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林渡浪子是谁?
没有人知道。
既然这秋林渡浪子邀众人到临安太平楼一会,双生雪莲定是被他取走无疑。
方振威顾不得幼子还在杨思岳手上,双生雪莲既关乎大宋、大理两国邦交,又关乎他天下镖局声誉和满门性命,在这两件事情面前,幼子的安危又算什么?何况他杨思岳身后偌大的一个龙泉山庄,还能跑了不成?他日幼子真有不测,他便是家散业败,也要与杨家拼个鱼死网破。当下与苏柳、方玉娥计较一番,也不与杨思岳等人寒暄,径奔临安而去。他来时那乘马折在杨思岳手里,便自乘苏柳的坐骑,令女儿与苏柳共乘一骑。
杨思岳本想这个什么秋林渡浪子横插一杠子,倒好让自己与方振威站在一方,相助一臂之力。正待上前与方振威说两句好话攀攀交情,谁知这老爷子不管不顾,径自去了,心中不禁赞叹其为人果决。但他比方振威还要焦急,叫上手下四人,在后面紧紧跟着。
杨思岳心想:“此番与天下镖局结下这么大梁子,只怕事情一了,这老家伙便会闹到山庄去,我杨家脸上可挂不住。”但转念想到病重的那人,也顾不得这些。
方振威、杨思岳前后两队人马,一直奔驰到天明,才出了九华山界。到了宣城境内,众人折腾了一宿,已经是人困马乏,方振威携苏柳、方玉娥到一处酒楼打尖,杨思岳他们也跟进去,拣邻桌坐了。方振威怒气未消,看也不看他们一眼。苏柳欲上去问个明白,被方振威一把抓住,见他蘸水在桌上写了四个字:“试探来意。”苏柳恍然大悟,与方玉娥对视一眼,心下都明白:“他五人跟在后面又不上来搭话,显然是自觉理亏。既然自觉理亏,说明他们并非有歹意,只是一心想要那双生雪莲救急。他龙泉山庄再赫赫有名,也决计不敢和天下镖局用强,牧风在他们手上自是没有危险。”
酒食上齐,方振威示意二人快吃,三人囫囵吃完,迅速出门便又赶路。方振威进店前早给了不少银子,吩咐小二另备四匹好马、包好大包干粮。三人各乘一匹,预备一匹,显然要马不停蹄地赶到临安。杨思岳五人饭菜才上,却顾不得吃上一口,只好仓皇跟了出去。
直追出半日,又是连绵山路,坐骑早已支持不住,再不肯向前。片刻间,就不见了三人的影子。杨思岳见四下荒无人烟,哪里去另购马匹?五人仓促间也没备上干粮,心中叫苦不已,只能缓缓而行。
走了一里,见方振威三人竟把马拴在一边,悠悠地坐在路边吃饭。方振威斜眼看他们走近,故意提高嗓门道:“苏兄弟,我瞧这龙泉山庄的少庄主到底是娇生惯养的少爷胚子,一点江湖经验都没有。否则,怎么不晓得’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的道理。哈哈哈哈!”苏柳、方玉娥二人跟着哈哈大笑。
杨思岳听得清楚,只想破口大骂:“老东西,你算什么鸟,也来教训我。”但念及此行大事,强忍心中怒气:“老儿如此奸猾,若不是人命关天,我敢不和你拼命?”但他向来心高气傲,已自狂悖在先,现下又如何先松口求饶呢?
那白须老者深知杨思岳心意,走上前,打了个哈哈道:“方总镖头请了,老朽公羊九给您请安。”
方振威不禁一愕,向那老者忘了一眼,心下明白,旋即冷哼了一声,道:“‘白头鹦鹉’公羊九,你不好好在天目山呆着,怎么跟龙泉山庄搅在一起了?“
那白须老者正是天目山隐士“白头鹦鹉”公羊九,他二十年前突然金盆洗手,之后从未在江湖走动,是以方振威认他不出。公羊九道:“我猜想方总镖头一定在想,这酸秀才二十年不问江湖事,怎的突然来趟这趟浑水,是不是?”
方振威哼了一声,算作默认。公羊九二十年前也没多大本事,方振威也不把他放在心上;只不过他腐儒出身,生平爱做和事佬,所以江湖上路数颇多。
公羊九道:“总镖头息怒,我给你介绍几位好朋友。这位杨贤侄你已经认过了,我且给你引见引见其他三位。这位好汉是’黑蟾蜍’樊克刚,他的碧蟾功昨晚你是领教过的。”手指向矮胖大汉,见他眉角果然有块乌黑的胎记。
方振威十分惊讶:“我听说胡克柔有一同门师弟,十多年前阵亡于北伐途中。难道,难道?”
公羊九道:“总镖头所言不错,那正是说的樊老弟。樊老弟当年的确在小商桥之战中身负重伤,奄奄一息。哎,说起这一战,杨再兴等一百多位将领全部殉国,樊老弟当时也无苟活之意。但多蒙岳元帅父子多方安置,才保住了他这条性命。痊愈后,樊老弟的功夫已不如当年,否则总镖头何以昨夜一招便破了他的碧蟾功?”
