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当”一声重重的闷响,茶壶坠地,滚热的茶水顺着地板蔓延流淌开来。
这会儿又正是该吃午饭的时候,往来的客人们——无论是打尖的还是住店的,全都聚集在上下两层的天井里边,人声鼎沸,热闹至极。
茶楼本身不大,又是集说书于客栈于一体的,圆筒一样的构造成了个人工打造的山谷。
沉重的金属与木质地板陡然碰撞在这样的环境中,竟是如同平地炸开了一道霹雳,震出了荡气回肠的动静。
于是登时所有客人的目光都从眼前的酒菜和台上的说书先生身上转移到了那小伙计跟前——连带着说书先生自己的那份。
小二也被自己制造出来的动静吓得愣了好大一会儿,随即慌里慌张地蹲下身去直接抓住了那茶壶胖大如肚的壶身,却又给那高热烫的猛然缩回手,从肩膀到指尖都剧烈地抽搐起来。
忽然,说书先生的山羊胡猛地抖了抖,一双绿豆眼睛里擦出几分凛冽的凶光,骂骂咧咧地抓着栏杆翻身而下。
说书台子有一人高,他踉跄落地的时候脚下猛地打了个哆嗦,长衫下面的一把骨头别出“嘎嘣”一声脆响。
然后他扭着干瘪的腰身飞快地冲过来,将那错愕的少年揪着衣领拖起来,少年脸上的绷带缠的很潦草,且脏兮兮的,露出来的一只眼睛里溢满了惶恐。
“起来!滚起来!”山羊胡看起来人很瘦,像一根能被喷嚏吹倒的秸秆,手上力气却很大,边生气似的大声呼喊边猛地将那少年狠狠丢出去。
“猪脑子,笨手笨脚的,这点活都做不好!”
少年很有眼色地没吭声,只飞快地爬了起来,默不作声地伸手将那只茶壶捡起来抱在怀里,脑袋垂的很低很低,下巴几乎要点到胸前。
“还不快点给客人道歉!猪脑子!麻利些,这还要我教你吗?要不你现在就给我卷铺盖滚蛋!”
一开始,少年露出来的那只眼睛像是一潭平静得过了头的死水,可听了最后那句话,他单薄的身子狠狠晃了晃,随即毫不犹豫地弯曲了膝盖。
“噗通”一声,他跪了下来,随即便以头抢地,开始咣咣磕头,磕一下便跟一句“对不起”“饶命”之类。
时清然有些看不过去,道,“他也不是故意的,不必这样。”
山羊胡道,“都被我当场抓住了!这位客官,您不必替这种东西说话——哎?”
忽然,他瞥见了桌上弄儿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的碎银子,眼底陡然闪过一丝亮光。
一瞬间,他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冷笑一声道,“哦!原来你是偷了人家的东西,结果被人家抓了个人赃并获是吧?蠢东西!猪脑子!一天三顿饭把你胆子都给喂肥了!一开始我就不该雇你这种怪里怪气的东西!”
弄儿默不作声地将银子收回了袖子里。
时清然连忙解释道,“不是不是,他没有偷东西,那银子是我——”
话说到一半,她自己住了嘴——广袖之下,宋煜辰冷不丁地握住了她的腕骨,并且伸出一根手指,在她手背上轻轻蹭了一下。
时清然被他蹭的脊背发麻,随即心尖因这个温柔中带着些许缱绻与暧昧的动作而微微颤了一下。
她将眼神分出一条递过去,正对上宋煜辰没什么表情的脸。他正支着脑袋,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黑沉沉的眼眸中无波无澜,的确是糅杂着一点情绪的。
只不过不是什么想象中的风情万种。
他噙着她的视线,眸底潋滟过一丝提醒。但时清然后来回过味,觉得与其说那是提醒,倒不如说是警告。
但无论是什么,总之镇南王殿下是成功地阻拦住了她差点脱口而出的话,并且极为自然流畅地接着说道,“无妨,我们不计较这个,多谢店家操劳。”
“嘿我就知道你这兔崽子不是什么好东西,胆儿肥了啊!还真敢偷东西!”山羊胡咄咄逼人,又仿佛气不过,猛地在那少年脑袋上胡乱撕扯了两把。
“你这鬼东西,整天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我倒是要看看,你到底长什么样子,你爹娘是生了个什么样的怪胎!”
说着,他伸出一只骨头嶙峋的手,猛地抓住了一根布条的尾巴。
从方才开始无论怎么挨打都一声不吭的少年却被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激得尖叫起来,他抱着脑袋,拼了命地护住脸上缠的乱七八糟的布条,叫声如同受了惊吓的野兽,凄厉且惨。
时清然看他可怜,要上手去阻拦,却又被宋煜辰抓住了手腕,随即身子一沉,猛地跌坐在他怀里。
“别掺和。”
他眼疾手快地擒住了时清然妄图挣扎的手,随即不冷不热地瞧过来一眼,警告似的在她手上捏了捏,语气却仍然波澜不惊,“也别乱动。”
有一说一。
若是此人不说话也不笑,单是这般安安静静地坐着,无论是从形貌还是从气质上来讲,都十分能担得起赏心悦目四字。
尤其是他收敛起那副讨人厌的精明眼神,不再给人一种一眼就能将人看穿的感觉时,白玉发冠,羊脂腰环,入鬓的眉眼如同精雕细琢出的工艺品。
时清然虽然对此人的种种作为无法完全苟同,却完全无法否认,宋煜辰的确是她长到如今这个年纪所见过的男子中长的最好看的,且是那种英气的好看。
怪不得坊间有传,当今天下担得起“公子”二字的唯有皇上与镇南王殿下这兄弟二人。
陛下是如玉的温润,举手投足皆带着些春风化雨的味道,面皮上总带着几分浅浅的笑意,是被天下女子记在心里却万万不敢臆想的存在。
他是烈日炎炎时飘来的云,是春寒料峭中的阳光,是暴雨过后的初霁,是一切美好与希望的代名词,是只能放在心里默默崇拜与供养的神祗,是可远观而不可亵玩、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
而宋煜辰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