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清然登时打心底生出一股不详的预感来。
根据以往的经验来看,每每宋煜辰这厮给她个甜枣,后边紧跟着的就一定是个巴掌。
这巴掌打下来,不一定疼,但一定不太舒服,且无迹可寻,次次的落脚点都不一样。
所以一听见他这般嘴巴抹了蜜一样的口气,时清然就浑身起鸡皮疙瘩,汗毛倒竖。
果不其然,这厮方才正经了不到几秒,狭长的眼眸就又弯了起来,单手凑在下巴上,望着她道,“不过然然若是这般感谢我,未免也有点太过敷衍了。不够大度,实在不像然然一贯的风格。”
......果真如此。
罢了,反正从来就没指望着他嘴里能吐出来什么象牙。
默默腹诽着,时清然学着他的模样挑高了眉,半带讥诮地道,“那殿下觉得我该怎么样?要不要小的服侍殿下,一口一口喂给殿下吃?”
宋煜辰睨了她一眼,兴许是被她拿过度虚假的笑容寒碜得眼睛疼,连装模作样的笑都懒得摆给她看,只将声音压低成了一线,懒洋洋地道,“那倒是不必,倘若然然不愿意就算了,我并不喜欢勉强别人。”
顿了顿,他冷不丁地轻笑一声,“不过——”
话音刚落,他掀起眼皮招呼小二道,“方才我要的那个——”
时清然猛地打了个激灵,赶紧凑得离他更近了些,双手捧着茶水,眼神中揉着一包十分亮晶晶的真诚道,“愿意!我愿意,十分愿意,非常愿意!殿下,茶水好了,您要不要尝尝看,烫不烫?凉不凉?”
宋煜辰慢条斯理地收回视线,稳稳地接住了时清然咬牙切齿地递过来的这杯茶水,翩翩然抿了一小口,“很好。”
“那就好,哈哈哈。”
一直坐得稳如泰山的弄儿嘴角一抽,任泰山崩于前我自岿然不动的冰冷面色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
随后她忍无可忍地别过眼去,并且坐得比方才更直了些,铁了心的要回避掉身旁这胡言乱语的两人。
时清然干巴巴地笑了两声,自觉现下自己这副模样确实是过于谄媚了,离传说中的端庄大气差了十万八千里,更别说什么眉目含情我见犹怜了。
思及此,她有点儿郁闷,于是撑起下巴,默不作声地把脑袋搁在桌子上装死,有一下没一下地盯着台上看,另一只闲着的手看也不看地伸过去摸方才剥好的那一小堆瓜子仁往嘴里送。
那说书先生两片嘴皮子一拍一合,悬在嘴唇上的两撮小胡子便跟着一抖一抖的,经由此处说出来的那些话随风送进时清然耳朵里,从左边到右边粗略地过了一遍便又顺着风烟消云散了,半点印象也没留下。
忽然,她手指头一空,摸了半天没能摸到最后几颗瓜子仁的位置,反而摸到了一块触手冰凉的温润。
然后这块温润悄无声息地将她的手指握进了掌心,然后有一只大手缓缓地在她后脑勺上摸了一摸,再然后时清然听见了一个温敦敦的声音道,“看这么入迷,好看么?”
说着,他捏了颗瓜子仁送进时清然嘴里。
时清然砸吧砸吧嘴,刚要夸好看,忽然又想到这说的是敬和开朝史,说书先生已经将镇南王殿下夸成了上天入地独一无二的神祗了,她还能怎么夸?
再说了,人活一口气,总不能一直昧着良心吧。
于是时清然轻轻咳了一声,悄无声息地坐直了,睁眼说瞎话道,“其实我没怎么听。”
宋煜辰问,“真的?”
当然是假的。
自小到大,所有有关镇南王殿下这段传奇故事的话本和戏文,时清然看过听过的那些加起来没有十成起码也有九成九。
无论是哪个版本,统共就是围绕着那几个故事翻来覆去的讲,委实没趣的很,现如今时清然即使是闭着眼睛也能将那说书先生的话重复个一字不差。
永县果然是个小地方,且不说繁华雍容、人人肥马轻裘的王城,单是家给人足、丰衣足食的岐山就能远远甩出这里十八条神武大街。
这感觉从马车一进永县就莫名其妙地冒了出来,如今听了这老掉牙的说书段子,看了台下那么些个人为了这些说老掉牙的书段子又哭又笑的情状,于是更强烈了。
不过这立锥之地倒也不是全无优胜之处,譬如这家茶楼,从瓜子到茶水的口味,比王城里生意最好招牌最大名声最响亮的那家不知道要好上多少,
再譬如这小伙计,东西送的很是合时宜,在镇南王殿下又要妄图以财服人之前及时送上了方才时清然点的东西,外带宋煜辰亲口要的两碟瓜子。
时清然于是迅速地将东西全揽到自己面前,面朝地板无声的地开始剥壳。
“这里的小厮手脚倒是很麻利。”宋煜辰淡淡地道。
时清然头也没抬,只深以为然地应了一声。
一旁的弄儿闻声别过脸去,眼观鼻鼻观心地避开了自家小姐这个青天白日之下散德行的模样,随手从腰间掏出块碎银子放在那小二面前,冷然道,“小费。”
原本只是块碎银子而已,且花的还是宋煜辰的钱,不能算做月例,于是弄儿出手忒大方爽快,面上表情分毫没变。
可那小二听见这么一声,却好像是懵住了。
随即他转过头来——弄儿这才看清楚,这一直弯腰驼背着的小伙计脑袋上缠着好几圈厚厚的黑布,只露出了一只眼睛。
原本他手里捏着一只黄铜的茶壶,低眉顺眼地给隔壁那桌倒着茶水,神情还算平静。
待看清了眼前这尊碎银子之后,却不知怎的,好像受了极大的惊吓似的,眼神陡然变得惊慌失措,手上的茶壶猛然晃荡了一下,竟是当场脱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