公羊九所言不虚,方振威虽然心下不快,也无抢白之理。
公羊九指着另外两名大汉道:“这两位,我一说名字,总镖头便即明白了。”指着左首那黑壮青年,道:“这位叫牛犇。”指着右首那俊朗青年道:“这位叫张敌万。”
方振威、苏柳同时“啊”了一声,肃然站起。见那两个青年并肩而立,神色庄重,虽然相貌不同,但都有一番干云豪气,令人瞩目。方振威颤声道:“这二位,莫不是,莫不是牛将军和张将军的遗孤?”公羊九愀然点头。
方振威所说的牛将军和张将军正是抗金名将岳飞帐下的牛皋和张宪,张宪于绍兴十二年,与岳氏父子一同被秦桧等人冤杀于临安闹市;牛皋于绍兴十七年,被秦桧以毒酒暗害。世人只道两人满门尽受株连,没想到两位忠烈竟有骨血存世,方振威、苏柳闻听,悲喜交集。当即长身向牛、张两人揖倒:“忠烈有后,请受我等一拜。”
牛犇、张敌万哪能受此一拜,先自屈膝跪了下去。那牛犇看面相虽是粗汉,但此刻竟泪水涟涟,道:“方老前辈钧鉴,我与张兄弟实在走投无路,这才请九叔他们出山。冒犯了您的虎威,还请见谅。”说着便往要叩头。
方振威抢上扶起,道:“方某虽是江湖草莽,但也知道忠孝仁义大节。两位少将军究竟有什么难处,何不说个明白,还要这般大动干戈,搞的大家生出许多误会?”
牛犇向公羊九等一望,杨思岳、公羊九都默然点头,公羊九上前道:“还是由老夫来说吧。”
“一个月前,老夫接到樊老弟飞鸽传书,获悉牛将军、张将军尚有后人在世,当时是惊喜交集。原来当年樊老弟重伤后,自知无力冲锋陷阵,便辞别岳元帅隐居在西湖满觉陇一带。绍兴十一年,正当岳元帅率领岳家军北伐抗金、连战连捷,快要直捣黄龙的时候,朝廷连发十二道金牌召回岳元帅。樊兄弟闻讯,便到临安城打探消息,探听到秦桧一干奸臣欲构陷岳元帅,置他父子与张将军于死地。樊兄弟一路奔驰北上,想阻拦岳元帅进京,哪知道岳元帅星夜驰回,樊老弟还未出城,就眼看着岳元帅父子和张将军被押解到大理寺。
“那奸相秦桧与张俊为达目的,逼迫张将军撰写给岳元帅的书信,来诬告他父子二人谋反。张将军在狱中受尽酷刑折磨,体无完肤,却始终不肯屈服。”
众人想到张宪在狱中深受极刑,自是穿心之痛、无可比拟,都扼腕叹息;张敌万想到父亲生前所受苦楚,忍不住流下眼泪。
公羊九安慰张敌万片刻,续道:“秦桧与张俊眼见张将军不肯就范,便令万俟卨和罗汝伪造张将军的手书。恰巧樊老弟此时化身洁妇,潜入大理寺牢中,他见到张将军,想把张将军搭救出去。张将军料知这帮奸臣逼供不成,必有后招,不肯就走,便托樊老弟到大理寺刺探,果然搜到了万俟卨伪造的手书,遂将其销毁。”
方振威等把目光瞧向樊克刚,见他虎目低垂,神色庄重,均想:“这样一个热血汉子,为了搭救旧主,甘愿易容成妇人,实属不易。”不由得肃然起敬。方玉娥问道:“后来怎样?”杨思岳忽道:“就你心急么?”语气十分不客气,方玉娥不知他为何对自己发这么大脾气,正待抢白,公羊九道:
“樊老弟销毁手书之后,再次潜回牢狱,他经历重伤,功夫是重新练起,要避开狱中森严的戒备着实不易。待再见到张将军时,张将军刚刚受过极刑,断难支撑。张将军怕自己连累了他,只求他速速赶到自己的府邸报信,保住他一点骨血,徐图日后为岳家军伸冤昭雪便了,再不指望自己能存活了。”
樊克刚突然道:“张将军原话并非这样。”
众人一惊,齐向公羊九看去,公羊九脸上一红:“老朽一说到激愤之处,很多细节也说不清楚,诸位恕罪则个。”众人均想:“他这番故事多半也是听樊克刚转述,樊克刚不善言辞,自然不会说太清楚,他鹦鹉学舌,擅自添油加醋原属合理。”当下也不再计较,静听樊克刚说道:“当时张将军托我去搭救元帅父子,他这是杞、杞人……”他说了半天也不想不出这成语怎么说,方玉娥提醒道:“杞人忧天。”樊克刚道:“对对!杞人优先。”他不通文墨,虽经方玉娥提点,依然把这个成语说错了,众人在悲切也不禁莞尔,只听他道:“我混进天牢,原是先去打探元帅和少帅的消息的......我找了许久......”说到此处,他竟然嚎啕大哭,“可、可我找不到,我到最终都没见上元帅最后一面。”
这样一哭,众人眼泪也忍不住落了下来。苏柳向杨思岳窥探了一眼,见他神情尤为凝重,才想到他为何在江州城说那一出《豫让二刺赵襄子》,恰瞧杨思岳与他目光相遇,两人都微微点头示意。
樊克刚过了许久才止住哭声,道:“我寻不到元帅,但找到了张将军,也欢喜得紧。”便不再说了。
张敌万道:“我来替樊叔叔说吧。樊叔叔当夜出了大理寺,就立即赶到我家里来,要带我母亲和我兄弟四人出城。家母是刚烈之人,说什么也不肯丢下父亲,她说我父亲有四个儿子,世人皆知,哪可能说走就走。她思虑半晌,说、说……”他说到这里紧咬嘴唇,脸色绛紫,显是接下来的内容让他心痛如绞,“她思虑半晌说:’我家将军常年为国征战,他四个儿子未曾一日在膝下尽孝,妾身也不能常侍左右。将军既去,妾身与诸子,必与他共赴黄泉才能全夫妻之义、父子之情。但忠烈蒙冤,不能没有后人为他雪耻,这四个孩子中,只有......只有老大成年,最肖其父。我便求樊将军把他带走,让其余三个孩子和妾身一起随夫君去吧!”先慈当晚那一席话,张敌万字字句句记在心头,常自煎熬,此时说出已泣不成声,豆大的泪珠滚落出来,落满衣襟。
公羊九道:“张将军府中一个下人甘愿顶替长子之名,就这样,樊老弟把张少将军带出了临安,隐藏在满觉陇的禅院之中。至于牛少将军,却是牛将军料事在先,将他偷偷送来交给樊老弟一并看护的。”
方振威静听了往事始末,大悲之余,稍感欣慰,深深向樊克刚鞠了一躬,因问道:“不知道诸位要那双生雪莲什么用处?”
