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灰色的眼光穿过柳景灏的脸,好像穿过了千山万水,回到会蒙山前。
他牵着两匹马,在密道上等着,甚至超过了时间,他仍然在等:他相信霍昭智。
那个最终飞奔而来的人呵。如果能用他余下的生命再换三个月,他也愿意。
只是,他们隔着的不仅仅是时光,而是生死的界线。
“但我不后悔那次的选择。即使霍昭智是个男人。但如果重来一次,我仍然会与他私奔出逃。并且永不回来。”
赫旦缓缓坐下,闭上双眼,不再看愤怒得发狂的柳景灏:“你恨不得将我碎尸万段,因为你觉得一直如神邸般信仰的人遭到了我的践踏。他在我眼里,始终只是一个满身伤痕累累却无法哭泣的人。”
“我当时以为自己之所以救他,只是因为怜惜他,多少在他身上看到自己。他身世成谜,而我只知道自己的母亲是个奴隶,甚至无法得知她是在哪个男人那里,卑贱的死去。”
“嘉怡公主领养我时,我其实已是四岁。我父王在马圈里发现了我,认为我应对自如,是个不错的人才,于是想法培养我,将我放在了她的名下,因为没有她高贵的血统,我就无法堂堂正正的站在胡羌的任何一个大厅上。”
“但我在胡羌,即使再努力,也是受歧视的,无法得到应有的尊重和平等。”
“没有多少人支持我提议的改革。我呕心沥血才制定出来的律法,一月就被胡羌王废了,我当时是忍无可忍。”
“第一次西都大战前,霍昭智离开安西府三个月,这些日子中,是我陪伴着他。”
“我们最终,成了对手。回来后的他竟向我,连射了三箭,又给了我一刀,差点杀死了我,因为我将会盟古道说出,给当时差点被赶尽杀绝的胡羌军提供了撤退的通道。”
“你之所以知道这一切,因为你——快要死了。”赫旦转过头来,仿佛柳景灏是他多年未见的朋友:热情、欢喜尽在眼中。
他气质沉稳,此时却邪邪一笑:“只有死人才不会泄露秘密。”
“此事得从五年前说起。我父亲那时任胡羌军统帅。我奉命进入安西府的首府西都,调查安西军的具体状况。那时,安西王世子霍昭武也是我重点调查的对象,他十四岁就领兵与羌作战,战绩累累,在军中声名赫赫,和他有关的人和事我都不敢疏漏一丝一毫。”
“那是大魏永和十五年的元宵佳节。我恐怕一生都忘不了这个日子。”
“那天,我认识了霍昭智。”
西都人山人海,到处张灯结彩。西都处在连贯东西的通道的中心,商铺林立,人烟密布。街道两旁,上至珠宝玉器,下至日用百货,一应俱全,并有茶楼酒肆供游人饮宴作乐。各铺户俱张挂绢纱、烧珠、明角、麦秸、通草制成的各式花灯,供人观赏。还有猜灯谜、耍龙灯、耍狮子、踩高跷等活动。安西人携老带幼,集聚大街上,奇术异能,歌舞百戏,鳞鳞相切。最好看的当属南夷表演的“抹脸”:画着油彩的表演者一抹脸——又换了一张脸!
围观的人群发出了阵阵叫好声。孩童忍不住,更是爬到大人颈肩上,拍手叫好。
“西都的繁华出于我的想象之外。我来自高原,喜欢大漠日出,骏马飞驰,牛羊成群,牧女歌唱,这一切就像我的血液奔腾一样自然。但看到西都的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街相连,店铺林立,我目不暇接,雄心万丈,只想能吞并这里。”
“安西府的西都最让我吃惊的是这里有各色人种:突厥、大食、脱啰,鹘,罗玛人,甚至也有很多胡羌人。力特人的摊子到处可见,西域人无处不在。他们都大大方方的在街上行走,在西都居住,与魏人通婚、交好,好像这一片土地也属于他们。”
“这在胡羌是不可思议的,胡羌国中只有胡羌人是完全自由人。即使我听过养我的母妃一再的说起大魏,也说起她知道的西都,但这一切突地呈现在我眼前时,我还是被震撼了。”
这是一块不仅仅属于魏人的土地。安西府的草原辽阔,群山延绵,大河蜿蜒,农田肥沃,出产丰盛,偏又占了丝路,不想富裕也难。
但更难得的是这份包揽天下种族的胸怀和气势。
据说安西府的日常治理是左相范正,此人深受安西王霍真信任。
赫旦瞬时对范正的能力佩服万分。
鹘族居住在安西府之北的草原上,族名来源于“轻捷如鹘”,这民族能歌善舞,虔信波斯来的摩教。趁着元宵佳节,他们的大法师坐在高榻上,由信徒抬着,进入安西,四处摇铃诵经传教。
“光明普遍皆清净,常乐寂灭无动诅。
彼受欢乐无烦恼,若言有苦无是处。
常受快乐光明中,若言有病无是处。
如有得住彼国者,究竟普会无忧愁。
处所**皆清净,诸恶不净彼元无。
快乐充遍常宽泰,言有相陵无是处。”
所到之处,也有摩教信徒双手合一,大声诵经。围观者有赞美也有窃窃私语的。
也有脱啰人拼命的在人群中高声宣扬:“大地上所有的一切将终朽坏......行善的人将进入天堂,永享欢乐;作恶的人将被驱入地狱,永食恶果。”
安西的佛教徒当然也不会放过这个传经的时刻,释迦摩尼的金色塑像也在香车和鲜花的簇拥下缓缓经过安西大街。
人群鸦雀无声,自动站在了两旁,齐齐跪下,高声诵经,声震云天。
“释康大师!”突地有人欢呼。
“大师垂怜!”响彻云霄的叫声让赫旦心头震动。
