快。真是奇怪,我从前想见他死都见不到,如今想躲他怎么也躲不掉。

满脑子都想着那夜我到底做了什么,有没有做什么丢人的事?特别是魂天帝看到我,一向目光清远飘逸,如今眼神里都带了几分模糊不清的暧昧。

僵持了一个月,我实在受不住鼓起勇气去问魂天帝到底发生了什么,魂天帝咳了一声,慢悠悠喝了口茶,慢吞吞理了理衣袖,终于淡然地发话了:“没什么。”

我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手不要伸过去掐死他,我挤出一个笑来:“玩人不是这样玩的,我是真的忘了。”

他也笑了一个,笑得那样不真诚:“真的没发生什么。”

说罢,他站起来,洒洒脱脱地离开了。诚然,他嘴硬了点,但最后在忘川河边,他还是告诉了我真相,其实我没做什么,只是死死抓着魂天帝的衣裳,怎么扯都扯不下来,最后魂天帝无奈地陪我睡了大半夜。

尽管我不知道真相,但我隐隐觉得自己还是做了一些了不得的事,我想了想,当我遇见魂天帝的时候,我故意靠他靠得更近了些。

他估摸着是发觉了这更近的距离,不过没说什么。看他有这么一表现,我就愈发得寸进尺,益发嚣张了。

那日。

我斜斜靠着栏杆,懒懒散散对着池塘撒下把鱼食,其实心里已经盘算好了,这里是魂天帝每天必过之路,我要在这里等他出现,继而把他拉走。

这日头毒辣,我被晒得晕晕乎乎的,最后不顾自己姿态是否亭亭,完全倚在栏杆上了。是以,有人在我背后戳了一下,我都毫无感知。直到那人用力扯了我袖子一下,我才有反应,可是反应太过激,一下激动得身体越过栏杆,直直往水池里坠去。

当魂天帝面无表情把我捞上来时,我已经呛得只剩半条命了,约莫有点不大忍心,他还是拍了拍我的背:“你娘没教你凫水吗?”

待我咳嗽声渐止,我才成功问出心里的疑问:“我娘亲她会凫水吗?”

魂天帝一顿,赞同地点点头:“这是个令人深究的问题,你们两个一样的蠢倒是真的。

我白了他一眼,倏地想起我理的妆十成十是被水洗干净了,衣裳也被水打湿透,心里叹了声“倒霉”。我严肃地对魂天帝道:“你在这里等我一下,不要离开,我很快就回来。”

说完之后,飞一般回到房间,赶紧换好衣裳,理好妆容,梳好发髻,又一路如光般回到原处。远远瞧着魂天帝还在,微微松了口气。遂放了心地来到他身边,攒出一个笑:“族长啊,你今天能不能给小女子一个恩赐啊?”

他从袖中拿出一张丝帕,挑了挑眉,用丝帕替我擦了擦汗,却漫不经心道:“什么恩赐?”

听他冷淡的声音,我有一瞬的退缩,但还是嗫嚅道:“今天是中州五年一度彩灯节,听说可盛大了,办得风风火火,很有气派的样子,所以……”

他收回丝帕,仍那般的不在意:“所以?”

我拉了拉他的袖子,鼓起勇气,继续说:“族长,你能不能带我出去玩玩?我好想去看看的。你看,行不行?”

他沉默了一刻,我心里霎时没了底,丧气地垂下头来,转过身去,打算离开,他嗓音沉沉响起:“你等我这么久,是为了跟我说这个?”

我一颤,他是嫌我了?我有些黯然:“是。”

好像听见他极轻地笑了一声,他说:“真是傻,等这么久,也不怕中暑了,你完全可以直接来找我。”

他是在关心我?

我又是一愣,半晌,我才道:“你答不答应?”

他缓缓踱步到我身前,仿佛是在踩着我的心跳,他眼间有笑意:“自然。”

我第一次出魂界,外面的世界原来是这般美好,我从前丝毫不知。人群熙熙攘攘,人声鼎沸,楼阁繁华,好多东西都是我从未见过的。

可是,我一转身,却发觉魂天帝已不见踪影,我不禁有些着急。他肯定是被这许许多多的人冲没了。不,不可能,以他的修为,这肯定不可能。他是不是故意走的?他是不是不愿同我出来,又不好让我失望,可又后悔了,于是就走了?我扑进人堆里,寻了好久也没找到他,我擦了把额头上的汗,突然想起不久前他也帮我擦过。

头顶上十里花灯,纵是千般华丽,万般华美,可他不在身侧我连半点欣赏的心情也没有。手忽的被握住,我急急转身,如画的眉,若墨的眼,直挺的鼻,淡色的唇,乌黑的发丝扎成一个发髻,余下发丝整齐垂下,一身雪色衣衫,是他,我的意中人,魂天帝。

几乎是下意识扑到他怀里,一颗紧着的心渐渐放松,不知为何,声音都带了几分哽咽之意:“你去哪里了?”

这天地间再也没有其他人,再也没有其他声音,他的手轻轻拍着我的背,声音似叹息般:“阿涟,我在这里,别急,我就在这里。”

我说不出更多话来,只能用力地点点头。

他后来告诉我,有人认出他来了,他为了灭口花了点时间。

他牵着我的手,走在人海中,他对我说:“不要松手,不然会被挤走。”我握紧他的手,除非他要挣开,否则我绝不放手。

他带我玩遍了每一处,连赌场都去过。他给我买了珠钗,亲手戴到我头上。

最后,他问我:“你还想去哪玩?”