公羊九道:“总镖头,我等今日在这绝无人迹的山道当中,把这诛九族的机密都告诉了你,一来是实出无奈,二来也是敬重你高义,不想令你为难。”
方振威岂听不出他话里有话,哼了一声道:“我’驮经天马’的骨头不见得比你这只’白头鹦鹉’的软,事到如今,你还是信不过老夫。”
公羊九拱手道:“不敢!”他把眼光扫向苏柳、方玉娥,方振威已明其意,道:“小女自幼在我膝下,性情与我不差分毫,你不必担心。至于这位苏六侠,你们该当听过’九宫生十木,佼佼姑苏柳’的名头,何必多疑?”
苏柳正色道:“苏柳如将今日之事泄露出去,有如此剑。”拔出长剑,伸出右手食中两指,将剑身“登”地从中折断,这等指力,众人俱各惊呼,杨思岳脊背上不禁一寒,心想:“他功夫高深若此,若非昨夜手下留情,我等恐怕……”
公羊九连连道:“苏六侠声名卓著,原是老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一个月前樊老弟飞鸽传书邀我下山,是因为在满觉禅院中尚有一位忠烈遗孤,伤情加重,急需双生雪莲吊命。他和牛、张二位少将军孤立无援,才想到叫我这个老友前来助阵。”
方振威奇道:“还有一位遗孤?”声音中满是惊喜之意。
公羊九顿首道:“这位遗孤不是别人,正是当年岳家军少帅,岳云岳将军!”
最后五个字,公羊九掷地有声,山中飞鸟尽皆惊起。方振威等三人今日获悉牛犇、张敌万在世已是意外之极,又听闻岳云尚在人间,更是瞠目结舌,片刻说不出话来。
公羊九道:“当年岳元帅父子深陷囹圄,被一干奸佞连施重刑,命在顷刻。哪知行刑前夕,一个狱卒冒死将少帅背了出来,送到满觉禅院。但少帅周身几处大的经脉都被挑断,又身受极重的内伤。樊老弟怕声张出去,大家性命不保,不好大张旗鼓地求医问药。只能以微弱的碧蟾功真气为少帅续命,加上十年来樊老弟四处搜罗珍奇药材,什么长白山的人参、东海的珍珠、云南的蟾蜍、藏边的灵芝……吃了不知有多少,可这些宝贝,用到少帅身上就如泥牛入海,仅够存命。这些日子,少帅的病情越来越不稳定,樊老弟探听到大理国采到双生雪莲,想到那雪莲花蕊可以起死回生,这才决定冒险来劫你们天下镖局的镖。”
方振威心下恻然,道:“你若托人送封信来说明缘由,老夫就是拼了身家性命不要,自当会把双生雪莲奉上。何苦来昨夜这一番抢夺,叫什么秋林渡浪子夺了去。”
杨思岳森然道:“方老爷子说得容易,自来江湖险恶,这事情一旦声张出去,就是满门抄斩、株连九族的罪名。家父也算作岳元帅当年的挚交了,饶是如此,樊大叔当时还不肯明白告诉我们呢。”言下之意,略有责怪。
方振威心想:“早听说龙泉山庄杨老庄主与岳元帅是莫逆之交,看来这姓樊的确是谨慎。”因又奇道:“杨老庄主没有来么?”
杨思岳道:“家父行踪飘忽不定,早已多年不在山庄。若是他老人家在,我们何至于费尽心思地将贵公子请来,借以引开苏六侠呢?”
苏柳道:“少庄主把我与老庄主相提并论,真是承蒙抬爱了。”
杨思岳冷冷地道:“并非抬爱你,是嫌你碍事。”
苏柳也不生气,道:“事以至此,还是先找回雪莲要紧。否则岳少帅的性命……”说到却不好再说,望向方振威。方振威知他所虑,道:“就是拼了天下镖局这块招牌,老夫也要把雪莲找来送到岳少帅床前。”因向众人道:“事不宜迟,咱们即刻便向临安进发吧。”
八人胡乱吃了些干粮,向临安连翩驰去。一路上,众人又问起樊克刚救岳云出狱的狱卒是谁,当日行刑替岳云死的又是谁,樊克刚茫然摇头,众人也只有等就行岳云再行询问了。
行到傍晚,到得湖州,方振威写了一封书信雇人送到江州,报知夫人牧风平安。苏柳见众人的坐骑脚力远不及他和方玉娥所乘的汗血马。这两匹马是数年前方振威为了给镖局马匹配种,以一千两黄金购得的西域**:苏柳所乘的通身银白,杂以青花,号称“青霜电”;方玉娥所乘的通身枣红,光滑可鉴,号称“凝夜紫”。这两匹马虽在皇帝的禁宫之中也不可得,若非报讯心切,方玉娥绝不舍得牵它俩出来。
苏柳道:“距离七日之期还有些日子,各位昼夜未歇,不如在湖州城里休息一晚。我和娥妹先期赶到临安打探消息可好?”
