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清然已经十二岁,新鲜长成的少女骄矜得如同明艳的花骨朵,被她哥当着那么多侍卫和小婢的面戳着脑袋骂了个狗血淋头,自觉十分没有面子,于是蒙在被子里暗自伤心地垂了一晚上泪,根本腾不出心思想太多。
于是她一晚上没看见弄儿,却只以为弄儿是被她哥领去别处责罚了。
从一开始弄儿就是特殊的,虽然她名义上也不过是个奴婢,可时清然心里模模糊糊地知道,她跟那些见了自己跟见了鬼似的奴婢不一样。
她是被时轩亲手领到自己面前的,按着时清然对她哥那几分德行的了解,她自认为她哥不会对弄儿下什么重手,于是也不甚在意。
直到她昏昏沉沉地哭到睡过去,又昏昏沉沉地委屈到醒过来,弄儿还是没有回来。
然后她才知道,那一次,弄儿被罚在雪地里跪了六个时辰。
那一年天气很怪,明明已经是深冬时分,雪也一场接着一场下的很热闹,可岐山的雨水却总是夹杂其间,牵牵绊绊地纠缠着不肯走。
雨落成冰,雪便难以消融,日复一日地将山庄铸就成了一座里外都生冷生冷的冰窖。
整整一夜,她硬是跪的将院子里薄薄的一层雪花连带着坚硬的冰层都融化了。以弄儿纤细的膝盖为源头,汩汩地冒出了一条明澈的小溪。
她原本就苍白的面上沾满了细碎飘雪,却仍然跪的一动不动,坚毅地跪成了一个身材纤细的雪人。
时清然吓得脸色煞白,伸手要去扶她,被弄儿不动声色地避开。
“我哥他......他是疯了吧!你先起来!别傻跪着了,又没人看!”
弄儿不吭声,只轻轻地摇头。
“那你等着!”时清然咬牙切齿道,“我去找他,我去——求他!求他行了吧!我求他饶了你!”
弄儿还是摇头。
她在雪地里跪的时间太长了,整个人好像被冻成了根硬邦邦的擀面杖,稍稍动弹一下便嘁嘁喳喳地往下掉冰渣子,好半天,唇齿之间才勉强冒出几分白丝丝的热气来。
她就着这口好不容易提起来的气翘起眼角来看时清然,青紫色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好像有话要说,却又没说出来。
时清然不想再跟这个死脑筋纠缠,提起冬衣裙角便要跑。
身后,突然传来“砰”的一声脆响——是弄儿忽然端着脑袋往雪地上砸过去,透过脸皮与眼睫,一股难以形容的失望和倦怠从她身上往外钻,铺天盖地地卷了时清然一身。
她猛地叩了个头,“是......我的、我的错。别......去。”
顺着雪水汩汩往下流的眼泪泛着稀薄的热气,“小姐,别去。”
从那以后,时清然再也没公然违抗过她哥的要求。
此事已经风平浪静地过去了许久的后来,时清然问她哥道,“你当时为何罚弄儿罚的那么重?要是她死了该怎么办!”
闻声,时轩难能可贵地没嘲讽她,甚至还摆出了一点做长辈的自觉。
他道,笑道,“你既然不愿意要婢女替你扫雪,我只能那样了,她能跪化便让她跪就是了,左右只是个侍卫,你心疼什么。”
顿了顿,他又道,“你就是再心疼她,能有兄长疼你疼得很么?然然,听话。”
自那以后,弄儿也好像抓住了她的小辫子,每每两人一就同一个问题产生分歧,她又说不过时清然的时候,必定会毫不犹豫地往后撤一步。
随即撩开衣摆作势就要往地上跪,还得搭配上一句“奴才惶恐”。
她是不是真的惶恐没人知道,反正这招一出,往往能将时清然惊得惶恐到说不出话来。
她与时轩仿佛都没将那夜当回事,唯独时清然一个
于是时清然短暂地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任她草木皆兵去,少说两句为妙。
相较之下,真正位分尊贵的这位殿下却摆出了一副慵懒又放松的姿态,仿佛台上人口中的故事与他本人根本无关。
出了王城,时清然自觉仿佛脱掉了一直捆绑在身上的缰绳,连带着胆子也跟着大了起来。
她盯着宋煜辰看了一会儿,仔仔细细地从脸看到手又看回去,小声地将心中疑惑喃喃出来,“话本里的那些故事都是真的么?”
话音刚落,她明显地感觉到腰间最软的那块肉被一把握住,再一抬眼,宋煜辰已经醒来,唇角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看不出明显的悲喜。
“问这个干什么?”
宋煜辰轻车熟路地找到手感最好的位置揉搓起来,力道和方式却一点都不温柔,捏的时清然浑身难受却又逃避不得。
一时间,她不由得想到了那家卖白糖糕的小摊位,老板娘笑容可掬地招呼客人时,老板在后边揉糯米团,用的是一样的手法,翻来覆去揉来捏去,没什么新意。
“我这是——瞻仰!”时清然果断地丢弃了残存不多的一点尊严,拍马屁道,“瞻仰!所以想要确认一下是不是都是真的。”
宋煜辰眯了眯眸子,饶有兴趣地瞅了时清然一眼,道,“我还以为你是怀疑——”
顿了顿,他语调骤然降下去,“罢了。”
时清然很惊喜,不仅因为这位向来能舌灿莲花的镇南王殿下难能可贵地语塞了一回,更是因为他终于将那只盘踞在自己腰间已久的手撤走了。
“你很爱吃这个?”他忽然驴唇不对马嘴地冒出来一句话。
“嗯?你说瓜子?啊......还好吧。”磕磕巴巴了好一会儿,时清然挑了个自认为稳妥的说法。
宋煜辰“哦”了一声,随即转过头去,指着时清然面前堆积成了小丘的瓜子,冲正在倒茶水的小二道,“这个再来一份。”
受宠若惊之余,时清然赶紧调度了个感激无比的眼神递过去,三分是对宋煜辰难能可贵的好脾气,七分是对他身上那只无所不能的鼓鼓囊囊的钱袋子,万分恳切地道,“谢谢你!”
宋煜辰轻飘飘地瞧了她一眼,随后云淡风轻地抖了一下袖子,挑起半边入鬓的眉眼,道,“就这样?”
时清然愣了一下,匪夷所思地望着他,从这位殿下满脸的理所应当之中品出了些许恶劣趣味,方才那几分感激便又连滚带爬地窜回了她心里。
于是她皮笑肉不笑地问,“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殿下还是低调些的好。”
“唔。然然说的很有道理。”宋煜辰竟然随声附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