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有雨样样收,立秋无雨人人忧”。
立秋一场雨后,暑气稍散。虽然仍是艳阳高照,但气温已经大不同于往日,江南西路江州城西门外的乡村集市,农夫、农妇们趁着天气转凉,都纷纷赶来参加一年一度的秋忙会。方圆里许,到处都是露天草市,人流熙熙攘攘。有卖骡子卖马的,有卖粮食的,有卖布匹、卖杂货的。东南西北各处更兼搭起了戏台,上面唱着地方戏,戏台下面则是各式各样的杂耍、把戏。捏糖人的、耍猴子的、卖拳脚的、说话本的......在这些摊位四周聚集的都是城里乡下的孩子。不用说,那些打扮体面,举止安静,身旁又有人相陪的都是城里来瞧热闹的少爷、小姐;而大多数乡下的孩子,都三五成群地拥在一起,目不转睛地瞧着圆心中刷拳脚的卖艺人,手上握着香瓜、西瓜,瓜汁从泥人般的小手中流下来,流到衣衫上也浑然不觉。
嬉闹的人群中,走来少壮两人。那少年骑在壮年的肩上,七八岁年纪,长相清秀,衣衫华贵;那大汉体格精装,约莫二十六七岁年纪,满面虬髯,但五官甚是俊朗。大汉笑意正浓,双臂微擎,小心翼翼地扶着少年双腿,生怕将他掉了下来。那少年也十分文静,在大汉肩上一动不动,只是目视前方,并不像地上的孩子们那样兴高采烈。
大汉兀自在给少年东指西指地介绍,少年唔唔答应着。走了一会儿,少年终于按捺不住,向大汉道:“苏大哥,我们回去吧。”
大汉一怔,问道:“风儿,这里这么热闹,你不多逛一会么?”他自然知道自己家的少爷平日里好静不好动,只爱在家里和先生一起念书学习,对这些乡间的玩意儿全不感兴趣。只是他自己出身农家,在深宅大院里伺候少爷伺候久了,难免拘束。听说今天是秋忙会,就央夫人答允,带小少爷出来游逛。那少年虽然养尊处优,但善解人意:“先生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出来游逛自然不是我所欲,但每天关在大院里读书也不是苏大哥所欲;何况先生说’圣人常无心,以百姓之心为心’,我读圣贤书,却不走出去了解百姓的生活,岂不是成了井底之蛙了?”于是向母亲说明自己的理由。夫人也心疼儿子读书太累,便嘱咐姓苏的汉子,放他二人出来了。怎知这小少爷出来只是东走走、西看看,对凡事都不热心,害得他也不好贪玩,这才不到半个时辰就要回去。
那个叫风儿的少年道:“苏大哥,这些东西是好玩儿,只是先生说’以器物为戏弄则丧其志’。我小小年纪,如果就沉迷这些把戏杂耍,那岂不是要玩物丧志了?我看看就好了,可不能玩物丧志。”
苏姓汉子苦笑道:“哎哟!我的小祖宗。你还知道你是小小年纪,却每天这么’之乎者也’的。你看看这满地的小孩子,谁不是玩玩闹闹?不是苏大哥吓唬你,你再这么下去,等你长到我这么大岁数的时候,就后悔咯!”
风儿道:“苏大哥小时候也这么玩闹的么?”
苏姓汉子道:“我哪有这个福份?小时候家里穷,妈妈生下我就死了。我那老爹又酗酒好赌,反倒要我赚钱养他。像你这样的好日子,我是半天也没过过。”
风儿道:“苏大哥,你给我讲讲你小时候的故事吧。”
苏姓汉子道:“少爷既然愿意听,我便说给你听,让你知道知道寻常人家的苦处也好,等将来当了大官好好地救我们一救。”
风儿道:“你又来取笑我,快说下去。”
苏姓汉子道:“不是你苏大哥不孝顺,实在是我那爹爹自我妈妈去世后,性情大变,整日价喝酒、赌钱,在外面欠下酒债、赌债,经常被人打得遍体鳞伤。回到家里,他胸中有气就往我身上撒,有力气了就打我,没力气了就骂我。家里面半点口粮都没有,邻居们见我可怜,都给衣穿、给饭吃,就是不给我爹爹。我瞧爹爹饿得可怜,就每次偷偷把饭含在嘴里带回来给他吃。如此三四年,我长大了,也懂事了,才知道并不是邻居不好,实在是我爹爹不争气。我劝他不要喝酒、不要赌钱,他一句不听,反而变本加厉。有一次他真是把我打惨了,我心中竟然生出一种可怕的念头,想、想杀了他。”他说到这里,神色竟十分凄然,那少年自是没有看到。
风儿叹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爹爹便是有天大的错误,做孩儿的自然不能杀害自己的父亲。”
苏姓汉子道:“你饱读圣贤书,自然要比我明白得多。从你这么大开始,我有力气了,也会跟人说话了,就一面给村里的财主放牛,一面砍柴补贴家用。财主见我一个人不容易,对我也十分照顾。所以说我小时候,都忙着赚钱养家,别的孩子不欺负嘲笑我也就罢了,我更没奢望过有人扛着我出去逛逛热闹。”
风儿道:“你瞧你自己都不想让别人扛,何苦非要扛着我?我坐在你肩上老不自在了,快放我下来。”
苏姓汉子不禁好笑,心想:“风儿毕竟是个孩子,以为我在讥讽他,我的话哪是和他攀比的意思。他却借题发挥,想赶紧从我肩上溜下来。”便道:“你虽然不愿意让我扛,我却也是逼不得已。这里人这么多,把你弄丢了,我回去怎么跟夫人交代?所以你还是乖乖地坐在上面吧。”
风儿道:“既然这样,那咱们就回去吧,我也懒得逛了。”
苏姓汉子急道:“别呀!咱们才出来这么一会,我还没玩痛快呢!”他虽然已届三十,但还未婚娶,仍是小孩子的脾气。
风儿道:“你既然还想再玩,那就放我下来走走。我牵着你的手就是了,绝不乱走。”
苏姓汉子一想也是,少爷这么端庄持重,怎么会乱跑呢。于是将他放下来,紧紧地牵着往前走。
风儿仍没忘了苏姓汉子的故事,继续问道:“后来怎样了?你又怎么学会的这样一身好武艺?”