杨思岳道:“苏六侠是嫌我们脚力慢了,欺负龙泉山庄没有宝马么?”
苏柳一路上被这位少庄主连连抢白,知道他大少爷性格,也不与他计较。但此时他长途劳顿,早已疲惫不堪,加之又急着早日寻到雪莲下落,一来解岳少帅性命之危,二来把小牧风接回江州,没料到杨思岳又来酸里酸气地抢白,登时耐不住性子,硬生生地道:“你龙泉山庄岂只是没有宝马,只怕剑法也未必怎么高明。”
杨思岳气往上冲,道:“峨眉派有什么了不起,杨家怕了你们不成?拔剑来,今天倒要分个高下。”说着便拔出越女剑来。
苏柳手中没了长剑,向张敌万道:“少将军,借你宝剑一用。”
张敌万哪肯让二人再斗,按住长剑只是摇头。方振威朗声道:“你们两位都稍安勿躁!大家都累了,先到湖州落脚再说。”
苏柳不敢忤逆方振威的话,闷声纵马前行。杨思岳却不领情,策马奔到张敌万身侧,出手如电,抢过他手中长剑,喝道“接住”,一把向苏柳抛去。苏柳听到风声,在马背仰倒,举手抓住剑柄。彼时杨思岳已经抢到,当空劈下一剑。他再难忍让,一声呼哧,飞身还了一剑,趁杨思岳招架之时,抓住衣领将他拉下马来。
两人滚落在地,翻身又厮斗在一起。众人慌忙下马,连连呼喊停手,二人哪里肯听。也是合当苏柳心焦,否则以他耐性,总能忍上杨思岳一时半刻。
杨思岳最怕苏柳使出通臂拳身法,于是连进快招,想先赶他一个措手不及,是以比前一晚的招数快了几分之多。苏柳赞道:“想不到龙泉山庄还有些像样的剑法。”他曾听师父说过,龙泉山庄的“好妇剑法”威震两浙,岂不知对方家学深厚,不可小视?但这句话说出来意在激怒杨思岳,教他乱了分寸。杨思岳对家门一向自恃,对方如此说,显是大大地瞧不起自己,如何不怒,喝道:“少罗嗦!看剑!”堪堪送出一式“西风挽妙林”,这一剑当真如风穿竹林,瞬息万变,去势之中就暗含着四五种变化。
苏柳笑道:“我看你这剑法花哨得很,杨老庄主平时只教你说书了么?”手中却不敢怠慢,剑尖上下圆转,堤防他这一式的各种变化。杨思岳一剑未老,叠出险招,招招都是拼命的打法。苏柳心中叫苦:“这位少庄主性情高傲,我若不输给他,他心里是痛快不了的。”眼见自己已被逼到“凝夜紫”旁边,杨思岳的剑招竟突然慢了下来。苏柳心中豁然:“是了,他剑招慢下来,自是爱惜这匹宝马。”谁知他打错了算盘,杨思岳眼睛一亮,翻手就向马头刺去。那“凝夜紫”受剑气冲击,奋起前蹄,连声惊嘶。就这么一抬之间,越女剑剑尖已及“凝夜紫”胸前半寸,苏柳惊乱之下,平剑挡在“凝夜紫”胸前,强把对方剑尖阻住。但杨思岳这一招终究用力太猛,仍有三成力道透过剑身,传到马身上,“凝夜紫”惊得冲开双剑,发蹄狂奔。
苏柳口中骂道:“好卑鄙!”荡开越女剑,飞步向“凝夜紫”追去。
杨思岳叫道:“哪儿跑!”翻身跃上“青霜电”,猛夹马肚,扬尘赶上。众人见状,纷纷上马去追。
杨思岳一面策马追赶,一面接近苏柳。但见他奔走如电,轻身功夫果真是天下罕有匹敌之人,心中暗暗叹服。但“凝夜紫”终究是日行千里的良驹,苏柳虽使出浑身气力,始终与它相差数丈,渐渐地距离越来越大。杨思岳轻笑了一声,叫道:“苏六侠脚力这么好,你与宝马一起,早驮我们去临安岂不是好?”
苏柳气恼:“你这没道理的公子哥儿,我一会要你知道厉害。”脚下仍不停步。
杨思岳不理他,对“青霜电”道:“好马儿,快追上你那兄弟。”倒转越女剑,往“青霜电”臀上轻轻一刺,“青霜电”便发起疯似地向前奔驰,片刻便到了苏柳身畔。苏柳正要提防他再出剑挑衅,却见杨思岳将手向自己一伸,叫道:“上来!”
苏柳一怔,杨思岳已俯身抓住他左肩,力贯长臂,将他拽上马背。笑道:“瞧仔细了,我杨家轻功不比你峨眉派差。”再驰片刻,“青霜电”与“凝夜紫”相差不过丈许,还剑入鞘,右手在马颈上这么一撑,身子已借力飞离马背,当空一个鹞子翻身,稳稳坐到“凝夜紫”身上,他应变奇速,瞬间抓住马缰,口中呼哧,“吁——”,便将“凝夜紫”勒在当地。
苏柳虽恼恨他无礼,但刚才这兔起鹘落之间,仍为他捏了把汗,此刻稍有余裕,也发觉刚才自己奔行太久,胸中气滞。于是强勒马头,慢慢停住暗调内息。
杨思岳回身看了他一眼,冷笑道:“你还磨蹭什么?还不来接招么?”