我指着一座楼子,问他:“我们几乎哪里都去了,你怎么不带我去那里?”

他脸上有少见的尴尬,他有点窘迫:“那是一座花楼。”

花楼?青楼?我强忍住笑,我自问自己在女子中算极为放荡不羁的那种,我拉了拉他的衣袖,笑着说道:“带我去那儿玩玩,如何?”

魂天帝他明显是僵硬了一下,大概是想不到我脸皮如此之厚,良久,他道:“你一姑娘家,去那些烟花之地不大好。”

我继续笑,握着魂天帝手的力道加了几分,他看着我这样,脸上竟有几分莫可奈何之意,我道:“那么,你们男子去那里就是大好了?何况,那里也有好多姑娘家。”

他深深凝视着我,我笑望着他。终归,他忍无可忍,一把拽着我往回走。原来简单粗暴有时候也是挺有用的。被拖着的路上,我终于明白了这个道理,可惜一直没机会用。

他拖着我,一路拖了好远,我看头顶花灯渐稀,赶忙向魂天帝道:“快停下来,我还不想回去。”

魂天帝停了下来,我由于惯性,又直直往前前进了三四米,魂天帝报复性地一松手,失去平衡的我按他预谋愉快地一头栽倒地上。

我在这地上抬起头望着他,抬起手揉了揉额头,气愤道:“你怎么这样?好过分!”

上空倏然一声巨响炸开。

我猝不及防被这响声吓到了,我有些慌张地一下站起,问魂天帝:“是打雷了吗?”

他皱了皱眉,将我拉近了些,伸出手轻柔地捂住我的耳朵,靠近我耳边道:“不是,你看天上,是放烟火了。”

我又抬头望着漆黑的夜空,它被彩光撕裂,那光亮得我看不见今夜的繁星,看不清今晚圆月。浓黑的夜幕中一朵朵色彩斑斓的花盏疯狂绽放而又迅速凋零,难以言说的美丽。

那夜,我靠着魂天帝看烟花,觉得十分圆满。

我开始如我娘亲般记不清时间,记不得我到底活了多久。

不过,发生了一件大事,我终于当上了魂族长老。但魂天帝不大相信我,他总认为我会把他魂族弄得乌烟瘴气,是以,没给我什么大权。

可我不在乎,因为我当上了这长老,能见他的次数是愈来愈多。我这样就已经很满足了。

出乎我意料,没过多久,魂天帝居然答应了我,让我今后可以伴他左右。诚然,我对自己各方面还是很满意的,但魂天帝他这么快就让我时时刻刻跟着他,我还是有种如在梦中的不真实之感。

然而,由于太过于兴奋,大半夜睡不着。于是,第一天我不争气地睡过了头。

待我出现魂天帝身边时,我已迟了一个半时辰。

他一脸不耐烦地看着我,终归于平静,道:“来得正是时候,帮我磨些墨。”

我“哦”了一声,觉得自己还身在梦中,飘飘忽忽走到他桌案边,心不在焉地磨着墨。我这样,自然就导致了我一不小心手一歪,满砚的墨大多倒到了桌上,墨沾满了我的手。

魂天帝哭笑不得地望着我,取出几张手绢来,先将桌上的墨抹干净,再用一张手绢蘸水,把我乌黑亮丽的手拉过去,使劲擦,悲凉道:“你叫你来不是要你给我捣乱的,你看你把自己的手弄成什么样子了。”

头仍有些昏,我甩了甩头,道:“我平常不是这样子的,我昨夜没睡好。”

他狠狠瞪了我一眼:“你睡好了,岂不还闹腾些?”

“……”

后来,魂天帝慢慢把大权都给我,我晓得是为什么,魂族那些人手段无不阴险毒辣,需要一个优柔寡断的我来调和调和。很快地,我手中权力大到碍了一个人的路。那个人明显是咽不下这口气。可是,我没想到,他会对我下手。

那日,我在前往魂天帝身边的路上,头猛地一痛,立即就没了知觉。

待我醒来时,发觉自己在一个漆黑的屋子里,被绑到一根柱子上,面前正有一个男子面色阴沉地看着我,见我醒了,浅浅地笑了:“最近,你在魂族混得挺不错嘛。可惜啊,你不配拿这么大的权力。”

是虚无吞炎,他胆子真大,光天化日之下就绑了我。我又有点沮丧,我同他打起来,肯定是打不过的。不过魂天帝看我被迫这么久都不到,他应该会来找我吧。可又一想,万一他以为我是睡过头了怎么办呢?又不禁有点绝望。

我扬起下巴来,冷冷看着他:“我不配,你就配吗?连一颗忠心也没有的东西,连人也算不上。”

我这句话将他激怒,他一把握住我的脖子,声音里蕴着滔天的怒火:“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掐死你?”