苏姓汉子道:“有一年春天,爹爹出去了很久,我看他出去快有两个月了,不由得暗暗着急。但我从小没离开过村子一步,也不敢到外面去寻他。突然有一天,爹爹回来了,还带了两个凶神恶煞的汉子。原来那两人是成都一家大赌坊的伙计,他在赌坊输光了钱不说,还欠下几百两的银子。赌坊把他扣了下来终日毒打,他最后没办法,答应人家把我送到赌坊去抵债。按照他们的约定,爹爹欠下的赌债须得我给赌坊做一辈子工才能还清。我哪里肯干?趁三人不留神就往外跑,还没出屋就被两个伙计提了回来,拎起来就打,我爹爹竟然像没看见一样,转身出去就没有踪影了。”他说起往事越来越激动,不禁眼眶里转出了泪光。
风儿这时才看到他神色有变,不忍再揭他旧日伤疤,忙温言劝道:“苏大哥,以前的事既然让你这么伤心,我不听就是了,你快别再说了。”
苏姓汉子听到风儿这句话,颇感安慰,转悲为喜道:“我只是一时激动,不打紧。那两个伙计打完我就要带我去成都,我一想左右无法,不如跟着他们到成都去见见市面,再想以后怎么逃出赌坊。我们才走出村子,就迎面撞上一个中年剑客。那剑客一眼瞥见我被两人推推搡搡,就知道其中有情由,三下五除二料理了两个伙计,把我解救出来。”
风儿听到这里,也代苏姓汉子松了一口气,道:“看来苏大哥是吉人天相。”
苏姓汉子道:“不错!你道这位剑客是谁?就是我的师父!他不仅将我从赌坊伙计手中救了出来,还收我为徒,将我带回山上抚养。后来我学艺小成,师父要我下山历练,遇到你爹爹,从此就在你府上留到现在啦!”他说起自己的师父,语气飞扬,神色十分恭敬。
风儿忙问道:“那你师父是何方高人?你爹爹后来又怎样了?”
苏姓汉子笑道:“你果然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我陪了你这么久,你却从不关心我的事情。”
风儿脸上一红,心里忽感羞愧:“苏大哥这些年来不曾离开我半步,我竟然从来没有关心过他的事情。”其实他年方七岁,自幼养在深宅大院,哪里懂得许多人情世故;加上苏姓汉子从他懂事时就陪在身边,好似自己的兄长一般,他自然不会好奇他的身世。只是觉得爹爹妈妈待苏大哥不似一般下人,礼数极为周到,他猜想多半是由于苏大哥有一身好功夫的缘故。
苏姓汉子见他若有所思,知道这小少爷素来脸薄,只怕自己刚才这句话惹他心里自责,赶忙道:“你既然问了,我也不隐瞒。我师父就是现今的峨眉派掌门——素履剑客陆九宫陆大侠。”
风儿听说,只是随口“哦”了一声,他少不更事,整日与书本为伴,哪里知道峨眉派掌门的名头。苏姓汉子见他并不惊讶,也不以为忤,接着道:“师父令我下山历练时,我曾回家里探望过。原来我走后爹爹便痛改前非,再也不去赌钱喝酒了,只可惜他已经过世多年。我心里愧疚了好久,责备自己怎么不下山去看他一看。乡亲们只是宽慰我,说爹爹是咎由自取。但我心里始终觉得对他不起。”
那风儿见苏姓汉子说到这里又自黯然,忍不住小手将他手指勾了勾,算作安慰。苏姓汉子长舒一口气,拽起少年,道:“走!咱们到那边去看看。”
原来这苏姓汉子单名一个“柳”字,是峨眉派掌门座下的六弟子。那少年叫做方牧风,他爹爹正是天下镖局的总镖头方振威。江湖上有言:“镖走中原分一百,天下镖局三十六”,江南江北的镖局共有一百余家,天下镖局就独占三十六家,可想而之家大业大,可称得上是天下第一镖局。五年前苏柳奉师命下山历练,受到方振威青睐,便被他请到江州盘桓,苏柳敬仰方振威人品,又觉得走镖也可结交江湖名士,自然应约前往,不久聘为副总镖头。方牧风出生后,方振威有意让苏柳收爱子为徒,传授一身峨眉派的正宗武艺,以便日后执掌天下镖局门户。苏柳欣然答应,送信到峨眉山,求师父答允。岂料方牧风自幼厌武好文,始终不肯拜师,苏柳对这小孩又异常喜爱,久而久之也不愿再回镖局理事,便甘心陪方牧风读书,做他的贴身保镖。峨眉派高徒屈居府上与小儿为伴,方振威自然心下不安;好在苏柳生性恬淡,也不习惯江湖上刀尖饮血的日子,加之他常以仆人自居,殷勤照料方牧风的起居,也便由得他自在。
苏柳见不远处的凉棚,一个老头儿正在闪着蒲扇叫卖自家酿就的美酒,那酒显然不俗,打开坛子香气便远远地送了过来。苏柳想到自己经月未尝酒味,心中一动。便道:“风儿,咱们既然出来了,好歹也要玩个痛快。我去那老头儿棚里尝尝他的酒,你回去可别向夫人告状。”
方牧风道:“你想喝就喝嘛,我在这里听会书。你喝完过来找我就是了。”原来他们身侧正有一群人,紧紧围在一起,聚精会神地听当中一个白发老者说话本。那老者满头白发、面有忧色,但身形长大、气质儒雅,他将左手里的梨花木在草案上敲了一下,右手折扇一展,朗声唱道:
“豫让酬恩岁已深,高名不朽到如今。
年年桥上行人过,谁有当时国士心。”
一曲唱罢,老者又把梨花木猛敲了几下,娓娓说道:“且说这首七绝出自唐朝一位才子,姓胡名曾,号秋田。一****经过信德府一座拱桥,得知那桥是当年春秋时一位国士刺杀逆臣的所在,心有所感,遂写下这首诗来。”
那说书老者道:“胡曾这首诗所说的国士,正是春秋时晋国大夫智伯的家臣豫让。列位看官道这智伯是谁?原来春秋末年,晋国内乱,诸大夫争权,范氏、中行氏、智氏、韩氏、魏氏、赵氏各家大夫都想当晋公的家、做国君的主。于是互相之间,尔虞我诈,你方唱罢我登场。
“那智氏自晋平公以来青黄不接,宗族里的子孙不是年幼、就是软弱,一直到晋出公年间,家族里才出了一位雄心勃勃的接班人,叫做智瑶。那智瑶须髯飘逸,身材高大;擅长弓箭,力能驾车;技能出众,才艺超群;能言善辩,文辞流畅;坚强果断,恒毅勇敢。正是:
“家道中落六十载,天生异象转泰来。
五德齐备临朝野,未知是兴还是衰。
“那智瑶成为智伯后,做了晋国的正卿。这智伯在国内压制赵、韩、魏三家的权势,在国外南征北伐重振了晋国霸主的地位,朝野上下望风披靡,好不威风。