苏柳道:“算是我输了,咱们在这里等一等其他人吧。”
杨思岳回马过来,笑道:“本少爷好不容易把这匹马抢到手,等他们做甚?”苏柳一不留神,他已走到“青霜电”身后,举手往马臀上一拍,那马儿立时又向前跑了起来。杨思岳甫一得手,便即追上。向苏柳叫道:“多亏本少爷足智多谋甩了那些老家伙,你还不赶紧跟上?”
苏柳方始大悟:“原来他假意与我比剑,是为了抢马赶路。这位少庄主行事真是异乎常理。”心中又记挂方玉娥,但想到她与她爹爹在一起,断然不会出岔子,这少庄主行事虽然怪异,但两个男人行事,总要比时时顾及玉娥的安危方便得多。当下再不迟疑,催马上前,与杨思岳并肩疾驰。不到盏茶功夫,就穿过湖州城,向南而去。
方振威他们追不上二人踪影,心想苏柳行事稳重,不必担心,也就带众人在湖州住下了。只有方玉娥暗自悬心。
苏、杨二人星夜南下,片刻不息。见双驹跑得累了,就松了缰绳,叫它们在山路上吃草休整,二人也在马背上吃些干粮。那杨思岳离了众人,忽然变得和善起来,不断向苏柳夸赞峨眉剑法高明,又请他讲解用剑的精义。苏柳见这位少庄主忽然如此谦逊,心下甚喜,便把平素心得一一说给他听,还偶尔说一些自己往年闯荡江湖的奇闻逸事。杨思岳向他讲述两浙风物,时不时夹带几个当地的笑话,引得苏柳哈哈大笑。苏柳又问起铸剑之术,杨思岳便不说话了,他猜想这是人家不传之秘,也便三两句话搪塞过去。
两人正在说话,忽然自西北隐隐传来“得得得”的马蹄声,苏柳耳力极佳,听出是共有三乘马,奔行奇速,到他二人这里就是眨眼之间的事情。苏柳忙招呼杨思岳窜进林中,二人屏息观看,只见三匹高头骏马前后一字排开,当先那匹马上的人高声道:“再快些!莫误了’秋林渡浪子’的大事。”在月光下一晃而过。
苏、杨两人看清那马上三人的都是头带斗笠,宽衣大氅,像是川陕一带的装扮,更兼听清当先那一人叫出“秋林渡浪子”的名头,互相一点头,翻身上马。“青霜电”、“凝夜紫”的脚力快过那三骑何止数倍,苏、杨勒紧马头,始终远远地跟在三人后面。
大约驰出五十里左右,只听身后又有马蹄传来。苏柳轻声招呼杨思岳:“藏起来!”两人一齐踊到路边林中,甫刚藏好,便看到两马并辔而至,马上是一男一女,男的头缠白色头布、身形矮小,女的却是苗人装扮、长身玉立。
那男的轻呼一声“停”,两人停在路中。女的问道:“大哥,怎的不走了?”男的“噫”了一声,啐道:“龟儿子,我刚才明明听到那马蹄声离我们很近,怎么一忽儿就走出那么老远?”却是川南口音。苏柳心中好笑:“这家伙耳力不好,听不出个数,把前面三人和我二人搞混了。”
女的道:“深夜赶路,只怕也是道儿上的。”男的点头道:“’秋林渡浪子’着急忙慌地喊我们来,我想他不光找了咱们兄妹,前面的该是兄弟伙儿。”女的道:“要是这样儿,大哥也莫要担心了,咱们赶路吧。”男的仍不放心,四下里望了几望,苏、杨藏得十分隐蔽,他自然瞧不到。女的又道:“大哥,快点走吧,晌午前要赶到。”男的终于扬鞭,两人瞬间便消失在月色中。
苏柳沉吟道:“这两人我认得,是川南一带有名的土匪,男的叫做’独眼牛郎’余不足,女的叫做’金刀织女’钟美锦。这俩人劫富济贫,名声倒不差。’只是他夫妻俩向来高傲,足不出川南,’秋林渡浪子’能把他们叫来,想来也不是等闲之辈。”杨思岳听他语气忧虑,道:“再等上半个时辰,看这’秋林渡浪子’还有什么后援。”
半个时辰之中,果然先后又有三拨儿人经过。第一拨儿是两个白衣秀士;第二拨却只有一个赤脚喇嘛,他膂力甚大,双手各执一个圆盾状的物事,左手先掷出一个,飞身站在上面,紧接着掷出右手中的一个,飞身再上,左手中的竟然自行回到手中,他两只手如此迅捷地交替,每个圆盾都载他飞出十余丈,瞬间便没了踪影,苏、杨二人均感骇异;第三拨儿却是一架马车,马夫衣着华贵,月光下车盖闪着金灿灿的光芒,青缦飞舞,四匹雪白宝马并辔驰骋,车轮在崎岖的山路上如履平地,好似飞起来一般。
等上一会儿,路上再无动静,苏、杨二人各自怀着忐忑的心情,向临安进发。
未过午时,临安城在望。遥见那金盖马车缓缓驶入武林门,苏、杨二人快马赶上。将到城门,却见城门口有重兵盘查,苏柳便将青、紫双驹在郊外放了,以免太过惹眼。门外右侧围了许多行人,走近一看,才知有官差在门前布告。那告示上赫然写着:
“钦犯秋林渡浪子,于绍兴二十一年八月乙亥,于武林门阻截禁军,劫夺大理贡品。兹通令全国各路火速缉拿,有知情举报属实者赐银百两,官民凡取钦犯首级者,封保义郎、赐黄金五百两。大宋绍兴二十一年八月丙子。”