我向他笑了笑,说:“你掐,你尽管掐,我死了,我娘亲会替我报仇的。”

他松开手来,刚才怒气一扫而空,冷冰冰地看着我:“这么容易就让你死了,太便宜你了。”

我暗暗松了口气,我的计谋得逞了,我争取了很多时间,希望在这些时间里,魂天帝他能发现不对劲的地方。

可是,叫我大吃一惊的是,虚无吞炎他手段的狠毒。

都说十指连心,是以,他将虚无吞炎压缩成十根漆黑的、上面有黑色火焰跳跃的长针,他把这十根针一一插进我十根手指头里。还来不及流血,针上蕴含的虚无吞炎已把血液汽化(有点愣,不知道算是蒸发还是沸腾,那就这样了。)。

什么叫做痛不欲生,我终于是感受到了。

他在我身体里钉入一把把虚无吞炎所化的剑,我闭上眼,任疼痛将我吞噬。再过不了多久,我便会化作虚无,好像从没来过这个世界上一样。心境倒也安宁。

偏偏是我已然放弃的时候,早该来的终于是来了。魂天帝面若寒霜地一掌逼开虚无吞炎,把我从那根柱子上救下,把我体内的针啊、剑啊什么的全都取出来。

我将头埋进他的肩窝,问他:“你怎么才来?”

魂天帝打横抱起我,轻轻叹了一声,道:“我的错。”

魂天帝偏过头去对虚无吞炎道:“这段时间,你也累了,先回家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吧。”

就抱着我大步走出这个漆黑的屋子,我瘫在他怀里,有气无力地问他:“你为什么救我?”

他淡淡瞥了我一眼,缓缓道:“你若死了,谁来给我磨墨,谁来给我沏茶?”顿了顿,“阿涟,好好活着,不要放弃,我……”

阿涟?他原来是这样叫我的吗?

此后,他居然亲自照顾我,直至我伤好。

我从没想过,有一天,娘亲会受伤。可是这种我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那天,魂天帝抱着鲜血淋漓的她进了魂界大门,我听到消息立即赶了过去。她双眼紧闭,脸上留有泪痕,一身玄色衣裙更衬得她白,唇角旁竟是斑斑血迹,一双细眉微微蹙着,别样的美丽。看到娘亲我一把就扑了上去,她伤得极重,我有些焦急地问魂天帝:“发生什么了?娘亲她怎么成这个样子了?”

魂天帝却答非所问:“你可知你娘究竟是何人?”

我几乎是不假思索:“魂族人啊。”

魂天帝面色沉沉,微微叹气:“你这么说也没错。但她原来是灵族人,是灵族族长的掌上明珠。”

我震惊得一下说不话来。

他接着说:“她落到如今这个样子,只因为你爹,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你爹是谁吗?他只是区区一药族裔民,你娘当时年纪小小,爱上了他。两人身份天差地别,你娘被禁足整整三年。三年里,你娘不断尝试着闯出去,每次都伤痕累累。自然,三年后,她成功突破所有阻碍,见了你爹一面,就有了你。

“后来她又被抓回去,再次禁闭。但她已经不是以前的她,很快就冲了出去。可你爹,拿着一把剑指着她,你娘那时满身是伤,伤透了心。彻底心灰意冷了。也没有颜面回家,便来加入了我魂族,我帮她掩盖真相,向外传她死在了魂族之手。我不知道她怎么想的,总之闹到这个份上,她还是生下了你。”

我伸出手,紧紧握住娘亲的手,才发觉她的手是这么消瘦,我低头道:“我爹为什么拿剑指娘亲?”

魂天帝看着我,道:“药族之令。你娘的天赋太可怕了,谁都想杀了她,可都没有机会。要不是她加入了魂族,恐怕我向外传的东西就成真的了。”

我心里发颤:“那她这一身伤?”

他眼里盛满怜悯:“还是因为你爹。你爹不幸落到魂殿手里,你娘知道后求我放了他,我为她不值,便要她在灵族与你爹之间选一个,但我没想到,她宁愿毁了灵族也要保你爹平安。这一身伤,是毁灭灵族时所留下的。”

这些年,我很少回家去看看她。

她一张未施粉黛的脸,看起来是那么的憔悴。

原来,她的妆容精致,只是为了掩去她的憔悴。

一日,娘亲找上我,乘我不注意,一个刀手将我劈昏。我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她的手在发颤。我不禁隐隐不安。但无论如何,我只能带着我的不安昏过去。

我一醒来,便慌忙地冲出门外,紧接着就要出魂界。恰逢此刻,魂天帝同娘亲浑身是血,出现在我面前。娘亲已经彻底昏迷了。

我几乎快哭出来:“到底发生什么了?”

魂天帝朝我笑笑,笑得却是那样勉强:“小伤罢了,不碍事。你还是看看你娘亲吧……”

他把娘亲小心翼翼交给我,脸色苍白得可怕。走了几步,身形一个虚晃,我赶紧上前扶住他,我以为他会推开我,但他没有。

他看着我,目光不同以往,那般的温柔缠绵,他抬手理了理我耳边的乱发,他道:“你愿意等我吗?等我,等我闭关出来。”(这算表白了吧……)

我下意识点点头。

他修长洁白的手渐渐离开我,看我不知所措的模样,忍不住笑了,笑得璀璨华丽,情意浓浓,像是白云中掺了几分暧昧的颜彩,声音透着绵绵情意:“等我……”