“怎奈利字背后一把刀,朝堂之上人心叵测,加上智伯权威日盛,志得意满。他一心想要削弱赵、韩、魏三家的势力,就大刺刺地去人家面前索要土地。那韩康子、魏桓子心想,他智伯日渐骄纵,已成强弩之末,我们若把土地给了他,他一定会放松警惕。到时候联合赵襄子一起反攻,保证智伯兵败如山倒。
“果然智伯在韩康子、魏桓子这里得了便宜,就去找赵襄子索要土地。赵襄子执意不肯,智伯就带着韩康子、魏桓子围攻赵襄子的封地晋阳。眼见事成,那知韩康子、魏桓子突然倒戈,与赵襄子联手攻打智伯。可叹智伯一世英雄,成了赵、韩、魏三家的瓮中之鳖。智伯见诛,满门就戮。那赵襄子竟然把智伯的头颅砍下来,做成了饮酒用的首爵。呜呼!这正是:
“龙飞九霄犹存悔,人到巅峰尚有天。
四海豪杰谁咸服?知人知面不知心。”
那老者讲到这里,众人都是一阵唏嘘。苏柳却念念不忘不远处的好酒,见四周都是乡下人,料想不会有什么闪失。但总是不敢掉以轻心,他略一沉吟,对方牧风道:“我去打上一壶酒,到这里来喝。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方牧风席地而坐,早已沉浸在说书人的故事里,头也不转一转,应了一声“知道了”,便又听那老者敲击梨花木,婉转说来:
“且说智伯虽死,但其恩未绝。那智伯早年间收留的一个家臣,便是胡才子诗中所说的侠客豫让。他听说主公被杀,连头颅都被做成了酒具,义愤填膺,发誓要为智伯报仇。
“于是他更名改姓,伪装成受刑之人,怀揣匕首,混进赵襄子家里修葺厕所。欲待赵襄子如厕的时候,结果了他。谁知当日赵襄子如厕时,察觉他眼神有异,便命将士绑了他来,审问之下,才知道他是智伯的家臣。那赵襄子也是爱才之人,对他说:你为主公报仇,是天底下的贤人,我不忍杀你,你去吧!就释放了豫让。
“谁知豫让仍不死心,为了不被赵襄子认出来,竟在自己身上涂满了漆,使皮肤生疮;又吞食烧红的炭,把嗓子烫哑。他走到大街上,连他的妻子都认他不出。
“多日之后,赵襄子出巡。豫让便埋伏在赵襄子必经的桥下。那赵襄子也是吉人天相,刚走到桥边,马突然大惊。赵襄子说,一定是豫让埋伏在这里,果然手下将士从桥下搜查到了豫让。赵襄子问豫让:’你也曾侍奉过范氏和中行氏的主人,智伯把范氏、中行氏都给剿灭了,你不为范氏、中行氏报仇,却反而做了智伯的家臣。怎么反倒智伯死了,你只为他报仇?’
“那豫让说道:’我侍奉范氏、中行氏,他们把我当作普通人,我自然以普通人的方式报答他们。后来遇到智伯,他以把我当作国士,我自然要以国士的方式报答他。’那赵襄子听罢豫让的话,叹息良久,双眼垂泪道:’好个豫让!你为智伯所做的事,足够让你流芳百世了;我当日赦免你一次,也不至于让后人说我什么不好了。你好自为之吧,我今天不再饶恕你了。’”
那老者忽然停住不说了,手中梨花木急拍,满眼泪水盈盈落下,已是不能自已。众人都听得入了迷,见他不说,只是自己落泪,都赶忙催促他:“老先生,后来怎么样了,快说下去啊?”
老者拭干泪水,续道:“那豫让说:’我听说君子有成人之美,而忠臣有死节之志。前日您已经宽赦过我一次,天下没有人不称赞您的贤明。今天,我自然伏诛。但请您把外衣赐给我,让我刺上一剑,稍尽报仇之意,我虽死无憾。’赵襄子念及豫让的忠义节烈,于是脱下外衣,命人交给豫让。豫让拔剑跳跃三次,一剑劈下,说道:’我算是给九泉之下的智伯报仇了’,说完,就自刎而死了。
“这个故事传遍赵国大街小巷,无人不称赞豫让忠义。后人便把豫让自刎的那座桥称为’豫让桥’,时时祭奠,怀念国士。后人有诗为证:
“豫让桥,路千里。桥下滔滔东逝水。
君看世上二心人,遇此多应羞愧死。”
一首诗吟罢,众人早已泪流满面。
却听那老者补充道:“方今鞑虏南下,主上蒙尘。朝中自有一批二心之人偏安江左,不思北伐。小老儿丘田木,路过贵地,演说了这一段《豫让二刺赵襄子》,也叫那些二心的听上一听,出出冷汗。”
众人听了这句话,都齐声喝彩。那老者躬身福了一福:“如此,就请各位自便,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赏小老儿一口饭吃。”于是将案边一个铜盘捧起,众人都从钱袋里摸出碎银、散钱来,放到铜盘里面。
眼见老者把铜盘伸到方牧风面前了,方牧风忽然大声道:“老先生,你故事讲得真精彩,但晚辈觉得豫让不算是国士。”
那老者一怔,见方牧风衣着华贵,旋即微笑道:“小老儿不才,倒要请这位小爷赐教。”
方牧风起身,彬彬还礼,朗声道:“晚辈不敢!但我家先生教我读《战国策》时说过:大凡国士,要想建功立名,就应该竭忠尽智,让自己的主公防患于未然。智伯之前做事情,就已经显露出危机了,豫让是智伯的家臣,为什么不在事前劝劝智伯,却要在智伯被杀之后才刺杀赵襄子呢?《战国策》里还说,他漆身吞炭后,曾对他的朋友们说:’将以愧天下后世之为人臣怀二心以事其君者也’。我想豫让为主公报仇是假,爱护自己的名声才是真。”
一旁的成年人都连连称是,孩子们虽听得一知半解,也都跟着大人不住点头。那老者给方牧风一抢白,更是说不出一句话来,想不到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说起话来竟然头头是道,登时涨得满脸通红。
方牧风道:“豫让说范氏、中行氏把他当普通人看待,他就以普通方式报答两个人;智伯把他当国士看待,他才用国士的方式报答智伯。可是韩康子手下的段规、魏献子手下的任章,他们的主公都没有把他们当国士,他们不一样在关键时候提醒韩康子、魏献子,让他们割地给智伯,好让智伯轻视他们吗?智伯也没把他手下的郗疵当成国士,但郗疵发现韩魏的企图后,不也一样来劝智伯吗?只是因为智伯不听劝告最后才被杀了。这样说来,豫让岂不是心胸太小了?那还算什么国士?”
