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浊罢宫此一道观,漫说满临安城无人不知,哪怕是在九州四海这么大的范围,也着实算是鼎鼎有名,为什么?因为浊罢宫的某一任住持曾经救过大卫开国之君的性命,相传卫高祖若非这位指点迷津,当年恐怕就会命丧江南,避不开那一场生死劫难,如今天下,况怕就是另一番境况了。
这是浊罢宫能够得以名扬大卫的根本原因,然而此处道宫之所以历经二百余载香火继旺,靠的却并非是羿姓皇室的推崇,是历任住持一直坚持替信徒消灾解厄的信念,他们不以衣冠区别众生,但凡遭遇劫厄求上门求助的信众,无论贵庶,都能得到宫中羽士的救助,浊罢宫唯有一条规则,那就是他们不满足信众过余的欲望,比如求富贵求长生者,哪怕是奉上重金,也难得指点,而若求的是平安求的是病除,纵管一贫如洗的信徒,并不会被拒之门外。
浊罢宫还有一点奇特的是,住持也好诸位道修也罢,其实并不是派系相传,他们有的是道宗门下,有的是散修之士,有的是像李祖继这样的不曾出家的居士,甚至还有连居士都不算的人,比如曾经担任太医一职的龚雪松,他而今就寄住在浊罢宫,他既不信佛也不信道,只甘愿用一手歧黄之术救治众生,而浊罢宫有不少道医,龚雪松选择来此寄住,一则是可以接触到更多身患疑难杂症的病人,再则又能常常与诸道医辩症,利于精进医术。
听来什么人都可能成为浊罢宫的住持,但这当然只是误解,其实要想成为浊罢宫的住持相当不容易,必须具备高超的道术,精谙风水堪舆,能够问卜吉凶,最好还要精通歧黄之术,为浊罢宫的羽士医士推崇,为广大的信众尊敬,所以绝大多数情况下,在众人的意识中,浊罢宫的住持跟活神仙无异,既有能耐,还有声誉,不可缺少的是一颗慈悲心,这又不像高高在上的神仙佛祖,必须是平易近人的形象。
芳期在摇摇晃晃前进的马车里,这时正滔滔不绝地跟晏迟说她年龄还小的时候,好些回跟陪着王氏往浊罢宫祈福,围观李祖继救苦救难的壮大场景——并不是所有前往浊罢宫的人,都一定遇见了灾难,住持虽不会保人富贵长生,信众们却相信泥塑的神仙也许会满足他们富贵长生的祈愿,又因浊罢宫行善济世的声名在外,无论是真有慈悲心的信众,还是像王氏似的企图利用捐助一些财物赢得美名的人,第一选择都会往浊罢宫供奉香资。
“王氏是个十分奇异的人,她根本就不信李真人是为高士,认定甘于救济贫苦百姓的道士都是浪得虚名,所以从来不求李真人为兄长解厄诊病,却偏偏会来浊罢宫香供,显得自己多信奉李真人似的,总之因为王氏这一行迳,我和覃芳姿都来过浊罢宫许多回,我们那时年幼,都爱看热闹,王氏舍了香火钱,也巴不得让更多的人都知道她做了善事,所以也还热衷带着我们看热闹。
有一回,我亲眼所见,有个农人,因着丢失了授养的耕牛,眼看不能寻获将受牢狱之灾,走投无路之下向李真人求助,结果李真人卜了一卦,指点他直接向大理寺举告,就说耕牛是被邻村一个泼皮盗卖,买赃者是一富贾……我那时小听众人这样说也不知何意,还是符媪细细告诉我。
但凡乡保择农户授养的耕牛,要是丢失,农户会获刑罪,卫律规定不能宰杀耕牛,当然也严禁盗卖耕牛,可有的人为了赚钱,暗地里还是会将耕牛盗卖,一般甘冒风险私买耕牛的人都是饕餮客,买的就是牛肉,农户肯定是寻获不会活的耕牛了,就算抓到了盗卖耕牛的人,不一样会被治罪么?再者说大理寺的官员也不管找牛的案子啊,按说李真人给农户的指点,并不能够让农户摆脱牢狱之灾。
可结果呢,那一任大理寺的官员一听农户的举告,在富贾家中察获了没来得及吃完的,冷藏在冰釜里的牛肉,罪证确凿,逮获了盗卖耕牛的罪徒,亲自替农户求情,还真让农户获得了法外开恩。
那天农户是专程向李真人道谢的,说他只是被处以罚金,没那么多钱,就打算咬咬牙把田给卖了,大理寺的官员听说农户的困境,居然主动替农户缴纳了罚金,农户虽说担惊受怕一场,却毫无损失,当然会感激李真人替他化解了一场飞来的横祸。
还有一个信众,一双子女病重,请了好些大夫看诊都没治好,连得的什么病都无法确诊,那信众说,他的一个叔祖翁,一个姑姑,一个堂兄都是因为这样的无名之症夭折,他家境虽然不差,可实在是走投无路,只好来求李真人救一双子女的性命。
当时李真人当众诊治了那人的子女,我亲眼看着的,两个孩子面黄肌瘦皮包骨,他们已经无法进食,喝一口水不多久都能吐出来,好几个道医经看诊,也不知那两个孩子得了什么病。李真人听了脉,问了几句话,断定是阴邪霸道的凶煞之气侵体,可惜的是孩子往浊罢宫送迟了,确确然已经回天乏术。
没过多久,我是听二婶说的,李真人往信众家中,让把一间厢房掘地三尺,居然挖出来十几个骷髅头骨!!!原来这一家人得无名之症夭折的那些,都是因为住在了这间厢房,往前一追究,原来信众这处住宅,是他的曾祖父买来的,原主人是获罪的官员,因为获罪,家产被抄没,官衙就把宅产分割另卖了出去,信众的曾祖父是买的一处花园,改建成屋宅,谁知道这间厢房底下,竟然埋了这么多具尸首!