已入浅浅秋,两旁老树挺拔,满树苍翠中浸了几分晕黄。紫薇却忘了时节地怒放,紫得纯粹,紫得艳丽。天空碧蓝如洗,万里无云。

我不自觉地笑出来,影影绰绰知道会发生些什么,心里满是期待愉悦,坚决道:“我等你,不管多久。”

他去闭关,而我回到原处,继续装昏。我以为娘亲会将我“唤醒”,同我商量商量。然而我实在是想多了,娘亲毫不犹豫喂了我好多天昏散,我在心里暗叹一声,这次是真的醒不来了。

是啊,我忘了,娘亲是这种什么都一个人承担的性格。

不知睡了多久,感觉像是睡了千年万年。

待我缓缓醒来,看见的是魂天帝正守在我身边,他见我醒过来,嘴角携着一丝淡淡的笑:“你睡得可真死,要是有个人要来杀你,你肯定就一命呜呼了。”

我剜了他一眼:“饮了天昏散,睡得不死就怪了。”

他:“……”

尽管一开始有点不大愉快,后来还是聊得挺欢愉的。

翌日。

娘亲一身红衣摇曳,她其实很衬这种艳丽的颜色,我从未见她如此盛装,如墨发丝绾成倾髻,眉间一朵纤长的花钿,唇上匀开胭脂,一张脸丽到极致。她慎重地嘱咐我:“今天不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出魂界。如若过了今天我们还没回来,你不要犹豫赶紧跑。”

我只得颔首。

她粲然一笑,笑得风华绝代,倾尽众生,美得叹为观止而不失大气,岁月积淀的风韵有一种叫人见之不忘的魅力。犹如一朵开得正艳的虞美人。

她走后,我心里的不详之感愈发强烈。随着时间的推移,心中除了不详外,更多的是恐惧。是不是谁要出事了?还是已经出事了?不管是娘亲还是魂天帝,都是我所不能承受的。

我不顾娘亲的嘱咐,出了魂界。当我找到魂天帝时,他正在被巨大的火焰吞没,我用尽自己最快的速度冲过去,脱口而出的就是一声“天帝——”

原来我是这么叫他的。

我扑进火里,终于寻到他的身影。他在我的记忆里第一次发怒了,然而也是最后一次:“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你不知道这里很危险吗?”

我望着他:“我想陪着你,不论怎么样,哪怕是死。”

他向我奔过来,用斗气将我全全包裹,用力将我推开,笑着对我说:“还好,我还能保住你。”

身体无故渐渐飞离他,任我如何奋力挣扎也无法制止,他纤尘不染的洁白身影模糊在我视线里,我冲他喊道:“你放开我,我想陪着你!”

我眼睁睁看着他一点一点被火焰吞噬,他飘过来的声音有些缥缈:“我后悔了,其实,我应该选择你的。到底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是我太贪心,两者都想要。也许这句话我早该跟你说——阿涟,我喜欢你,真的很喜欢你。”

一切都在脱离我,这个世界都仿佛失了色彩。

我已经看不见他浮冰碎雪般的身影。我哭喊道:“你不要离开我!”

他声音听起来稍稍失真:“好好活下去……”

那是我听见他最后发出的声音。

我永远不会知道,当年他为了破上古魔阵,从虚无吞炎手里救出我,受了多重的伤,他从来都没告诉我,甚至忍着伤,悉心照顾我。

我永远不会知道,当年他为了立我为魂族长老,不惜斩杀了许多反对的德高望重者。

我永远不会知道,如今他为了保住我,耗费浑身斗气,失去所有屏障的他,死相之凄惨,被异火熊熊燃烧,一点一点化作虚无,像从没来过这个世上一样。

这些我全不知道,他对我付出得是那样无声无息,我从来都不知道。

从前我总以为他对我的喜欢视若无睹,是负了我,总以为他是我一生的劫难。是我错了,我才是他的劫,我害得他受伤,我害得他自毁长城,我害得他离世了。

我口口声声说爱他,却什么都没为他做,一味地拖累他。

他沉默不语,但他为我做得那件事,不是为我好,不能表现他的情谊之深?

当我在娘亲怀里缓缓醒矣,看着她脸上的斑斑血泪,已然明白了一切。还是不甘心地问了一句:“他是不是死了?”

可是看到娘亲点头的动作,心中不免更伤:“他刚刚才告诉我,他喜欢我。现在什么都不剩了……”

突然一瞥眼看到杀魂天帝的人,恨意滔天而来,我指向他:“杀了他!杀了他——”

我遂闭上眼睛,等待死亡来临。

天帝,不论你到哪里,我来陪你了。

[番外]阴花醉

我的手,微微颤抖,望着她逐渐缩小的踉跄背影,心里一阵绞痛。

这不过是一场戏,可为何心还是这样的疼痛?我不可能喜欢她,她太过于骄傲,太过于蛮横,实在不好相处。更何况,我们的身份……

我忘不了她明丽的笑;忘不了她重重叠叠,犹如虞美人的美丽;忘不了她一脸的决绝,却淌下了泪,哭着说没有爱过我;忘不了她躺在我枕边,环着我的手臂,认真地跟我说,我是她的夫君。