众人齐声喝了一声彩,那老者听到此处,脸色由红转白,额上渗出豆大的汗珠。
方牧风道:“我家先生还说,周天子那个时候封建诸侯,诸侯再分封给大夫,谁也不侵占谁,这是天道、是礼法。像智伯那样随意吞并别人的土地,僭越名分,和现今的金贼有什么区别?段规、任章这些人,虽然不是国士,但能够帮自己的主人渡过难关,好比咱们当年的韩元帅、岳元帅,还有镇守在大散关的刘将军。像豫让这样跟在智伯身后,认贼作父,倒可以与北面的张邦昌、刘豫相提并论了。”他所说的韩元帅、岳元帅,正是十年前与金兵对抗的韩世忠、岳飞,刘将军便是暂代川陕经略使、镇守大散关的守将刘拂雨;至于张邦昌、刘豫,那都是在江北金人扶持的傀儡皇帝。
众人见这少年借古讽今,把时事分析得鞭辟入里,立时掌声雷动,接着便痛骂豫让,更痛骂张邦昌、刘豫这些汉奸。那老者满眼血丝暴涨,忽然泪如雨下,垂首道:“小老儿所见浅陋,利令智昏。若不是小爷今天一席话,不知还要拿这回故事误导多少中华好男儿。列位父老赏的这些,小老儿说什么都不能要了。”说着把满盘的银钱哗啦一下散了出去,转身向方牧风揖道:“小爷学富五车,见识高远,小老儿佩服得紧。不知小爷能否赏脸,随小老儿到城中略坐一坐,好让我多请教请教?”
方牧风本来是童言无忌,想不到老者竟把所有钱都散了出去,这不是害他白说了半天么?他更万万想不到自己把先生教的信口诌了几句,就让这老者涕泪交加,甚至躬身请教,心上颇为过意不去。因见苏柳还没回来,又觉得这老者着实忠厚,也十分想与他多攀谈攀谈,一来可以听他再说些奇闻逸事,二来也好显露下自己平日里所学的知识。当即还礼道:“老先生何必这样谦逊,晚辈正想和您请教。”说着对旁边一个农夫道:“一会我家哥哥回来找我,相烦相公转告他,说我自己先回城里了。”他平日里与自家先生耳濡目染,说起话来竟似大人一样。
那老者大喜,胡乱将梨花木和折扇一收,铜盘、案板也不顾得,携起方牧风手来便扬长而去。余下众人犹自赞叹这冲龄小儿的气度、学识,交口称道:“大户人家教出来的少爷就是不同凡响!”
不一会儿苏柳回来,只见一个农夫蹲在那里,其余的人早已散光,更不见方牧风的影子,急得四处张望。那农夫见状,走来问道:“这位相公可是刚才那个小少爷的哥哥?”
苏柳道:“正是正是!大哥见到我那弟弟去哪里了?”那农夫道:“你家兄弟让我转告你,他自己先回城里去了。”苏柳奇道:“他好端端的,怎么一个人回去了?”那农夫道:“你家兄弟真是好学问,一番长篇大论把那说书先生驳得哑口无言。那说书先生像是遇到了知己一样,请你家兄弟到城里吃酒去了。”苏柳脑子登时嗡了一下,暗叫:“糟糕!”二话不说,撒腿就往城里跑去。
原来苏柳适才去不远处的凉棚打酒,那卖酒的老丈十分热情:“相公,我酿的酒是祖传手艺,您来尝尝?”说着舀了一碗端给苏柳,苏柳一闻酒香扑鼻,心中开怀,接过来就喝。甫一入口,只觉得酸馊难当,哇的一口吐到地上。老丈见他当众吐酒,勃然变色:“你这相公好没道理,我好心让你尝酒,你却全都吐出来了!”苏柳解释道:“老丈,您这酒本来就是馊的嘛!”那老丈气得哇哇直叫,又抄起一碗酒,端到围观的人前,向一个年轻农夫说道:“小哥,你来尝一尝,看是不是我的酒有问题?”年轻农夫不敢去尝,老丈拿出三文钱来塞到他手里:“你快尝来。”年轻农夫捏着鼻子喝了,忽然“啊”了一声,赞道:“好酒!”把钱塞回老丈手中,道:“再来一碗。”
老丈喜不自胜,又给他舀了一碗,那农夫又是一饮而尽。老丈瞪着苏柳道:“相公还怪我的酒不好么?”苏柳心下奇怪:“难道是我舌头出了问题?”取出一锭银子放到桌上,道:“你再给我盛一碗,若是好喝,这些银子都给你了。”老丈脾气却大,哼了一声,道:“你自己盛来。”苏柳便自己舀了一碗,刚要送到嘴边,老丈大手一盖,道:“我瞧你是从城里来的,自来城里人喜欢作弄我们乡下人,你若是故意装作不好喝来戏弄我怎么办?”苏柳微笑道:“老丈想到哪里去了?我是乡下长大的孩子,是个本分人。”
那老丈将信将疑地把手拿开,苏柳举手要喝。突然察觉左耳旁有破风之声,苏柳将酒碗一掷,“哗啦”一声,酒碗迸裂,一支小箭也跌落在地。苏柳捡起小箭,见那小箭铜镞木尾,柏香冲鼻,当下起身向人群中一扫,看到一个熟悉的影子闪过,提气便追。那人一身青衣,瞬间没入人丛,苏柳即便身法精妙也只能穿插人群而过。待走出闹市,那人相距已远,便施展师传的轻身功夫“通臂拳”追赶,片刻追到浔阳江边,眼见就要赶上他。那人猛地回身,嗖嗖嗖打出三支小箭,两前一后,分别射向苏柳的“气舍穴”、“气户穴“和“气冲穴”,这是足阳明胃经上的三处**,被点到一处不打紧,若是三穴齐中,则立时窒息;但凡高手怎会一箭也躲不过,可见对方太轻视苏柳。苏柳却朗声一笑:“好个’三关一气’!”左肩微沉,让过上方先到的两箭,右手斜抄,食中双指生生捏住下方那一支箭尾,箭上力道着实不小,苏柳索性顺着力道转身一周,手腕倒转,将那支短箭就势甩了回去,直射向青衣人“天池穴”。青衣人赞道:“好一个’六龙回日’!”却不闪不避,跃身向后,短箭始终与他身体相差寸许。那青衣人已退到江边,竟兀自不停,双足在水上轻点,水花微溅,如履平地,苏柳喝了声彩:“好!想不到’通臂拳’已被你练到了’镜湖飞渡’。”原来那人用的也是“通臂拳”,这功夫练到“镜湖飞渡”一层,可以在水上滑行,恰如李白所说:“一夜飞渡镜湖月”。那青衣人在水上滑开近十丈,短箭已经是强弩之末,眼见要俯冲下水,青衣人右腿飞出,足尖点到箭镞,将那短箭猝然调转,向前数丈后斜窜进水中,青衣人跟上,右腿疾划水面,忽然间数道水箭激射,那短箭在水箭裹挟之下向苏柳射去。
苏柳脸色大变,暗叫:“不好!”正准备转身要逃,忽见短箭与水箭才射上岸,就纷纷跌落在地,原来是那青衣人劲力不足,但以内家功夫而论,能使到这个份上,已属不易。青衣人一个筋斗跃回岸边,朗声长笑。苏柳也笑着迎上前去,和青衣人抱在一处,道:“二哥,想煞小弟了。”青衣人道:“若真是这样,为什么不早早回山?”