只有文字,并无肖像,一旁行人纷纷咋舌议论,苏、杨二人均感惊奇:“那夜’秋林渡浪子’明明在九华山劫走了双生雪莲,怎么在武林门又劫了一遍?”百思不得其解之际,杨思岳猛地想起金盖马车已经进城多时,忙叫苏柳进城追赶。进城前,少不得要让禁军盘查一番,只是进得城后,哪里还有金盖马车的影子。苏柳问遍路人,尽皆摇头不知,那样一驾华丽的马车,就在这偌大的临安城中凭空消失了。
两人奔驰一日两夜已经饥困交加,无奈之下先进了一家酒楼。在二楼才刚落座,只听左首一桌几个闲汉在那里悄声说话。
其中一人道:“这个什么’秋林渡浪子’当真是熊心豹子胆,大宋朝开国以来,谁敢在天子脚下劫走贡品?”另一人道:“我看人家不是熊心豹子胆,那是艺高人胆大!”先前那人道:“周老弟何出此言?”那姓周的道:“咱们刚从城外回来,你们也见了通缉令了,可发现有什么异常?”众人尽皆摇头。姓周的道:“一帮瞎了眼的,你们何曾见过没有犯人肖像的通缉令?”众人“啊”了一声,姓周的又道:“这只能说明那’秋林渡浪子’连面都没露,就把贡品抢走了。”一个细小的声音嗫嚅道:“光天化日,怎么可能连面都不露?难道他是鬼不成!”姓周的却也给不出解释,一桌人也跟着啧啧称奇。
这边话音刚落,右首两个文人样打扮的人便低声计议起来。其中一人向另一人问道:“李兄,这’秋林渡浪子’劫的是什么贡品,你在差上可曾听说了?”那姓李的想必是在哪个官署当差的,沉声道:“听我们大人说,大理国进贡的是一株双生雪莲,那可是千年不遇的仙草啊!”那人一听此言,忍不住叫出声来,被姓李的一把捂住:“悄声些!上面不让声张。”却又兀自嘀咕道:“不过也是邪了门了……”那人忙问:“怎生邪门?”姓李的道:“我听说朝廷就是怕禁军太过惹眼,才暗中委托了天下镖局押送贡品,所以一个月来谁都不知道。你想,那贼人既得了消息,从成都到临安千里迢迢,在道上下手岂不方便?为何非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劫夺禁军,你说这不是邪门还是怎的?”那人瞠目结舌,略一思忖,道:“这、这分明是打禁军的脸啊!”姓李的若有所思:“管他是不是有意的,总之那张太尉日子不好过咯。”所说“张太尉”正是清河郡王张俊,他虽然十年前罢枢密使一职,但京师禁军的实际管辖权还在他手里,故国人仍称其为“张太尉”,口气中颇有讥讽之意。
苏柳听了二人这番对答,心中又惊、又喜、又忧,惊的是方振威明明还未到临安,是谁冒充天下镖局把雪莲交到禁军手上的?喜的是雪莲既然从禁军手中劫走,天下镖局满门性命无虞;忧的是那’秋林渡浪子’在禁军手中劫走雪莲,神通若斯,该去哪里探寻他的下落,难不成真要等到太平楼赴约不成?杨思岳看到他眉头时而紧蹙、时而舒展,也猜到他的心思
忽然墙角“哗啦”一声,一个酒坛重重摔在地上,酒水四溅,把一旁客人都惊起离座。只见一个蓬头垢面的书生坐在那里,已经喝得酩酊大醉,他腰间系一道白绫,似是从哪里刚刚吊孝回来。不等众人上前理论,那书生便踉跄起身,大声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一个抢夺贡品的贼寇,也值得你们日夜议论。我大宋痛失柱石,你们、你们又有哪一个关心过?”
众人兀自不解,那书生提起另一坛酒,摇摇晃晃地走入人群,指着众人喝道:“想当年,韩世忠元帅出生入死,北抗金兵,就是为了给你们这帮闲汉保住这块烟花风流地么?啊?!如今他老人家尸骨未寒,你们却在这里嘁嘁喳喳议论一个前朝余孽,是何道理?!”他说话时睚眦欲裂,捶胸愤恨,如一头癫痫的猛虎,四处乱扑,众人避之不及,坛中的酒四处飞溅,洒到众人衣服上。当中一个闲汉提起拳头,欲上前揍他,却被身后一人攥住手腕,动弹不得,扭头一看,是个虬髯汉子,正是苏柳。苏柳道:“不许动手,听他说完。”
那书生道:“韩大帅去世不过三日,前朝梁山余孽就蔑视天威、祸患京师,内忧外患,国将不国矣!”他口中尽是狂妄悖逆之言,众人谁不惊骇;苏柳、杨思岳更惊的是抗金名将韩世忠元帅已于三日前逝世了。朝廷还没有下诏追封,京外之人自然没有闻听,却不知他所说的“前朝梁山余孽”指的又是何人。只听那书生朗声吟道:
“早岁那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
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
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
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