我想,我一辈子也无法将她忘却。

我并没有喜欢她,但我更绝无可能追上去提着剑杀了她。也许是我不能,也许是我不忍。

杀了她,功法斗技,灵丹药方,我皆可得到。可是,我又怎么能……我已伤她至深。衣裳上血迹斑斑,面孔上是泪水涟涟,一颗心想必也是千疮百孔。

被药族驱逐,早已是我意料之中的事。但我想不到,她死了,被魂族所杀。她伤得那样重,是我害得。否则,她很有可能不会死。愧疚在我心中大片大片腐蚀开来,还有一种说不清的情绪缓缓化开。或许,我一开始,就不该招惹她的。

午夜梦回,我时时想起她,她的如花笑靥,如云鬓发,明亮眼眸,水蓝衣袂。最后,她毫不留恋地离我而去,背影带着一丝寂寥的味道。我轻抚着她最终甩给我的纳戒,闭上眼睛,任由疼痛将我吞噬。

阿墨,对不起。

终于,我还是爱上了她,只是已经太迟太迟了。她已不在,爱成多余。

我对她不住,也对不住玄衣同青仙子。我同她们好,仅仅是因为,她们同阿墨有一丝相像。我知道这样不对,对她们不公平,倘若阿墨她晓得了,也定会继续恨着我。是啊,就算相像又如何?这到底不是真正的她,何况,她们又没有那么像。

韩枫的背叛,让我感觉到天地轮回之道的存在。被最为亲近的人背叛伤害,自尊被践踏碾磨,身体被毁,唯有一丝残魂宿在了她当年留给我的纳戒中。是老天爷的惩罚,还是她的报复?如此相似的遭遇,你我的感触是否相同?

收徒、沉睡、被捕、囚禁,我累了,只觉得生命的漫长与孤寂。我徒弟冒死前来救我,恰在最最艰难的时刻,有位一身黑衣的人出现在我眼中,从身形辨认出是位女子。她浑身上下有死气缭绕。因为遮面的黑纱,我看不清她的容颜,但从她曼妙的身姿来看,想必容貌极美。

她轻易解除了危机,甚至拿出丹药给萧炎疗伤,她说,她名字中也嵌了个墨字,是她,只能是她!她果然没死!多年的内疚排山倒海而来,只有她愿意不顾一切前来救我,当年想见见我弄得浑身是伤,我伤了她她只会一人独自承受,只有她才会这么傻,也唯有她一人才会这么爱我。

我不自觉地抓住她的衣袖,她用力挣开,她还是同以前一样的任性而骄傲,需要一个人去包容疼爱她。可是,那个人一直没出现,她父亲不是,我从前,也不是。她离去的身影,让我有些心疼,我晓得,我还留不住她。

萧炎从古族回来,他问我:“师父,我遇到了一个穿着蓝衣女子,你是不是认识她?”

我不由得笑了,反而问回去:“她是不是很美?”

萧炎怔了一怔,点点头,又问我:“她是我师娘吗?”

我稍稍沉默了一下,心头又多了几分苦涩,如若我当年选择了她,那眼下……轻轻叹了口气:“不是,我欠她太多。”

那时,我命悬一线,她一脸煞气地来到这里,轻而易举解决了场面的危难。

看得出,她来得匆忙,风拂过她的垂下的发丝,露出一张苍白的脸来,定睛一看,她比从前更美了。如画细眉弯弯,一双杏眼经过岁月的沉淀,充满了无尽的情感,高挺的鼻梁,唇的颜色淡淡,一头长发绾成流云髻,一身浅蓝摇曳,弯臂里搭了条白纱。此生,我再也不曾遇见过哪个女子的容貌能胜于她。

她处理完一切,慢步朝我走了,我不禁屏住呼吸,不愿她见到我这般狼狈的模样,她眼里飞快掠过一丝痛色。什么时候,她也学会了控制情绪?

她坚定地说,她会杀了我,可她现下却是在救我。嘴硬心软,这是她一直改不掉的毛病。纵使她身在敌方,仍然想尽办法来救我……这份情,不可谓不深。如上次一般,没说几句,她便转身离去。而我望着她消失的地方,失了魂魄。

双帝之战时,我看见她站在敌方,微微抬起看着魂天帝与我徒弟萧炎打得热火朝天,姿态端庄娴静。然而,一道紫影从天际闪过时,她整个人慌乱至极,赶忙成了一道红影追了上去。她飞的方向居然是被异火吞没的魂天帝,速度太快,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可以感觉到她心急如焚。

到底是什么人,能让她这样追上去?连性命也不顾。我眼睁睁看着她被弹飞,狠狠砸到地上,她一定很疼,可她像没感觉到一样,眼神空洞地抬头望向上空。

天空的爆炸声消逝之时,她不管自己身上的伤,死撑着自己站起来。她对自己还是一贯的狠,一点都不懂得爱惜自己。我向她走过去,我想,这次轮到我去帮帮她了。可我没赶上,她已逼迫着自己,到达了地上的那一道触目惊心的深渊。

她茫然地眺望远方,曾经灵动的眼眸如今像是一滩死水,毫无预兆地一下跌倒在地,两道血泪倏地自她眼里汨汨涌出。我从没见她伤心欲绝成那个样子,她仰着头对天喊了好几声“魂天帝”,喊完之后嘴角处流出一丝丝血。她甚至擦也不擦,将她身旁的紫衣女子摇醒,那时,我有些发怔,她们两个的脸并在一起竟是惊人的相像,几乎是一模一样,一模一样的绝望。

她怀里的紫衣女子阖上了眼,她猛地喷出一口血,眼里满满当当,尽是滔天的恨意。一头如云青丝,其中几绺发丝慢慢变淡,变灰,变白,分外明显。

我突然从没有这么明晰地觉得,我们从前美好过的一切再不可能回来了。

她一把站起来,冲进人堆里,抓住了萧潇,那时,我脑里嗡地一声,萧潇是我一手带大,我怎么能就这样看着她死?可是,明明已经发过了誓,再也不会伤害她。我……我又怎么能?