两人分开怀抱,苏柳见青衣人美髯飘飘,微笑着注视着自己,正是二师兄郎柏,想到自己已经多年没有回山探望,立时满脸愧色:“都怪兄弟贪恋安逸,师父他老人家和众兄弟都好么?”郎柏道:“兄弟们都好,只是师父想你想得厉害,这才派我下山来叫你回去。”苏柳道:“他老人家若不收回成命,小弟实在不敢回去。”郎柏脸色微变,道:“六弟,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要以大局为重。师父考虑再三,要你回去接掌门户,可是你迟迟不回,你让他老人家情何以堪?”原来苏柳下山多年始终呆在方振威府上,就是不愿去接任峨眉派掌门之位。
苏柳道:“论德行我不如大师哥,论才干我不如黄四哥,论武功我更不及你,你们三位任何人坐镇玄剑宫都比我合适,何必非要我来呢?”郎柏道:“武林盛传’九宫生十木’,下半句是什么?”苏柳道:“那都是多年前的旧事了,现在早已经不是那样。就拿你郎二哥来说,’无量剑气’这么高深的功夫你都开始修炼了,十木中哪有人及得上你?”郎柏哼了一声,道:“‘九宫生十木,佼佼姑苏柳’,师父门下十个弟子,论德行、才干、武功,佼佼者便是你苏六弟,这一点咱们师兄弟没有谁不服。实话告诉你,刚才那一手’无量剑气’不过是第一层,我自己就苦练了三年,倘如以六弟你的资质,数月内就已在我之上了。”素履剑客陆九宫先后共收了十个入室弟子,每个人都以一种乔木命名,如华松、郎柏、黄槐、苏柳,冀望弟子能顶天立地,故当年江湖人称“九宫生十木”;十人中苏柳下山历练最早,颇具侠名,故又有“佼佼姑苏柳”之说。
苏柳心知郎柏所言非虚,但他本人生性恬淡,最不爱牵扯门户中的俗务,加上他与师兄弟情义深重,要他跃居几位之上,更非心中所愿。正在踌躇间,郎柏忽道:“六弟,先不谈这个,你近来可有什么仇家来找你麻烦?刚才那老头儿为何要害你?”苏柳奇道:“谁要害我?”
郎柏道:“适才那卖酒的老头儿用手盖住你酒碗的时候,在里面下了药,所以我才用’柏铜锥’逗你抛出酒碗。”苏柳大惊,道:“此事当真?”郎柏道:“那还有假!我刚赶到,就瞧见他把拇指伸到酒里了。”苏柳猛然回过神来,叫道:“不好!方家少爷有危险。二哥,我先走一步。”说着展开“通臂拳”功夫,向来处奔去。郎柏未及阻拦,见苏柳纵身跳跃、奔走如电,不禁赞叹:“想不到六弟的’通臂拳’身法精进若斯,这’惊猿三跃’的境界不知我要练多少时日。”
苏柳回到原地,不见说书的,卖酒老丈也无影无踪,确定是着了对方的道儿。得那农夫指点后,一路赶到城里,问了许多路人,都不曾见过这么一老一少,这下回到方府,有什么颜面见总镖头和夫人?心下盘算道:“那说书的既然不怀好意,断断不会带这孩子回城里来。牧风这孩子极少出门,说书的掳他肯定是想对总镖头不利,我还是先回府上提醒总镖头才好。”又略有懊悔:“干嘛不请二哥过来相助?”但转念一想:“二哥见我走得匆忙,一会必然会跟过来,我先回府再说。”
赶回方府,见黑漆大门敞开,“天下镖局”的杏黄天马旗飞扬在上,两个护院若无其事地在门前游走,显然家里还不知道少爷被绑架的消息。那两个护院见他回来,殷勤地打招呼:“你回来了,苏爷?少爷呢?”苏柳也不回答,只问:“总镖头回来没?”护院摇摇头,苏柳心道:“夫人性子懦弱,只怕承受不住。”因问道:“大小姐在家吗?”话音刚落,一袭黄影倏地闪出,却是一个二十上下的俏丽少女,不等苏柳开口,率先叫道:“接招!”