这些尸首应当都是被杀害的,信众的曾祖父不知道,在上盖了厢房,住在这里的孩子只要福运稍弱些的,就会被阴邪凶煞侵体,遭到冤魂索命,信众的那双子女虽然没有幸免于难,不过根结找到了,李真人亲自施法超度了冤魂,把骷髅头骨移葬,缠绕着这家人的厄运就此解除了,再也没有孩子因为无名之症夭折。”
晏迟听得心里不是滋味,怎么他家夫人放着个国师不知信奉,却被个“半桶水多一点”忽悠得五体投地?这让他很受挫折啊!
“李真人,夫人说的应当是李祖继吧?”晏国师挑着眉头:“我收到了他不少封拜帖了,没搭理而已,夫人可知道我为什么不搭理他?”
“因为……晏郎不知道李真人是浊罢宫的住持?”
“脑子呢?忘家里没带出来?”晏国师脸都黑了:“我能不知道他是浊罢宫的住持?我就算没出家也是在道士圈子里混了这么多年吧,我这都不知道还混啥呢。”
“那是……晏郎眼高过顶?”芳期的胆子也确然肥了不少,可敢直接开启嘲讽功能了。
“浊罢宫这么多任住持,就没一个和权臣近幸主动攀交的,只有李祖继主动和我攀交,他图的是什么?李祖继的确比冯莱一类要能耐,但也就是比冯莱能耐罢了,光看他坚定主意往彰间散人脸上抹粉的作为,就显明了也是个神棍,他就没看出这是条通向九幽黄泉的路,你居然也能迷信他,倒成我眼高过顶了?我哪怕眼睛长在膝盖上,他这样的货色也入不了我的眼睛。”
芳期感觉到了晏国师的恼羞成怒,讪讪道:“谁让当初晏郎你高高在上,总不肯救人于危难呢?我就算知道晏郎才有真本事,但一求晏郎,晏郎说的是什么?不会起死回生,不懂医术,能帮的也不会帮……人性就是这样啊,管你多大本事横竖求不得你援手,自然就会信奉愿意帮忙化解困厄的人。”
晏迟:……
“覃夫人你到底有没良心啊?是,我那时确然高傲,嘴巴上说不愿帮你,但回回不都是我替你免除祸殃?李继祖帮过你么?你怎么着就这样崇拜他了?就你刚才举的那两例,无非就是李祖继在有限的术法外弄了些机巧,这么粗陋的手段,也值得你如此敬奉他?”
晏迟见芳期圆瞪的眼,心头越发气闷了:“先说农人吧,丢了牛,将遇牢狱之灾是他自己说的话吧?是,李继祖可以卜断是谁在祸害他,但绝无本事仅有卜断方式就能让他化险为夷,我都不用去察,当年大理寺官员肯定欠了李祖继的人情,一听农人是得李祖继举告才往大理寺举告,当然会热心相助,还李祖继的人情。”
“这只是个例……”
“再说你列举的另一个例子,我这么跟你说吧,凶煞之气存在,但不是什么恶鬼缠身,我就这么跟你说吧,埋人之处会生阴邪之气,这种气机会对老弱病残造成影响,损及康健,这不是常见的病例,毕竟阴宅多选阴寒之地,人的肌肤腐烂更会加重阴气,如果力壮体健的人不会受此影响,可老弱病残却免不得会被阴邪入骨,造成病痛。
李祖继不是个彻底的骗子,他有些本事,能通过观察患者气机捕捉其是受阴煞之气侵体,普通道医无法救治,但他其实完全可能用他修练的存阳之气辅以名贵药材,救治那两小儿的性命,但他没有,因为他舍不得为素不相识的人,付之于他而言也极其珍贵的事物。
你可以理解为纯阳之气是钱财,花耗出去,还能再练再赚,但我告诉你,要若治愈病危之人,花耗的至少是十年修行!所以呢,李祖继不是不能救那两个孩子,是他根本就不愿意救!”
晏迟很严肃的盯着芳期,他觉得他家夫人还是天真稚拙,根本就弄不清楚道家术法阴阳八卦,偏还要相信这些东西,真是太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