她仰天大笑,说谁来把她的孩子还给她。心那里一抽,她有了孩子?她嫁了人?孩子她爹又是谁呢?

彩鳞看样子是救不回萧潇,萧炎又身负重伤,只有我才能救她。是,我实力不如他们,但有她对我的感情就足够了,不想到,有一天我还是要利用她对我的情感。

狠下心,刚刚我还想救她,现在却不得不伤她。

我没有注意到她突然停下来,正是她停下来,手里这柄剑刺穿了她柔弱的身躯。此刻,她同我都心如死灰,曾经的美好一去不复返,无法挽回。

本就重伤的她伤上加伤,终是支持不住倒了下去,成了这个样子,她还不忘无助萧潇的眼睛,不让萧潇看见血腥,而这些,彩鳞都不一定会注意。她怎么可能下得去手?可我不相信她,不相信她的内心到底是有多么柔软。我只相信我自己的眼睛。

她手一挥,将萧潇送了回去,凄楚地笑了出来,说出了那样让人难受的话语。我晓得,她在维护自己的自尊,保护自己的骄傲。

我几乎是下意识抱住她,心里愧疚得都快说不出话,颤颤巍巍还是说出了话来。

真相,却打击得我难以接受。

我徒弟,杀死了我女儿。

她恨恨地看着我,手颤抖着握住了剑,架上了我的脖颈,她轻笑一声:“药尘,你可想过有一天我的剑会架在你肩上?”

笑里却是冷冷的,载满了她对我的恨,饱含杀意,我一颗心沉得很深。但是,她绝不会杀我,尽管她再如何我。到了这个地步,我还是看到了她眼底深深的哀伤。

这个常在大爱大恨之间转换的女子,何曾有了这样复杂的情感?

我说,她不会。

她挑了挑眉,是她下狠心的模样。似乎要用尽浑身的力量,可是,却只在我脖子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伤痕。她一张脸布满痛苦,有鲜红从她嘴里疯狂涌出,她终还是阖上了眼。

我本能地搂住她,她已陷入了昏迷。还好,她还是活着的,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只要她还活着,总有一天,她也许就会放下一切,原谅我,原谅所有人,跟我在一起。

这,也只是我的奢望。

我拼尽全力去救她,心里有一丝欣慰,终于轮到我来救她,虽说是我害得她。

她躺在我怀里,依旧在昏迷中,样子极为无辜。她的手却是无意识地搭上了我的手,微微颦眉,模糊不清地梦呓了一声“药尘”。我不由得心头一颤,即使我伤她这样的深,她还是爱着我的。

我一定会救她,怎么样我也会救她。

房门被人一把推开,萧炎看到此景,有些尴尬,我示意他不用在意,直接进来。

我泰然自若地端了盏冷茶喝了口,偏头问萧炎:“都办妥了?”

萧炎点点头:“是的,同前辈相似的女子是找到了,就是,不是特别像。”

我放下茶盏,淡然道:“这没关系,把她头发弄乱一点,遮住一半的脸,应该不会有人那么仔细地去看。”

萧炎沉默了一下,继续道:“前辈在魂族怎么过的消息也出来了,她一直在隐居,大部分人都不知道有前辈的存在。详细的消息还是从虚无吞炎的嘴巴里撬出来的,前辈加入魂族的时候,颇为落魄,魂天帝倒很善待前辈。甚至亲自为前辈煮了一碗堕胎药。”

萧炎顿了顿,瞟了我一眼,接着说道:“结果前辈没喝,把孩子生下来了。后来魂族一时有点血脉枯竭,找前辈要了好多血。再后来,魂天帝经常去前辈那里呆一呆,和前辈的关系良好。再后来,师父被……韩枫所害,前辈以为师父死了,急冲冲地去找魂天帝,确认了师父尚在的消息,这才安心。”

萧炎又顿了顿,佩服地瞧着我:“师父被魂殿抓到后好久,前辈才知道,又跑到魂天帝跟前,二话没说,一把跪了下来,求魂天帝放过师父。魂天帝估计是看师父不爽倒为难了前辈,叫前辈在师父同灵族之间选一个。前辈愿意自毁家族,去救师父。回来之后,有些日夜不安,后来魂天帝叫前辈做魂族小辈的领头人前往古族,再回魂界的时候,便要前辈去灭了灵族。”

萧炎面露不忍:“前辈本来挺顺利的,可是遇到双亲时,就不愿出手,一直在挨打。结果前辈父亲打落了前辈的纱帽,前辈的父亲就甘愿撞到前辈的剑上,前辈的母亲就发了疯,差点杀了前辈,幸亏了魂天帝杀了前辈她母亲,否则……前辈回去后没有怪魂天帝,关系一如既往的……好。”

萧炎喝了口茶,润了润喉咙,不顾我难看的脸色,说下去:“师父又遇到危险,前辈又出来救你。再后来,争抢帝品雏丹时,魂天帝有难,前辈又前来,替魂天帝挡了好几波攻击,重伤。在魂天帝闭关期间,一直跟虚无吞炎抢权利,魂天帝一出关就把虚无吞炎炼化了。此后,就发动了战争,剩下的师父就应该都清楚了。”

我叹了口气,原来她为我吃了这么多苦,我却到现下才晓得。

萧炎有些丧气:“师父,对不起。”

我摇摇手,示意并不在乎:“这是不怪你,怪我。”我顿了顿,“你说,她会原谅我吗?”