那少女手中甩出一条长鞭,直扑苏柳面门,正是峨眉派“芙蓉鞭法”中一招“清香入怀”。苏柳向右一让,伸手去抓女子鞭尾。那女子挥腕躲过,回手一招“灵蛇护花”,往苏柳腰上去卷,但苏柳一跃即过,尺寸沾他不着。少女娇哧一声:“再来看这招!”举手上撩,长鞭鸣空,“春潮带雨”垂直劈下。苏柳心中焦虑,再无心应付,猿身暴起,长臂向少女咽喉抓去,少女叫声“妈呀”,挥鞭来救。怎知苏柳这一抓竟是虚招,翻手掠向鞭梢,稍运内力,就将鞭稍捏在手中。那少女内共修为远远不及苏柳,只被他这么一拽,和身向前扑倒。苏柳赶上去以身抵住防她跌倒,左手捏成剑诀送到她喉头,问道:“服了么?”少女气道:“你不过内力强过我,论招数我没输。”苏柳一想她刚才那招“蛱蝶穿丛”端的使得不错,低声道:“先别闹,我有事对你说。”携起她手跑进府里。
两个护院见他们如此亲昵,都会心一笑。那少女正是方振威的长女、方牧风的姐姐方玉娥,苏柳一身武功没有教给方牧风半成,倒整日被方玉娥套出不少;两人情投意合,府上人都盼他们早早订婚,只是方玉娥火样性情,虽然二十多了,也不愿早早成亲。苏柳留恋在方府不去,也多半因为方玉娥之故。
苏柳把方牧风失踪始末对方玉娥说了,方玉娥大惊道:“此事不能告诉我妈妈,只怕她受不住惊吓。”但并没怪罪苏柳,她颇如其父仁义,遇事亦有大将之风,一面命下人去请方振威回来,一面派出四个得力的镖师,骑快马向城东南西北打探消息。苏柳道:“我二师哥到江州来了,我去把他请来帮忙。”说着就要出门。
方玉娥道:“此事没那么简单。风儿一个小孩子家,那些歹人没来由绑他做什么。只怕他们意在对爹爹不利。”因命下人道:“去把副总镖头请来。”
张广平片刻来到,方玉娥问道:“张二叔,我爹爹一早出门去了哪里,你可知道?”张广平支吾不言。
方玉娥于是将方牧风失踪的情况说了一遍,便道:“此事出的蹊跷,我怕歹人要对爹爹不利。”
张广平一听大惊,忙屏退下人,道:“这件事万分机密,原不该告诉大小姐和苏爷。一个月前,大理国向朝廷进献双生雪莲一株,那是千年一遇的至宝。朝廷怕禁军押送太过抢眼,于是派人约请总镖头出马,总镖头令成都分局的人从大理国亲兵手里接的货,为防差池特地走水路。今早这双生雪莲运抵江州码头,总镖头才一早出去,打算亲自把他押到临安。”
苏柳恍然道:“只怕对方要以风儿来要挟我们交出双生雪莲。”
张广平道:“这该如何是好。”
方玉娥沉吟片刻,道:“只怕爹爹还不知讯息,已经赶往临安了。张二叔,你赶快再去码头,说什么也要先拦下爹爹。”张广平道:“即便拦下总镖头,总不能把双生雪莲给这王八蛋送去,那是朝廷的东西。何况丢了镖,让总镖头怎么在江湖上立足?”
苏柳道:“不管如何,这事情不能让夫人知道,只怕她承受不住。我先到码头追上总镖头,再做计较。张二叔,你留守镖局,保护夫人和小姐,千万不能中了对方调虎离山之计。”
他打定主意要独自救出方牧风,不给方家添麻烦,回房劲装结束,背了长剑,收拾些银两便要出府去。
方玉娥却早已在大门等他,一身杏黄短打,腰掖长鞭,更增丰采,身后牵的竟是镖局里千金购得的两匹汗血宝马。苏柳道:“你在家等消息吧。”方玉娥道:“刚才下人回报,爹爹已经择水路去了临安,他必在镇江改运河河道南下。水路慢,咱俩沿江去追,一定要赶在镇江前与爹爹会合。”
苏柳待要说话,方玉娥又道:“我知道你的想法,但掳走弟弟的人意在双生雪莲,你就是救出他来,他们迟早要打这趟镖的主意。万一他们暗渡陈仓,在江上劫了爹爹,岂不更加糟糕?”苏柳登时醒悟,道:“我关心则乱,到底是你见事分明。”
两人出了江州城,沿江向东疾驰。行到黄昏,江上船只络绎,却始终不见天下镖局的杏黄天马旗。原来江湖中各大镖局走镖都有自己的旗号,天下镖局以“天马”为标记,寓意供人驿使,但马生双翅飞于青天,有别于俗马;杏黄铺底,寓意黄土,那是天马足迹覆盖四方,有无所不至之意。
苏柳二人心中不安,生怕方振威已经着了对方的道。眼见天黑,已到池州境内,临近山区,道路崎岖,再行夜路恐有危险。苏柳道:“不如休息一晚,明天直奔镇江去。”方玉娥心下虽急,但也只能如此。再奔十余里,寻得一家客栈,两人分别睡下了。苏柳放心不下方氏父子的安危,辗转难眠。问小二要来纸笔,给方玉娥留了一信,说他先走一步,要她明日自来镇江相会。到门外等小二牵马时,却见到方玉娥也立在门口了,两人素谙对方性情,深情相顾,也不再解释,上马并辔赶路。
长江流经池州,江北开阔,江南多山。江北时有金兵探子出没,两人为防节外生枝,选择南岸的山道。彼时月上中天,山谷肃然,除了双驹蹄声,再无其他。向山中行了数十里,两人已经偏离江道,但心知只要向东北行进,便能再回江岸。再行十余里,忽然见到前方山谷有火光,两人勒住马头,把马拴在一旁,轻轻走去,生怕冲撞前面的人。
只听谷中一个粗重的声音道:“老夫走镖二十年,自负江湖上没几个人敢拦我的路。对面的好汉是哪条道上的,留下个万儿来!”方玉娥又惊又喜,低声道:“是爹爹!”苏柳便要抢上去相助。方玉娥却一把拽住他,向前方几块大岩石一指,示意先探清对方虚实,两人快速奔去,从石缝中向谷里张去。谷口处是两个精壮汉子背向苏柳二人持刀而立,将方振威的退路阻住;谷中三个人一先两后挡住方振威去路,为首的是个三十出头的瘦削青年,面如金纸、颇有病色,身后站着一个矮胖大汉,火光下满面油光,另一个却是个白须老者,苏柳认出来是日间卖酒的老丈。五人都是黑色劲装,将方振威拦在中间。但方振威长大身材昂然挺立,背影就像一株苍松,威风凛凛。那为首的瘦削青年道:“老爷子误会咱们兄弟的意思了,晚辈丘田木,这厢有礼了。”苏柳轻哼了一声,这人声音正是日间那说书先生,原来他故意装成老头。丘田木继续道:“江湖上谁不敬仰’驮经天马’的名头?虽说咱们兄弟未必会败给你,但决计如何也不敢犯了你的虎威。日后传出去,只怕正道朋友要追咱们兄弟到天涯海角了。”言下之意是我们武功上不怕你,但你的名声太大,朋友又多,我们不想和你结仇。方振威冷笑道:“如此说来,尊驾倒是不把老夫这对拳放在眼里了?”丘田木道:“话虽不错......”方振威“昂”了一声,那人打了个哈哈,又道:“只是咱们兄弟有求于您,不敢伤了和气。”