他且饮且吟,步履蹒跚,但悲愤交迸,字字千钧,自有一股豪气,围观的众人也都为他感染,忘了上前。那书生吟罢,仰天道:“韩大帅!你壮志未酬,幽愤而逝。可恨主上昏弱,奸佞满朝,山阴后学陆游不能像你一样驱逐匈奴,只有赋诗一首,祭奠你在天之灵啦!”说着举坛过顶,将剩下的多半坛酒悉数浇下,哗啦啦淋了自己一身。
众人正要把他劝住,忽听楼下人声呼喝,脚步杂沓。苏柳向窗外一张,一队禁军正将酒楼团团围住,领头的叫道:“把这酒楼围住,不许放过一个反贼!”苏柳心道:“这书生口出狂言,禁军定是来拿他了。”正要上前扶住书生,便有五名禁军闯进,喝散人群,直奔过来。
两名禁军分别向书生左右肩抓去,苏柳抢上,双掌开弓,两人顿时左右撞开。其余三名禁军见状,挺枪向苏柳刺去,杨思岳在一旁飞起一脚,将三人一并踹倒,与苏柳架住书生,向楼梯急奔。刚到梯口,十余名禁军涌到,一时间长枪乱刺,将三人迫回中央。那书生醉醺醺的,仍自大骂:“狗官!孬军!”杨思岳不禁好笑,叫苏柳扶住书生,拔出越女剑削断了两杆长枪,踢倒两人,其余禁军见他宝剑锋利,尽皆疑惧。杨思岳奋力挥舞,越女剑便成了一道光幕密不透风,把一干禁军逼到墙角,顺手掀起一桌酒菜,悉数泼向禁军,一时间桌椅倾倒、杯盏横飞,整个二楼狼藉满地。
楼上酒客见楼梯让出通道,你推我搡地纷纷抢下楼。
苏柳尾随众人,冲到楼下时,见楼外禁军又增援数队,早已密密压将过来,暗呼糟糕。一手扶住书生,一手拔剑与来人缠斗。那伙禁军极为狡猾,见他剑法绝伦,便不正面对他进攻,而是尽数往书生身上招架。禁军都用长兵,苏柳才挡开一枪,向外突围,又有两枪向书生刺来。若是对付一般歹人,苏柳只须使开通臂拳身法,尽下杀招即可。但面前的都是皇城禁军,若真的大开杀戒,日后朝廷通缉,不仅不能追查“秋林渡浪子”和双生雪莲的下落,只怕也给师门带来麻烦。更兼禁军越聚越多,整个酒楼大厅已经水泄不通,那书生跌跌撞撞,完全瘫在他身上,苏柳的轻功完全无法施展。
正在支绌,忽听门外喊声大作,一柄长剑在人群中左右飞舞,所经之处,禁军纷纷倒开,一条通道显现出来,正是杨思岳。原来他见楼下禁军众多,便从窗中跃下,欲与苏柳来个里外夹击。禁军见他跃下,弓箭齐发,但哪里阻得住,杨思岳荡开乱箭,涌入人群便往门口抢攻,他性格果决,远没有苏柳那么多顾虑,仗着越女剑之利走一路削一路,也不知道削断了多少杆长枪,刺伤了多少禁军,直把道路开到苏柳跟前。
两人才会合,禁军又合围上来,本已掘开的口子瞬间堵得严严实实。杨思岳道:“我开路,你殿后。”手脚齐动,手上削断一杆长枪,脚下就踢开一个。苏柳在后面使开峨眉剑法,一面挽剑花挡格枪尖护住书生,一面兼顾左右,提防有人袭击杨思岳。两人就这么步步为营,一点点地冲到外围。
眼见便可脱身,人群中突然一声暴喝:“都给我让开!”凌空纵出一人,挥刀向苏柳砍到。苏柳忙举剑相应,刀剑相交,火花迸溅,只震苏柳虎口剧痛、半臂发麻,长剑险些脱手,那人却轻轻一翻,稳落在地。苏柳暗暗心惊:“想不到禁军中竟有内力如此强劲的好手!”只见对方身披紫甲,高逾八尺、膀圆腰细,一双虎目杀气腾腾地盯着自己,显是个职位不低的将官。那将官不待苏柳缓过神来,挥刀又上,杨思岳早从一旁抢上,连施三招“好妇剑法”,将对方钢刀来势卸掉,引向一旁。杨思岳叫道:“快走,避开城门!”
苏柳不肯留杨思岳一人拒敌,怔在原地捕捉时机,欲替下杨思岳,让他掩护书生。但杨思岳不住催促,书生已醉得不省人事,片刻也支撑不住,真叫苏柳左右为难。那将官不仅神力惊人,且刀法精妙,招招环扣,迫得杨思岳只有防守的份儿,却并不下杀招,是以杨思岳毫无余地去削他的钢刀,如此片刻间便落了下风。杨思岳见苏柳还不走,面有愠色,心道:“这头蠢牛,若不走何不来帮我!”他当然知道苏柳要扶着书生,心中虽怒,却始终开不了口。
那将官眼见事成,向众禁军叫道:“还愣着干嘛?还不去抓人!”众禁军得令,一股脑向苏柳奔来。杨思岳骂道:“蠢牛,要你走你不走!”这么一分神,将官的钢刀已挟雷霆之势向她劈来,这一劈看准了他上一招剑法用老,因剑身较长,挽回便满了一寸,阻挡已自不及。千钧一发之际,只听“登”的一声,一计暗器撞到刀身上,似乎力道奇大,只把那沉重的钢刀撞开数寸。杨思岳大喜,趁这瞬间之虞,掣剑斜崩刀刃。那将官应变奇速,平倒刀身相迎,刀身宽大,便消解了越女剑击来的五成阻力,免遭被毁之厄。杨思岳才要变招,那将官竟平推刀身,恶狠狠地撞向杨思岳剑柄。杨思岳欲夺剑后退,岂料那将官巧施内力,将刀身牢牢粘住越女剑,杨思岳进退不能,一旦钢刀推到,右腕只怕要被一刀横断,为保手腕,非得弃剑不成。