萧炎安慰我:“前辈她肯定会原谅师父的。当初彩鳞和我……现在不都在一起了吗?”

我的手抚上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叹道:“我不是你,她更不是彩鳞。她太倔强,太骄傲。我们之间的裂痕,不是你同彩鳞可以比的。”

阿墨,我会补偿你的,哪怕是我用一生的时间,抚平你所有的伤痕。

可这终归都是我的痴心妄想。

她醒来推开门,冷冷看向我的眼神,我心里不禁打了个寒噤。说出的话句句伤人。

直到我说出她为我毁了灵族时,她才有些慌乱。乘她慌乱之际,我告诉她,我喜欢她。她反而平静下来,竟然不相信。

她为我尝尽了世间苦楚,为我倾尽了自身一切,最后的最后,她不要我了。

她说,要同我两清。

我心痛得几乎无法自已。

可一开始又是谁先多情,一开始又是谁先无情?

阿墨,这都是我欠你的,我欠你太多。

我说,我会保住她。

她眼里尽是揶揄,还是不相信,甚至要我杀了她。

我想安抚她,不知道怎么做,不合时宜地向她递了颗丹药,而她将丹药打落,说炼药师练出来的,都是没有用的东西。

我心里的那团火再也压抑不住,喷涌而出,我恨她,恨她不知自爱跟魂天帝关系非同寻常,恨她不懂得爱惜自己一次一次要我心疼,恨她对我这么冷酷无情其实内心也是一样的纠结痛苦。

那团怒火盖过了我的理智,我想都没想就是一耳光扇过去,我没想到我竟会用了斗气,更没想到身子本就不济的她会被扇到树上,伤得更重。

她昏倒前望向我的眼神居然是那么安宁,唇畔掀起的那抹笑是那么恬静,像是从前,还没有背叛她时,她趴在我怀里时的表情。

地上刺目的血终于让我找回理智,眼前的景象让我只觉得整颗心都要被绞碎了。

我跑过去,抱起她,她已昏厥。一时间桃花如雨,我捂着她血肉模糊的鬓角,不知如何是好。我轻轻拂落她身上的花瓣,沉沉叹了口气。到底怎么样,你才会原谅我?

我医好她额上的伤,搂着她入眠。

我从睡梦中挣脱时,来不及睁开眼,就感觉她的目光在我脸上流连。她一双手,冰凉冰凉的,抚上我的脸,久久没有收回。

她从我怀里挣出来,我有一瞬间的失落,她走了房,没走多远,便坐下取出一把七弦琴,弹奏起来。

我从不知她会弹琴,更不知她弹得会是这样的好。曲调含有无限哀愁,似潺潺流水缓缓涌动,一弦一柱是她回不去的华年。

这又是谁教她的呢?想到的,竟是魂天帝。细想一下,也只能是他。

她眼里有化不开的愁绪,容貌在浓浓夜色里显得更美,有朦胧的光晕萦绕在她身旁。

一曲毕,在她擦拭琴弦之时,她把萧炎揪出来了。她眼里全是对萧炎的厌恶,多说一句话都不肯。萧炎走后,她收好琴转身,我忘了自己已经站起来,她看见我,有些生气:“你居然装睡!”

我有一刹那的失神,她动怒的样子同以前一般无二,还遗留着一丝难以觉察的孩子气。时光再怎么冲蚀,有些东西依然不会改变。

我徐徐走进她,不顾她的挣扎,硬是拥她入怀。我在她耳畔轻声道:“你还是喜欢我的,为什么不承认呢?放下仇恨,跟我一起吧。”

一时间,她放弃了所有的挣扎,我想,她还是被我所动摇了。然而,下一刻,她挣扎得更强烈,发了狠要将我推开,我搂她搂得更紧,贴得更近。她,狠狠咬上我的肩,我,随她。

只要她能解恨,这些又算什么呢?

良久,她松了口,语声清冷:“你为什么不推开我?还让我咬你。”

我没有说话。

夜风凉得刺骨,我将外袍披她身上,她浓密修长的睫毛颤了一颤。

她说,想看看同她那个相像的女子。

我同意了。

我带她去了,她于心不忍想放了那女子。我自然不让,与她发生了争执,她言语中又提及了魂天帝。那天她心平气和谈话也是,今天也是。

我从来没有像这样发火过。她怎么可以这样?视魂天帝为挚友,为他挡一波波凌厉的攻击,他死的时候她伤心得连血泪都流了出来,说话时那么多次提到他。

难道她真的因为魂天帝对她好,她也喜欢魂天帝?