方振威走镖多年,自然懂得和气生财,听对方口气确是不愿与自己动手,便道:“尊驾意欲何为,明白告诉老夫。”丘田木道:“老爷子,你可知道你身后包裹里的是什么东西?”方振威冷笑道:“你们来劫它,心里最清楚不过,何必要问我?”丘田木道:“老爷子,这双生雪莲产自大理国玉龙雪峰,同株一体,雌雄互生,天下间再也寻不出第二株,他们的花粉有令人起死回生的功效。”方振威道:“那还用你说。”丘田木道:“我家少主为歹人所伤,命在旦夕,必须以此花粉救治。若不是事出紧急,咱们兄弟也不可能在这里埋伏,射死老爷子的宝马。”
苏柳、方玉娥都感惊讶,怎么总镖头骑马走了陆路?方玉娥稍一思索,便明白父亲的用意,低声向苏柳道:“原来爹爹怕雪莲有闪失,故意大张旗鼓地从水路出发,却自己一个人走山路。但这帮人狡猾,水陆齐截,才将爹爹拦在了这里。我和苏大哥寻不到局子里的船,多半是已被这帮人的同伴挟持了。”
方振威道:“如此说来,这雪莲不留给你,老夫便过不了这九华山了?”苏柳二人同时向对方望了一眼:“原来是到了九华山了。”丘田木唔了一声:“不仅如此,只怕贵公子也没办法回到您身边了。”
方振威一怔,道:“你说什么?”丘田木道:“为防意外,咱们兄弟先把贵公子请到了临安,以便和您交换双生雪莲。”方振威平素最宠爱自己的幼子,听到此消息如何不怒。喝道:“好卑鄙!先尝尝老夫的拳头再说!”说着便提起拳头,向那丘田木面门击去。
丘田木一动不动,他身畔的矮胖大汉猝然抢上,接过这一拳,与方振威斗在一处。那矮胖大汉重逾二百斤,双掌如扇左右翻飞,一副圆滚滚的大肚子就像肉球一样挂在身前,但和方振威拳掌交错之间,竟能上下跳跃、轻盈自如。方振威凭借三十一路“惊雷拳”纵横江湖三十余年,“臂挥生风,拳到惊雷”,自负少有人匹敌,他出拳既猛且快,招招意在制取敌方要害,但那矮胖大汉却以极轻盈的身法闪避,三五招内才轻飘飘地还上一掌,但每一掌都迫得方振威退开数步。方玉娥不由得担心起父亲,悄声问苏柳道:“苏大哥,你可能看出这家伙的掌法是什么来历?”苏柳双眉紧蹙,摇头道:“这胖大汉的掌法古怪之极,我从没见过。”
眼见方振威出拳一拳快过一拳,不知比开始快了多少倍,依然不能击中对方,心下惊讶:“仅这一个人掌法就如此精妙,若是他们五人齐上,只怕我要吃亏。”但他终究是久经战阵,半晌不能取胜,就要智取,呼呼连进五招,矮胖大汉轻轻闪过,心道:“看你还不还招么?”果然矮胖大汉一掌拍向他左肩,方振威脚下一个趔趄,叫道:“不好!”却是诈跌,左拳变抓,直拿对方右肘,便这么向后一拽,右拳从下面穿出,堪堪击到那矮胖大汉的小腹。他使出全力送拳,却忽然觉得这一拳像打在了棉花里,力道尽被消解,深陷对方腹部数寸。方振威一声惊噫:“碧蟾功!”抬头赫然瞧见矮胖大汉一丝憨笑,便觉得他满腹的肥肉瞬间收紧,把自己的拳头锁在肉中。
方振威急中生智,暴喝一声,那矮胖大汉“啊唷”惨叫向后连连倒退,立足不定,一跤坐倒;方振威右臂戟张,五指却捻成鹤嘴状停在半空,兀自呼呼气喘、满头大汗。原来他使劲全力,点到对方“血仑穴”,才迫他退开。
丘田木拊掌道:“方总镖头果然名不虚传,竟能破了胡长老的’碧蟾功’!”方振威收拳立稳,厉声问道:“老夫与丐帮素无瓜葛,胡长老亲自来刁难,是何用意?”丘田木摇摇头:“老爷子误会了,我这位大哥并不是丐帮的演兵长老。”
原来那“碧蟾功”是丐帮长老胡克柔的独门绝技,胡克柔在丐帮中居四大长老第四位,执掌弟子的操练、提调事务,因他身材矮小、一身肥肉,脸上有块老大的碧绿胎记,故江湖人称“绿蛤蟆”。他内功深湛,将一身肥肉练成了缓冲重击的高明武功,号称“碧蟾功”。方振威从没见过胡克柔本人,但“碧蟾功”的名头却早就听说过。他听丘田木这样说,借着火光看那矮胖大汉脸上并无胎记,才相信他不是胡克柔本人。因道:“他虽不是胡克柔本人,但终归是胡克柔的徒弟。丐帮帮规极严,几时开始纵容弟子做了响马了?”
那矮胖大汉已从地上站起,怒道:“不是乞丐!”意思是自己并非丐帮中人,竟自忿忿地回到丘田木身边。白须老者便欲上前与方振威过招,丘田木拦住,缓缓道:“九叔不是方老爷子的对手,还是让小侄领教领教。”
方振威道:“年轻人,有什么手段便使出来吧!”心中却想:“这五人倒算不上奸猾,否则一簇而上,我可没有胜算。”
正要分开马步领教,眼前忽然闪出一人,道:“总镖头稍待片刻,让我领教丘先生高招。”正是苏柳,他恼恨这丘田木骗了自己,一心要和过招。方振威大喜,身旁有人轻声叫了声“爹”,见女儿方玉娥一同前来,更觉轻松。
丘田木微微变色,旋即笑道:“峨眉苏六侠,久仰了!”苏柳道:“丘先生不必假惺惺,快把我家少爷还来。”方振威一听此言,怒火更增,挺身便要与丘田木动手。
苏柳道:“总镖头息怒,少爷既是我丢的,我便逼他送回来。”嗖地拔出长剑,双手合拱,剑尖垂直向下前倾,却是峨眉剑法的起手式“白猿垂首”,意示谦恭,他虽然怒不可遏,也不失名门风范。丘田木微微一笑,颇有嘉许之色,伴着一阵清吟,已将背后长剑拔在手中。众人在火光下看到那柄长剑瘦如竹枝、长过五尺,在月色和月色下竟泛出幽幽碧光,不由得赞道:“好剑!”
