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小兵最终没有摔倒,腿脚利索地冲上前去,连下跪都忘了。
“皇上,三里县流民暴动,已经借着官道朝着东北方向进犯——”
然后周遭的文武官员齐齐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宋煜寻揉了一下额角,眉目微微皱起了些许,“三里县的驻军呢?”
小兵这才后知后觉,“噗通”一声将膝盖砸在地上,“驻军、驻军抵抗不住,加上有些临阵倒戈,故而、故而......”
算上这个县,目前来说一共已经有三十个县了。
三十个县连起来,蚕食也能鲸吞,别说一个王城,就是缓缓地将这天下全都吞噬进去也费不了多大力气。
文武官员们又狠狠地绷直了身子,能够接着吸气的将脸色彻底吸成了绛紫色,已经吸到了极致的则吊起白眼,晃晃悠悠地往身后倒去。
相比之下,平日里仿佛总是弱不禁风、手指头一戳就能戳透气儿的少年天子却显得格外沉稳。
他那双清亮见底的眼眸中忽然刮起了一阵黑色旋风,将或喜或悲或大或小的情绪悉数掩藏在其后。
单看他端坐在龙椅上方方正正、岿然不动的架势,仿佛天塌下来也能撑得住。
可看起来归看起来,满朝文武心里都有数,皇上乃是一位撑不住真正灾难的,纵然他有着一腔真心实意也不顶用。
天真要塌下来可是一瞬间的事情,再多的真心实意也挡不住。
宋煜寻摆摆手示意他下去,同时冷不丁地道,“皇叔呢,怎么还没过来?”
吏部磨磨蹭蹭挪过来一人,“陛下,安定侯前些日子便打过了告病的条.子,带着一家老小去温泉别院养病去了,恐一时半会儿还没能收到消息。”
说完,他即时便打算退回去。一抬头,却正好对上了少年天子那张笼在明黄之中、森若九尺寒冰的面容。
这位大人从未见过斯文尔雅的陛下露出过如此可怕的表情,后脖颈嗖嗖凉下去,后退的脚步跟着顿住。
他立即将身子弯的更低了些,战战兢兢地将声音拔高了三个度,“臣这就再派出一队信使,令他们快马加鞭,必定在天亮之前拿到侯爷的回信,交予陛下。”
宋煜寻仿佛对他这个回应勉强算得上没有太大意见,爱答不理地冷哼了一声,“去吧。”
吏部不敢抬手,就这样举着冷汗淋漓的脑门撤回了泱泱众臣中,欲哭无泪地催促手下信使去了。
然而还不等旁的臣子松出一口气,便听见自上而下又传来一声,“兵部何在。”
兵部尚书灰溜溜地吞了一口口水,顶着一脑袋冷汗往前迈了一步,底气十分虚弱地见过礼,更加虚弱地道,“陛下,臣在。”
“你掌管兵部多年,应当深谙用兵之道。以你所见,现下朕应当怎么办?”
他这话说的简洁干脆,且颇有一股云淡风轻的味道,但兵部尚书仍是听的心惊胆战,以身作则地证明了这世上并没有什么事情是应当的。
皇上这话说的倒是不假。
他身为兵部尚书,自然掌管兵部多年,也自然懂得该如何用兵。
至于眼下这状况,他是想到了该如何应对没错,但他不敢开口。
那小兵当着圣上的面,显然是将话说的委婉到了极致。说什么有些抵抗不过,恐怕实际上十有八九是全部都倒戈了。
暴乱突发之下,能够顶着一腔热血螳臂当车的能有几人?
人活着本就是为了保一条性命而已,哪里能有什么愿意为了保全这破烂政权而舍出性命去的真勇士?
当今兵权,明面上是都在他一人手上握着,实际上是三足鼎立。
一股是王城的御林军,一股是镇南王殿下麾下的玄甲营,另外一股是安定侯率领的安定军。
他身为兵部尚书,虽然官居一品,说起来仿佛十分威风凛然。
但他心里很清楚,有些事并非表面看起来那样简单轻松。
镇南王是皇上的亲弟弟,且脾气性情比皇上要恶劣上七分不止,无论是从身份还是别的方面看,都是一块万万惹不得的烫手山芋。
安定侯虽不姓宋,按道理来讲同皇家血脉没什么关系,可他是前朝老臣,同先皇是过命的交情,连当今圣上都要尊称他一声皇叔,更加惹不得。
因此这样数下来,真正能够归他管辖的也就只有那一只御林军尔尔。
御林军是他一手带出来的,从不曾有真正上阵杀敌的机会,因此其中养的大多都是些少爷兵,是某些有钱人家出于各种目的塞进军队中的。
王城之外有玄甲营镇守着,再不济也有安定军作后备,就算出了什么事也轮不到御林军出面解决。
御林军中的兵士们从小便养尊处优,进了军队之后又无所事事,于是愈发懒散,愈发没有斗志,愈发软骨头软筋。
而各地驻兵都是从王城的这只御林军里抽调过去的,战斗力如何,旁人不知道,难道他还能不知道么?
真相如此,倘若真追究起来,最终一定会追究到他自己头上。
这顶乌纱帽戴了半辈子,到头来却因为它而锒铛入狱,这事单是想一想便窝囊至极。
且老话说,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事情是能够一蹴而就的。
如今这暴乱四起的形式绝不可能是偶然,指不定是什么时候便商量好了的,或许是三天前,五天前,半个月前,甚至半年前。
至于是谁出的面,谁开的头,谁组织的暴动,他们此刻身在庙堂,全都不得而知,唯一能够确定的,便是这江山的内里已经千疮百孔。
表面仍旧靓丽光鲜,可其中必定已然空的不成样子。
空是蛀虫蛀出来的结果。
而蛀虫,从大到小,若是真要细细去追究,恐怕能找出一个大的惊人的数量和组织,从上到下人人皆脱不了干系。
放眼望去,无论是眼前诸位还是眼前诸位的手下从属们,大大小小一定都受过些许火耗银子一类,谁能保证手上是完完全全干干净净的?
他虽畏惧皇上,可是更畏惧自己也参与过同流合污的那些过去。
拔出萝卜带出泥,若是这次真搞得皇上龙颜震怒下令彻查,到时候恐怕连他也没法幸免于难。
刑法制定出来,本就是为了惩恶扬善用。
抓住一名贪官,人们或许会拍手叫好;
抓住两名贪官,人们说不定会群起而喝彩;
可若是满朝文武都锒铛入狱,那就不叫惩恶扬善,而是叫做唱大戏了。
短短几秒钟内,兵部尚书脑海中闪过电光石火,随后果断地决定在这火烧眉毛的时刻暂且保住自家后院再说。
于是他悄无声息地咬了咬牙,祭出了莫大的勇气,上前一步道,“臣、臣认为......呃,现下就形势来看,应当先以镇压流民为主,万万不可任由他们一路北上闯到王城来,否则成何体统?”
这话说的乍一听气势汹汹,实际上没有半点用处。
少年天子忽然抬起了头,火气分明已经冲上了喉口。
他罕见地发了怒,低声吼道,“朕问你,该怎么办,是要你说怎么打。你背书给谁听?”
“......”
兵部尚书顿时成了一条被霜打过的茄子,哆哆嗦嗦地道,“臣、臣......”
“怎么,尚书大人连话都不会说了?”
宋煜辰居高临下地垂着眸子,眼神平静,口气却分明带了冷然,“要不要朕先把暴乱的事放下,帮尚书治治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