我怒气冲冲地质问她,她却将我骂了一通,又阴阴测测笑出来。而眼里盛满了心伤。

我深吸了口气,心里的怒火渐渐散去,我伸手去抱她,她难得地没有躲开。

她要什么,我给她就是了。

大不了我亲自救下她,从此隐居山林,不问世事,了此一生。用我一生,求得她一声原谅。

我把计划告诉了萧炎,萧炎皱了一皱眉:“师父,这……不大值得。前辈她,心太冷,说不定还不愿承你这份情。”

我垂下眼,看着自己的手,平静道:“我知道,但我无法割舍她。其实这一世虚名,一生浮华,不要也罢。同她在一处,会好得多。”

萧炎有些赞同地点点头:“那倒是,等处理完这些,我就跟薰儿她们一起避世,那才是真圆满。不过,师父,你选好了地方记得告诉我一声。”

我微微一笑:“当然。”

那个时候,我觉得胜券在握,只要我风风光光救下她,说几句话安抚安抚众人,剩下的都会按我计划进行。

计划完这些,心情颇为愉悦。不知不觉走到她房外,我便随性地敲了几下她的房门,房里传来她冰冷的嗓音“进来”。

推开门,正看见她自己跟自己下棋,一方岌岌可危,一方咄咄逼人。我坐到岌岌可危的一方,她抬眼淡淡瞥了我一眼,没说话,自顾自地落下一颗黑子。

眼看我便要胜了她,她却一下站起来:“不玩了,魂天帝还晓得让着我。”

又是魂天帝三个字,我心情稍稍阴郁了些。

她转过身,看样子是要走出房外,缥缈冷冽的声音飘来:“你别想多,魂天帝和我哥哥没什么两样。而且,他同清涟已经私定终身了。”

她终究还是在乎我的感受,愿意揣摩我的心思。

我不禁笑了笑,上前几步,握住了她的手,她挣了挣,无果后,再没了举动。

我却想不到会是那样的结局。

我成功救她,正准备说几句冠冕堂皇的话糊弄天下人,身后的动静却要我满盘皆输。我不可置信转过身看向阿墨,她嘴角有乌黑血痕,她朝我一笑,笑得风华绝代,绮丽璀璨。

不要,你不要离开我。你为什么要服毒?谁给你的毒?我要将他千刀万剐!

魂天帝!又是魂天帝!我就知道有一天他会害死你!

我不管她再如何挣扎,死死搂住她,黑血从她口里,眼里涌出来,她瞳色已然涣散,再映不出朦胧雨幕。她说,我最爱自己。

细细一想,她说得也没有错,我最爱的,的确是我自己。因为我自己的自私,我害死了她。

乌红又从她耳里蜿蜒而出,最后七窍流血……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

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你要报仇?没关系,我帮你。

你想要我们的女儿回来?我想尽办法,一定会将她复活。

你想魂天帝回来?我都帮你!

想让我下棋让你?我一定做到!

阿墨,只要你,不要离开我……

哪怕你要覆灭天下,我愿陪你一起。

哪怕你要杀尽众生,我愿陪你堕落。

只要你愿意,这又有何难?

阿墨,不要走,不要离我而去。

没有了你,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没有了你,这天下安宁不要也罢!

她叫我不要难过,她不在了我如何能不难过?

我放下已没有气息的她,本是绵绵细雨,一下子成了瓢泼大雨。

阿墨,你死了,你看,老天爷都为你流泪了。

眼前的人,一个个变得面目可憎起来,都是他们!都是他们要杀了她!都是他们逼死了她!

杀人偿命,全都去死吧!

他们有什么资格非议她?

满地血腥,遍地死尸,全场一片修罗地狱。

终归是有人阻止了我,萧炎挡在我身前:“师父,够了,都够了,前辈她不会希望你成了这个样子。”

我一怔。关这些人何干?是我,都是我的错!是我害死了她。

我应该不让她去刑场,这样她就不会服毒,就不会死。

我应该表面把那个同她相似的女子放了,实际上再把她关到阿墨不知道的地方。

我计划好了一切,却独独忽略了阿墨的性格。

大雨浇得透彻,我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痛苦得几乎是难以呼吸。昏沉的头脑渐渐清醒,我回去抱起阿墨已经没有温度的身体,不知何去何从。

我记得,从前不学无术的她明白不久后她会被人带走,作了首词:

繁花盛,雨倾盆,红叶依依白雪纷。一年分别时。

两相望,泪盈眶,遥想当初欲断肠。只愿君长安。

如今她已不在,我又如何能长安?

那日,她说:“下次见你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我们找人去画幅丹青吧,我留着就可以好好见见你。”

那日,她两颊漫上红意,有些害羞:“其实我……喜欢你……”

那日,她一身红衣起舞,舞姿优雅,可想练了许久,一舞毕后,她皱起眉:“你别笑!我可是练了好久的。”

什么都没了,万事成空,唯独剩下折腾人的回忆。

兀地听见身后萧炎一声大吃一惊的“师父”!

我笑着搂着她倒在地上。

阿墨,你若不愿陪我,我只好去缠着你了。

满地都是一片赤红,分不清是她的血还是我的血。

漫山遍野,皆被大雨冲刷,洗尽污秽,洗尽肮脏,洗尽过往。

让我们重新认识,我再不会负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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