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就在刚才,他亲耳听到韩非竟命归黄泉。
可是,他开心不起来。
没有战后胜利的喜悦,没有看到对手倒下后的得意,没有大仇将报的狂喜!
有的,只是浓浓的自我厌弃!
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段墨是如此地厌弃自己!
他费尽心机地得到了这个妇人,然而,他却没能保护好她!
他几番将她置于险地。
而今,他竟然将这个当初只是单纯地想要与她相守一生的妇人,沦为了自己手中的筹码!
一个可以从韩非手中,一次又一次换取苟且偷生的筹码!
也难怪韩非会看不起他。
现在,就是段墨自己,也打心底看不起自己!
十指紧握,嗖地一拳,重重地砸在雉堞上,直击落层层劣土。
段墨嗖地回身,他直直地走到卫姣面前,还不待开口,卫姣倒抢在他前面冷冷地问道:“段王这是想杀我么?”
“在我刚刚为段国立下大功之时,段王是想杀了我这个妇人,让旗下所有的将士心冷么?”
“又或是,段王本来就是个只知********,无视家国天下的昏庸无道之君?”
段墨不及开口,卫姣已经一句接一句,咄咄逼人而来。
段墨却只是一径地望着她,不言不语,神色莫辨,像是直直地望入了她的心底。
在段墨这种寒得碜人的逼视中,卫姣的目中,终于有了惧意。
她不自禁地连连后退了数步。
慢慢地,她的目中缓缓溢上一抺乞求之色。她神情惊恐地语带颤抖地问道,“难道你真的忍心杀一个为了你不计一切的妇人?皇上,你扪心自问,我卫氏阿姣可曾有丁点对不起你的地方……”
“够了!”
冷冷地喝止了濒临发作的妇人,段墨的声音,如同地狱使者一般,轻轻地,不带温度地传来,“我不管你为我做了什么!现如今,我也不在意世人如何看我!总之一条,卫氏阿姣,本王不怕告诉你,卫芊能活,你就能活。卫芊若死,我却未必会让你死!因为,我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会让你永远都后悔,自己今天对她所做的一切!”
眼看着卫姣踉跄着直退到了雉堞空隙之处,段墨才冷冷地收回目光,神色漠然地转身而去。
在途经抱着卫芊的卫青身边时,他脚步一顿,带着几分怯懦地,缓缓地将目光一寸,一寸地往上挪。
尔后,却嗖然定格在卫芊那白得不带一丝颜色的脸上。
心脏一抽,一股巨痛袭来。
然而目光却纠结在那张没有一丝生气的脸上,再也无法挪开。
段墨的目中迅速涌上一层水雾,他的鼻翼急剧地张合,然而喉结频频滚动之后,却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顿了顿,他颤悠悠地抬手伸向卫芊。
卫青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他素来恭敬的脸上,这一刻双唇紧紧地抿着,目中有着不容退让的坚持。
段墨知道,卫青在怨他!
如果当初,他不执意将卫芊留下,那么今天她不会遭些劫难。所以卫青怨他!
他怨自己的自私,终究害了卫芊!
或许,在卫青心里也以为,自己留下卫芊,只不过是为了将她视作自己向韩非换取苟且偷安的筹码!
卫青,也开始恨自己了么!
难道,老天是在惩罚自己么?在让自己即将失去最为心爱的妇人时,还要再失去一个朋友么?
缓缓地,僵硬地将手收回,段墨木然地转身向城下走去。
火光将他的身形倒映在地上,拉成一道长长的,孤寂的,萧瑟的影子……
卫青低头望向怀中不省人事的卫芊,他的唇角再次紧紧地抿了起来。
脚步沉沉地走向卫姣,卫青目中闪过一抺沉痛。
“私盗先祖遗物,破坏卫氏百年清誉。卫氏阿姣,我以苏城卫氏嫡系族长之名宣布,自此以后,你不再是我卫氏中人,不受卫氏一族庛佑,你的所作所为,也再与卫氏一族无干。”
缓慢而坚定地说完,卫青不再看卫姣一眼,自顾抱着卫芊也下城而去。
不过顷刻之间,城墙上除了站在远远的守城将士,便只剩下卫姣孤伶伶的一个人。
风过原野,在深夜的城墙上显得分外的萧瑟。
卫姣嗖然瘫软在地,面色苍白如鬼,半天无力起身。
城墙上,巡城的兵士偶尔经过,也多是目不斜视。没有人会去关心形单影只的卫姣。
她知道,就算她刚才才救了这些人的命,但是,这些人打从骨子里却是看不起她的。
因为她用了最不入流的龌龊手段,才让段军取得了此战的胜利。
在这个讲究风骨的时世,明明她救了这许多人的命,明明她今日之举,或许还可以改写段国的命运,然而在这些人的眼里,她仍然是个龌龊小人。
可是,无所谓了!