丘田木眉梢一扬,掣肘之间,长剑便随腕翻出。苏柳避过强锋,反手直取对方左胁,丘田木仗着剑长,竟不闪避,回剑削向苏柳左颊。苏柳快步游身向右,就这么分毫之差,便使长剑横削丘田木手腕。丘田木心中明白:“峨眉剑法高深莫测,我总得先避开他剑招,先削断他手中的剑再说。”打定主意,收剑后退。苏柳哪知对方心意,仗剑紧追,刷刷又进两招,丘田木仍是且战且退。
苏柳见对方忌惮自己的剑招,心中大喜,加之急于得知方牧风的下落,计算十招之内将对方击败。他这想法倒不是托大,实在是自己在本门剑法上参研日久,自负当世使剑高手中,除了师尊素履剑客,已罕有匹敌。于是连出急招,尽刺丘田木上盘要害,令他毫无还手余地。丘田木剑招远较苏柳迟缓许多,并不频频还招,只是一味腾挪。苏柳连击七剑后,便看到丘田木左肩破绽,暴跳离地三尺,当空一招“奇袭暴虎”,迅疾砍下。
丘田木连连退避,就是为助长对方轻敌的念头,见他换刺为劈,如何不开心,叫声“好”!五尺长剑猝然撞上,“当”的一声将苏柳的剑削为两截。苏柳暗叫:“糟糕!如何这般托大,忘了他手里宝剑。”心念电闪,丘田木已然攻来,饶是苏柳轻功卓越,一个鹞子翻身,向后逃开三尺,向方玉娥叫道:“扔剑来!”
方玉娥恼恨丘田木诡诈,避开苏柳的退路,放手将长剑平掷向丘田木胸前,意在迫他退后,这一招是苏柳亲传的“激流送客”,是峨眉剑法中弃剑火并的杀招,去势迅疾,锐不可当。但她关心则乱,早忘了对方长剑锋利,冒此险招,岂不平白又给对方送去一剑?苏柳心下叫苦:“娥妹鲁莽!”此时他身在半空,距丘田木已远;但如失此剑,能用的兵器就只剩下方振威手中一刀,他素来用不惯刀,那时己方便失去了优势。
仓促之间,苏柳记起手中尚有半截断剑,不待细想,也以“激流送客”把断剑射向丘田木,他腕力远胜方玉娥,断剑自然后发先至,这两柄剑便以犄角之势一先一后射向丘田木。丘田木如削断先来的断剑,后发的长剑便再也闪躲不开,哪敢冒险,只得仰身闪避。
断剑飞过,苏柳早已把长剑勒在手中,急挽几个剑花迫得丘田木无法出剑,便即退后。方玉娥自知犯错,大汗如豆,但见苏柳转头向自己微微一笑,脸上又一片绯红。
丘田木稍定一定神,再次进招。苏柳自知对方的兵刃锋利,并不正撄其锋,虚晃一招“银猢捞月”,反身游走。丘田木深明对方所惧,横削、斜挑、直刺,频下杀招。但苏柳经此过刚才的险情,早有计较,施展开通臂拳身法,脚下步步生风,丘田木半寸都挨他不着。通臂拳身法走的是天罡北斗方位,峨眉派认为猿是万物灵长,上通天意,是以能按照周天星相跳跃林间,使猛兽无法捕捉到它们。那天罡北斗共有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七个方位,苏柳依步法时而守“天玑”位进“天权”位,时而移“开阳”位到“天璇”位,七个星位两两相易,就生出四十九种变化;天枢在斗首、摇光在杓尾,天枢、摇光反相而行,北斗方位便有四时之变化,如此又有一百九十六种变化。那丘田木虽然神兵在手,一时间又怎能领会到玄妙若斯的通臂拳身法。只能固守垓心,静等苏柳出招。
苏柳吃了一次大亏,不再冒然进攻,每进一招,都是蜻蜓点水,不待剑招使老,便即收回。丘田木眼花缭乱,时间一长,就觉得精力不济。那矮胖大汉看出端倪,便欲助拳,白须老者拦住道:“你不是不知他的脾气。再说以’越女剑’之利与人比试,本就坏了江湖规矩,我们再去助拳,他日更难在江湖立足。”
白须老者说话声音极低,但终究逃不过方振威耳力,听到“越女剑”三字,心中一荡:“越女剑是浙南龙泉山庄的镇庄之宝,怎么会在这丘田木手上?”他仔细端详丘田木用剑法度,再看他身形,疑虑更增:“这几个人行事端正,不像普通的响马。丘田木、丘田木......木,木易为杨,难道?丘田木,木田丘,这丘田木应该不是别人,正是龙泉山庄少主杨思岳!”他虽然没亲眼见过杨思岳本人,但近些年两浙间渐渐传言,龙泉山庄少主杨思岳潇洒绝伦、足智多谋,实为武林新一辈翘楚。他见那人面有病色,算不得潇洒绝伦,但论智计却已不俗。
方振威想通此节,朗声道:“龙泉山庄一门豪杰,干嘛来干......干嘛来与方某人为难?”他本想说“干嘛来干响马的勾当”,但觉言辞过激,恐有误会,便马上改口。此言一出,丘田木脸色大变,手上剑招也就迟疑了半分。苏柳瞅准时机,将越女剑斜引开去,径从摇光反踏天枢,欺到丘田木身后,左手拿住他右腕,这么一转,就将越女剑横在丘田木颈前。
白须老者、矮胖大汉齐声惊呼,谷口两个黑衣人也凛然而动。
方振威叫声“且慢”,上前拱手道:“尊驾可是龙泉山庄少主杨思岳?”丘田木向白须老者怒目而视,白须老者自知失言,俯身谢罪,这一举动便是承认了他的身份。
杨思岳正要答话,苏柳忽然叫道:“当心暗箭!”疏地推开杨思岳,将半空射来的暗箭挡在一旁。
霎时间,箭镞如雨般从两侧山上向下激射。众人忙取兵刃,左右挡格;苏柳抢到方玉娥身畔,将她护在身后。只挡了片刻,冷箭骤停。
方振威觉得肩头变轻,回头一看,包袱已不见了,大叫:“不好,双生雪莲不见了!”
刚才在乱箭之中,并不见有一人攻入谷来,那缚在天下镖局总镖头肩中的包袱,如何能在峨眉苏六侠、龙泉山庄少主眼前,无声无息间被人劫走呢?
方振威哼了一声,道:“杨少庄主心思缜密,不过抢个双生雪莲,就派了这么大阵仗消遣老夫。”言下便是认定是杨思岳在山谷设伏。谁知杨思岳等人面色更加忧急,摇头道:“老爷子误会,我们也着了人家的道儿了。”
方振威、苏柳、方玉娥尽皆吃惊,忽听山谷中有人呼道:
“秋林渡浪子诚邀苏六侠、方总镖头、杨少庄主,七日后赴临安太平楼一叙。”
高呼三遍,山谷中重又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