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臣惶恐,陛下恕罪!”
这话出口的同时,兵部尚书果断地弯下膝盖跪了下去以头抢地,一连串动作做得宛如行云流水,流畅熟练至极。
从后面看过去,那一脑袋冷汗淌的堪比开闸放水的河堤。
一时间,大殿再度陷入了死一样的静寂。
那一众平日上朝时总会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吵得脸红脖子粗的文武大臣们此刻却忽然不约而同地默契起来,仿佛瞬间变成了穿一条裤子长大的亲兄弟。
一个二个地垂着脑袋不吭声,目光惴惴不安地钉在大殿的门槛上。
新的使者不知何时会再度出现,但一旦出现了,带来的必定是新的更加不好的消息,无论不好到什么程度,都不是在座的任何一个人能够以一己之力承担得起的。
少年天子坐得岿然不动,甚至于连两片眼睫都稳然如泰山,声线愈发冰凉低沉。
“朕是让你说怎么打,又不是要你亲自上阵去打,你惶恐什么?起来说话。”
尚书大人灰溜溜地吞了口口水,两股战战,半晌后勉强将脑袋抬起来了一点,
“皇上......为今之计,呃.....再给臣一点时间,臣这就回兵部议事,明早之前一定给皇上一个答复,否则的话臣便提头来见......”
“尚书大人不妨将这话说给贼寇首领听听看,再同他们商量一下,能不能等到明日再造反。若他们同意了,不用大人说,朕一定现在就将大人的脑袋摘了提过去。”
宋煜寻眯了眯眸子,眸底擦过一丝阴晴不定。
眼看着皇上要发怒,兵部尚书活生生将自己哆嗦成了个满身窟窿的筛糠,“臣惶恐......”
“朕叫你来是议事的,不是为了听你说惶恐不惶恐的。”
兵部尚书双手伏地,恨不能将脑袋削尖,扎穿了大殿地上的黑金石砖,彻底埋进土里,哆哆嗦嗦半晌不敢吭声。
“身为兵部尚书,关键时候却连句有用的话都说不出来,朕看你也是该好好惶恐惶恐了。”宋煜寻面色凉如数九隆冬,摆摆手道,“滚去殿外跪着,好好清醒清醒。”
此情此景之下,跪着远远算不了什么惩罚。
兵部尚书于是十分利索地叩头谢恩,怀揣着一肚子七上八下的惶恐滚了,随即一声不吭地跪下。
方才在殿里他便憋出了一身冷汗,现下被外边的风一吹,禁不住狠狠地打了个哆嗦。
哆嗦完了之后,原本就不怎么清楚的脑子更是乱成了一锅热闹的浆糊。
少年天子眉心微蹙,居高临下的目光缓缓地游弋了一圈,挨个将自己平日里无限恩宠宽容以待的臣子看过一遍,随后将声音压低了几寸道,
“诸位爱卿,谁有什么法子,大可畅所欲言,无论可行与否,朕都当你们无罪。”
此言一出,所有人又将脑袋埋低了几寸,没人敢抬头。
皇上虽仍是一派老神在在模样,那份压制不住的躁动和担忧却还是穿透了眉眼,锋芒毕露。
眼瞧着一向温润如玉的少年天子连脏字都说出来了,这个节骨眼上,别说畅所欲言了,就连说上几句话也是没几个人敢的。
说话不难,说漂亮话也不难,可说实话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眼下皇上要听的显而易见一定是实话,可真正的实话谁又敢说?
流民暴乱,驻军倒戈,御林军又指望不上。
倘若真闹到无人统领的地步,驻军全军覆没,大敌当前,勉强能够作为顶梁柱站起来的也便只剩下了玄甲营和安定军两支队伍。
这两支队伍都是国之利器,随便派出一方去便能以一当十,镇压一群乌合之众自然不在话下。
虽没人敢拍板断定究竟具体何时能平反贼乱,可控制眼前局势不至于脱缰还是没有太大问题的。
可他们这群平庸蠢材们能想到的,莫非皇上还能想不到不成?
皇上想到了,却没有第一时间开口,反而一而再再而三地询问意见,说明他在犹豫。
而他为什么会犹豫,其中缘由便叫人很难控制着思绪不往一些不太好听的传闻上发散。
当今的天子原本就是在乱世中匆忙登基的,江山也是七零八落勉勉强强拼凑而成的,一切都显得荒诞而神奇。
而相比起如今龙椅上的这位,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当年真正躬亲战场、浴血奋战、收复失地的那位都更理所应当地来做这个皇帝。
再不济,也还有那位名为安定实为诡谲的侯爷在背后虎视眈眈。
可这两位也不知揣的是怎样的心思,浴血奋战到了最后,却眼睁睁地瞧着这位斯文儒雅、弱不禁风的先皇长子登了至尊之位。
这事虽看起来荒唐,可细细想来,倒也不一定完全没有道理。
毕竟至尊之位在手,并不等于权力就一定在手。
他们皇上身子不好是出了名的,那双手生的修长温润,顶多能握根笔杆。尽管他们看不到,有时候却也不由得会暗自怀疑,皇上真有力气能拿得起玉玺么?
或者说,他真有本事能拿得到玉玺么?
究竟是真心实意加冕真君,还是心怀鬼胎妄图幕后指摘。
究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还是手足情深兄弟一心。
有关镇南王和安定侯明争暗斗的传闻已经太多,朝野上下听见的讨论的不胜其烦。时至今日,那些曾在茶余饭后拿来消遣的小道消息重新破土而出,悄无声息地张开了宽大的枝丫。
然而有些事情也就只能止步于想想而已。
他们是臣子,说好听些是辅佐皇上的副手,说不好听些,就是皇上手下的一排笔杆子。
身为能说话会喘气的笔杆子,他们顶多有权利想东想西,却一定没胆量将真实想法悉数和盘托出。
生于钟鸣鼎食的皇室宗族,金银珠宝和绫罗锦缎都是不缺的,最缺的便是真感情。
秉承着明争暗斗为主,血脉亲情为次的原则,根据古往今来各朝各代的经验来看,兄弟齐心其利断金这话简直经不起一丁点的推敲。
虽说平日里无论是镇南王殿下还是陛下,见了安定侯都会规规矩矩笑容满面地尊称一句皇叔,可那一声称呼轻如鸿毛,动动嘴皮子的事罢了,嘴皮子之下能动出什么真感情?
究竟三人抹开了脸面回到各自家里,心中是怎么想的,恐怕谁都不得而知。
君子之交淡如水,皇家亲情凉如霜。
精锐有两支,而王城只有一个,周遭是高大幽深的院墙,内里围着一个金光灿灿而脆弱不已的皇宫。
是真正的易守难攻。
倘若玄甲营或者安定军其中的一支或两支真安了什么异心,只消一方前脚刚出王城城门,留下来的一方必定趁乱动手。
届时内忧外患,再加上无人抵抗,犯上作乱谋权篡位将轻而易举如探囊取物,谁还能护王城平安?
这江山方才勉勉强强安稳了几年而已,就又要重归动荡了么?
众臣子一时间更加忐忑不安,怀揣着一肚子七上八下,也不敢窃窃私语,个个顶着如出一辙的满面苦大仇深,大殿上静的如同送葬奔丧之后的灵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