这一生,跟卫芊同时生于卫氏,本就不幸。无论她如何努力,她终于比过不卫芊。
从小,无论她表现得如何出色,可是无论去到哪里,世人的焦点永远集中在卫氏嫡女身上,没有人会去留意一个庶女的表现有多么出色。
原本以为,只要想办法将卫芊驱逐出卫氏,自己就可以摆脱这个所谓的名门正统带给自己的诸多阴影,自己就可以完完全全地站在阳光下。
她没有想到,即便卫芊不在,她也无法取代卫芊在段王心中的位置。
少了卫芊的光环,她仍然只能沦为棋子。
她没有想到,就在她痴痴屑想着段王王妃那个位置时,卫姣竟然有了更好的选择。
韩非,这个她真正动情动心的男人。她是那么的爱他!
可是,他对她实在太过无情!
想起那个因为自己将不久于人世的男人,卫姣心中的恨意突然被那滔滔而来的心痛所吞噬。
她呜咽着不无痛苦地想道:如果,他曾经给过自己一丝丝的希望。如果他对自己不是那么无情得不带丝毫情意,那么,自己也不至于要他的性命!
现在,他要死了!
再过上一段时间,韩非,他就要跟着那个让她每看一眼,就要恨上一分的卫芊一起同入地狱了。可是,可是卫姣心中并没有预期中的快活。
或许是在最初的快活之后,心里那股突然而至的空洞已经让她变得无所适从,变得,再感觉不到活着的目标……
城墙上迎来第一抺初晓时,卫姣终于像是重新活了过来。
她一咬牙,忍着腿脚的酸麻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向城下捱去。
早已风干了的眼泪让她的脸颊有些紧绷,被韩非的箭射伤的左边脸颊,虽然血迹已干,但还是隐隐发痛。
很好!
这种痛可以清醒地提醒她,韩非与卫芊那个贱人曾经伤她有多深!卫姣默默地在心里对自己说:对于昨夜自己所做的一切,绝不后悔!
卫芊醒来时,卫青正守候在她的床榻旁,静静地望着她。
他的唇边隐隐泛青,目中布满血丝。
见到她醒来,卫青牵了牵嘴角,露出一个苦涩的微笑。
昨晚发生的一切,恍如做梦一般毫不真实。
卫芊再次无力地闭上双目,仔细将记忆中那些残留的片段重新梳理了一遍,然后,她确认了一件事。
那就是,她昨天夜里确实被卫姣打晕之后带上过城墙。她也确实见到韩非了!
想到韩非,卫芊心中一惊。
嗖然坐起,情急地抱紧卫青的手臂,卫芊不无紧张地问道:“阿兄,韩王他——”
“韩王已安然而退,三妹休要担心。”
卫青的眼神有些闪躲。
怕卫芊一再追根究底,他索性起身,将几上青鼎中温着的汤药取在手中,重新回到榻前,温和地说道:“这些汤药已经煮好有一些时辰了,再不喝凉了可就更是苦口,三妹还是先趁热喝了吧。”
头痛欲裂,卫芊双手捧头,却没有接卫青手中的汤药。她定定望着卫青,执拗地问道:“韩王真的安然而退了?”
卫青垂下眼眸,用汤匙搅动着汤药,温和一笑,“阿兄还骗你不成!韩王英武不凡,自然可以安然而退。三妹便是不相信阿兄,还能不相信他么?”
卫芊捧着头,怔忡着没有出声。
就在卫青准备劝她快些服下汤药时,卫芊再次伸手抓紧卫青的手臂,不无坚决地请求道:“阿兄,你助我离开吧!无论如何,我要回到韩王身边!”
卫青目中一痛。
卫芊的泪倒是先流了出来。
明明泪流无声,可是,卫芊的语气却甚是平静。
她便是用那如同聊家常般的语气,轻软而坚定地说道:“卫芊从前竟不知道,一直以来都是我负韩王。韩王他,从来便不曾负过我。阿兄,你助我离开吧!无论如何我都要回去他的身边,乞求他的原谅,此生此世,我都要长伴他的左右!除非他开口驱离,否则我再也不要离开他半步!”
一片沉默中,卫芊又幽幽说道:“对于独霸后宫之事,我也不再坚持了。”
卫青静静地看着卫芊的侧面,目中的神采慢慢柔和了下来。
抬手抚了抚她的头发,卫青心中决心一定,低沉有力地应道:“阿兄答应你!等到你身体稍为好转,阿兄便想办法助你回去韩王身边。”
卫芊嗖然抬头,惊喜交集地望向卫青。
在得到他保证似地重重点头之后,她不无欣喜地从卫青手中夺过汤药,仰头一饮而尽。
望着不无欢喜的卫芊,卫青在接过她递来的陶碗转身之际,目中已经隐隐有了湿意。
为了避免自己当场失控,背着卫芊,卫青强自抑制着语气中的哽咽,故作轻松道:“你先好好休息,阿兄巡城之后再来看你。”
说完不待卫芊回答,卫青便急匆匆向外冲去。
望着卫青怆促而逃的背影,卫芊心中,渐渐起疑。
她缓缓掀开锦被,披衣起榻,尾随而出。
堂外,卫青甫一冲出院子,一眼便瞥到廄下负手而立的段墨。
卫青脚下一滞,段墨已缓缓回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