手端净水,脚穿麻鞋的释康大师其实是一瘦弱矮小的僧人,长期在大漠行走,使他面色如同沙漠般的棕黄。
他立在僧人的前面,袈裟披身,麻鞋露指,目光慈悲,领头诵经,缓缓走过。
佛徒纷纷跪倒,齐诵《金刚经》,膜拜不已。街上的很多人们不约而同的加入诵经的队伍。
释康大师过去后,街上竟霎时空寂了下来。
这一切,让立在人群中的赫旦若有所思:安西府的佛教势力实在强大,怪不得它境内佛窟林立,佛塔遍地,寺院林立。
据说,安西佛教大盛就是在安西王霍真的手里。国师释康被永和帝从上京变相“逐出”,继而来到安西府,得到了安西王霍真的大力支持。
就这时,安西大街正当中的屋顶上,发出了一声清脆的长啸。
几十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杀气腾腾,在一个圆脸大眼的青年的带领下,从人群中跃出来,扑向西帮的帮主——吴三指而去。
安西最有名的帮派——西帮,从霍震霆的父亲入驻安西时就存在了。它集安西各种人等,并跨越了种族,掌控着安西水、陆通道,势力强大。当时霍震霆建西都城时,就在第一时间邀请西帮帮主吴三指相助,也得到了他的大力支持。
东西繁华的黄金通道的丝路的中心——安西府西都的建立,有着西帮的汗马功劳。
据说吴三指是个识相的,他深知自己和西帮入不得大雅之堂,只是要求:安西府对他的行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三指深知,安西繁荣安定了,才有吴三指和手下的兄弟的一口饭吃。如有犯重罪,按律法行事;犯事轻的,请交给三指处罚。”
霍震霆敬这吴三指是条汉子,就答应了。多年来,西帮确实也只管自己的那块,并且很有分寸,从不插手有关安西府的任何事。安西府也对西帮的一些营生采取“不出事就不管”的原则。两者相安无事的相处了多年。
所以,吴三指和西帮的日子过得很滋润。乍看之下,元宵的安西街头,吴三指领着小曾孙,另一只手还拎着只灯笼,笑眯眯的,跟街头那些慈眉善目的老人没有什么区别.谁也不知道,他在安西的独特的地位。安西很多店铺是他西帮的,很多生意是他独做的,妓院都得向他交税.
大概吴三指做梦也想不到,活到七十岁了,居然还有人要在车水马龙的西都大街向他挑战。
站在屋顶的是俩人,一大一小,彪悍的就是胡大中,明显的在护卫着那个年龄小的。这少年看样子比那帮纨绔都要小一些,锦衣貂裘,头上的白玉冠在安西的夜色中熠熠闪光。他脸色显黑,身材修长,五官绝美,在风中衣玦纷飞,一看就知道,出生非凡。
所以吴三指一把按住了旁边的胡老四。
“此人年纪虽小,气质却高贵沉着。先别射他下来,看看再说。”
胡老四轻蔑的骂:“也不知哪里来的小雏儿,胆敢老虎嘴边拔须。”
这少年眼眯了起来,看着脚下,仿佛这场混战很有趣似的:虽然他的人数不到西帮的十分之一。
有人上来,对吴三指悄悄的说了一句。
吴三指倒吸一口冷气:“那更得好好教训一下了,否则日后真没活路了。”
那批纨绔诱了西帮的人到大街的转弯处,站在他们上空的屋顶上的少年一声呼啸,这批少年变成三个平行方队,中间一队人数稍少靠后,西帮的人冲进中间,被合围群殴,打完几个,扔出几个;外面的人莫名其妙的又被卷进阵中间,再殴,再扔。
一时西帮阵型大乱。胡老四看得眼花缭乱,目瞪口呆,终于骂出了一个词:
“邪门!”
“这是螃蟹阵。”姜毕竟是老的辣,吴三指行走江湖多年,倒看懂了一些,大吃一惊。“了不起!”
屋顶上的少年脸色丝毫不变,仿佛这一切都在他掌控之间,他衣玦飘飞之间,盈盈间似要飞去。
“练家子,轻功超群。”吴三指眯起了一双浑浊的老眼,评价道,“下盘缺些,不过这般年龄练到如此,身后定有高人指点。”
“你带人上去,今日一定要取胜。”吴三指心中发狠,一定要打得这批人落花流水,否则以后西帮在安西府的地位恐怕会动摇,“不过那少年,千万别伤到他要害,否则西帮就完了。”
少年仿佛猜到了吴三指的心思,脚尖一点,轻飘飘的落在这批少年前面,从旁人手中拿过一条事先约定好的打架工具——短木棍,又发出一长一短的两声长啸,这批少年突地变换了阵营,似一把锥子,在少年的带领下,直插西帮队伍中。
胡老四见势不妙,猛地冲到西帮队伍中间,暴喝了一声:“稳住!”
他身材彪悍,功夫出众,平时在西帮中富有威信,西帮骚动的人群马上镇定下来。
少年在两旁人的护卫下速疾也到了中间,胡老四狞笑一声,对着少年,疾风一般,一棍击下。
少年闪开一些,猛地滴溜溜的滑倒,身体与地面几乎成三十度角,避开胡老四的棍子,随后借去力一棍扫向胡老四的膝盖。他大概也看出来了:胡老四的力气奇大,但下盘不灵活。
胡老四轰然一下倒地。少年立起,仰头大呼:“冲出去!”
他身后的那批纨绔气势高涨,兴奋得发出齐吼:“冲出去!”
这批人勇猛无比,浩浩荡荡的西帮的人马迅速被击垮。
少年带人冲出了西帮的队伍,负手而立,又发出啸声,这批纨绔又从后面杀入西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