那边苏柳忙于应付众禁军,瞥见杨思岳情势危急,正要抢上救援。只见一道青影跃入阵中,挥剑袭击将官的面门,正是峨眉剑法里一招“横江劫渡”,苏柳大喜,那人虽面蒙白巾,但这身形不是别人,正是二师兄郎柏,适才那枚暗器自是他发的“柏桐锥”。
郎柏一剑逼退将官,低声向杨思岳道:“你们先撤,一个时辰后城隍庙见。”大喝一声:“看招!”大踏步赶上前去。
杨思岳砍翻几个禁军,与苏柳合在一处,把郎柏的话转述给他。苏柳见郎柏与将官激动正酣,心想以二师兄的身手,在这阵中出入自不是难事,当下与杨思岳重拾故技,一前一后地杀出重围,消失在弄堂之中。郎柏本拟大显身手,让那将官吃一吃苦头,谁知拆了三十招后,发现对方端的不凡,心道:“要想制服他,少说也要一百招开外。时间一长,只怕他们援军更多,我还是先走为妙。”计较已定,连进数招,趁那将官不备,“哧、哧、哧”三枚柏桐锥射出,笑道:“少陪了!”纵身跃上一旁楼顶,连连猿跳,片刻没了踪影。
这边苏、杨二人扶着书生七转八转找到一家十分偏僻的小客栈。那掌柜的见二人身上有血,又扶着一个书生,心中已明白八九分。杨思岳看他目光迟疑,扬剑把他柜台上的算盘剁为两半,算珠哗啦啦撒了一地,杨思岳把剑扼到掌柜的颈中,厉声道:“赶紧给这位相公找个房间静养,要是敢声张出去,我就烧了你这客栈!”说着,剑身又向前送了一送。
那掌柜的吓得七荤八素,哪里敢声张,加上客栈本就生意不好,虽是做个危险买卖,也比家当被火烧了的好,急忙命小二安排上房。杨思岳摸出一锭黄金扔给他,冷冷地道:“这些想来不少了,待这位相公酒醒了再给你一锭,你好自为之吧。”掣剑入鞘,那掌柜的吓得连连作揖:“不少了…不少了…”
两人把书生安置停当,便准备到城隍庙与郎柏碰头。杨思岳道:“咱们这样出去,那不是自投罗网吗?”苏柳一想不错,杨思岳心念一动,笑道:“看我的!”便唤小二来,在他耳边低声嘱咐了半晌,扔给他一锭银子,道:“剩下的都是你的,快些置办来!”
苏柳问道:“你叫他去做什么了?”杨思岳狡黠一笑,道:“一会你便知道了。”他这一笑,两边嘴角竟生出两个酒窝,显得可爱已极。杨思岳见他瞧着自己,脸上一红,道:“你瞧我干嘛?”苏柳忙道:“我刚才想事情入神了,贤弟勿怪。”杨思岳道:“你这大胡子太过显眼,快坐下,我来修理修理。”
不待苏柳答应,把他按倒在座,从腰中摸出一把匕首,一刀一刀地将苏柳虬髯刮落下来。那书生躺在床上,突然说起呓语:“婉妹…婉妹…你别走、别走!”杨思岳咯咯一笑:“刚才在酒楼还张嘴闭嘴军国大义,这下梦里就你侬我侬了。”苏柳也忍不住大笑,杨思岳叫道:“别笑,当心把你脸刮出花来。”忽然间神色黯然,自言自语道:“这书生所爱之人想必弃他而去了,总有一天,只怕我们都会经历。”苏柳见他如此古怪,想要询问,却不知如何开口,只得静静地待他把胡子刮完。
片刻间,胡须削净,杨思岳一双眼睛瞬也不瞬,只盯着苏柳瞧。苏柳再忍不住,问道:“贤弟,你没事吧?”杨思岳幡然醒来,自知失态,拿起一边的铜镜放在他面前:“苏大哥,你这样看起来可真潇洒极了!何苦要留胡子?”苏柳见镜中那人剑眉星目、俊朗绝伦,几乎不相信是自己,但转念想到自己十年前刚下山时不也是这般么?嘿嘿一笑,心道:“遇到娥妹之后,早已心如止水,也顾不上什么潇洒不潇洒了。”
不一时,那小二将杨思岳吩咐的物品尽都置办回来,什么胶水、麻布、还有粗布衣服……杂七杂八,不胜枚举。他拿起一件粗布衣服交给苏柳,叫他出去换上。苏柳回来时,却见一个眼眉低垂、鼠须飞挑的消瘦中年立在房中,他头戴逍遥巾,一身麻布长袍,右手扶着一个招子,上书“神算丘半仙”,左手捻着胡须冲苏柳猥琐一笑:“苏六侠,老夫给你占上一课如何?”声音一出,正是杨思岳,苏柳惊叹不已。只见杨思岳提起毛笔走来,在他脸上左画一道、又画一道,在镜子里一看,自己瞬间变得愁眉苦脸。杨思岳道:“咱俩现在就出去,记住,从现在起,我是神算丘先生,你是我的徒弟,就叫……就叫小燕子吧!”苏柳哭笑不得:“小燕子?这什么名字?”杨思岳道:“没听说过’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你单名一个’柳’字,不叫小燕子,叫什么?”苏柳只得答应,二人见书生已睡得安稳,下楼又恐吓了掌柜的一番,直奔城隍庙去。
注:陆游的《书愤》两首实际作于宋孝宗淳熙十三年(1186),当时陆游已经年逾花甲,罢官在家。作者用在此处,提前了三十年,为了暗示小说后面的主战场在瓜洲渡、大散关两大军事要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