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眼中含有深意的霍袭古,知道其每一语皆有指向,她知范正在安西府的地位,无论武臣还是文官,皆对范正非常服气。
霍真死后,她失踪,霍袭古父子代政不得支持,安西府的军政,事实上都还没落到他们的手心。但一个范正,硬生生的将一个安西府理得水一般的顺畅。她回来时,各种政令,范正的批阅在前,霍袭古的在后,需要安西王批阅的由两个太傅辅政和霍袭古批阅后,盖上范正保管的安西王的大印。
她一回来,立时将大印呈回。事事都一目了然。
她心中有数:董承儒年事已高,重在威望和忠心,是范正用实际行动护住了不在安西府王位上的“安西王”。
这样的人,权在手却不贪,千秋难得!
她让霍袭古退下,令人去召来范正。
范正在第一时间过来。
王宫里,黑甲在身,刀剑出鞘,杀气腾腾,排列整齐的亲卫营将领士卒,在樊荣的带领下等待里面的人下令。
范正扫过樊荣不动声色的脸,点头算是打过招呼,脸色不变,施施然进了王宫的议事厅。
一切如故,仿佛这左相只是过来上奏要事。
她干脆的开门见山:“范相为何不拿下释康,任凭他兴风作浪?”
“王爷心中明白,释康根本没说谎。何况释康前来,岂会没有准备?此人弟子遍及西部佛国,影响力不容小觑。”
“范正,他都敢踩到孤的头上去了。你也想造反吗?”她凌厉的喝问。
“别人会不会,老臣不能保证。”范正毫不犹豫,针锋相对,“老臣不会造王爷的反。当初王爷身份未明,就是老臣力劝老王爷,善待王爷的,而王爷也确实未辜负老王爷与老臣的期望。”
她松了一口气:“等昭智回来,有劳左相尽心辅佐。想必凭左相之能,也会涉过种种险关。”
范正看着她良久无语,半天才道:“只是,老臣不会容忍他当安西王。”
“放肆!即使是辅政太傅,此话当诛!左相慎之!”
范正看着她良久,突地老泪纵横:“王爷五岁时,老臣就为了王爷,兼任少年营教令,一直到王爷登位,老臣还是王爷的师傅,这当中为了王爷,三番五次与老王爷作对,力阻霍袭信和霍袭古登位。王爷说说,老臣今日为何要反对王爷?”
“当年,沈王妃笃信佛教,老安西王在她的影响下,曾大力支持佛法传扬,佛教在西部随着安西府的疆域的扩展而广泛传播,释康大师和他的弟子更是成为西部很多个小国的国师。若说释康大师参与诬陷如此支持佛法的沈王妃,会有几个人相信?”范正跪下叩首,“连老臣也信释康大师的话!”
她大怒,心知释康肯定对沈婉约当年之事说了什么了,于是手按弯刀而起:“范正,我敬你清正,故再三忍让。你若只凭释康的几句谎言对我母妃下定论,别想活着出殿门!”
范正一句话将她推进万劫不能的地狱:“请息怒。当初老王爷临终时,对王爷登位一事的描叙让老臣起了疑心,亲自去正殿验证了一下王爷的后背。”
“此事一传出去,只怕天下尽骂王妃鲜廉寡耻!老王爷在九泉下也不得安眠,他当时虽死于非命,却一心以为自己所爱之人冰清玉洁,并深为王爷为傲,死时犹反复呼着王妃和王爷的名字而死,王爷何忍!居然要让毒杀他的人登上王位!”
“范正!你和孤先撇开昭智的事再论理。”她对这恩师不客气了,“怎么就见得就是我母妃有染,而不是你家女儿?”
范氏琳萱,所出仅有霍真。
范正抬起头来:“释康做证,当年事发,王妃所会之人,就是他的大弟子净空。而净空仓皇跳窗而逃,被释康碰了个正着,只说自己无意在后堂,并被香炉中的**所惑,释康就掩护了他。后王爷对佛教再三钳制,净空被杀灭口,释康起了疑心,曾派人去上京调查,有一可靠的人证证明王妃当年居住在景王府,与景王爷的同窗好友薛安山有过私情。”
她连连冷笑,指尖间已被自己掐得见血,眉毛凌厉扬起,杀气凛凛。
范正颓然说:“也有物证。当年老王爷手中有一批王妃的情书,现经老臣验证,确是净空的字迹无疑。王爷想想,薛安山的父亲薛维梓是太师太傅,他本人是嫡子长子,号称风流才子之首,皇子伴读,永和帝的好友,为何会突然出家,专门教授一个小孩子?”
她被此话震得一下子没了声响,半天才嚎啕大哭。如同被淹没的人看着最后一根木头飘走,她内心的痛苦瞬间没顶。
她一直相信自己的母亲婉约,以为必是冤死无疑。即使是李恒也起了疑心,她仍然相信自己的母亲必是无辜。
“依范相的意思,我待如何?”
她最终问这始终维护她的恩师。
范正闭上眼:“老臣不知。王爷一向聪慧,不必老臣多言。”
她声音冷厉,喝道:“我若是弄不明白,该怎么办?”
“老臣忠于王爷,也是无奈之举。如王爷一意孤行,还要让他人代已,那老臣只得恭喜安西府,出了个皇贵妃娘娘。否则臣已做好准备,即使不是娘娘的对手,老臣也与娘娘鱼死网破。”范正的眼中愈来愈悲凉:“臣禀告娘娘,林昇远带领一批人已连夜赶到西都,对臣声称陇右和金城之兵随时进入安西府,娘娘为了他,真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她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娘娘,老王爷亲口指证自己被毒杀一事,他就该千刀万剐!”
“范正,老王爷临终前,始终没下令杀了昭智,相反还让霍袭古保护他的安全,你不觉此事可疑吗?”
“这是老王爷顾念骨肉之情,可他没顾念过老王爷。老王爷生前常去看望他,当时病渐重,也起了疑心,特意强撑着病体,去他的院子里坐了一趟,送上来的茶中确有毒素!”
“这不代表就是他下毒,说不准是他身边人!”
范正已是连连冷笑不止:“此人还冒老王爷的字,仿写手令,导致娘娘被围受伤!”
“是谁作证,他会仿写他人的笔迹?”
“娘娘难道忘了,当年娘娘为了撮合冯凤清和马小春,让此人仿写情书一事!”
范正说到最后,已是全身发抖,指着她骂:“老王爷当年待你,是尽了一个父亲的最大的努力,想法设法的培育你,扶植你,你才有今日。现在你居然想不择手段,扶毒杀他的人上位!”
“范正,昭智他来王府后,一直拘于后院,处在求医服药之状,精神尚且不稳,他哪里来的这么大能力,能毒父弑姐,偷拿大印?”
她望着这文人出身,据说曾是她恩师之一的范正,目光凌厉如刀,巍巍逼视。
可惜她对着的是范正这人!
范正岿然不动,目光中太多的含义却让她心颤不已。她虽经历过重重险难,却从来没遭受过如此的鄙夷不屑。
她归来,从西都城墙上下来时,带领文武百官和百姓迎接她的就是范正。当时,范正的目光耿直而骄傲,他看着她,像最自豪的父亲,仿佛她站在那里,就是印证了他不凡的才干。
“臣该死。王爷身陷大魏宫,臣没有及时援助,是因臣犹豫于王爷的女子身份,今臣承认迂腐,望战事结束后,严惩于臣,已儆后尤!”
这样的范正!她总算明白了,有些人,手中无刀,胜过握刀的千百倍!
“若是霍袭古父子如此说,老臣第一个不信;但这些话是老王爷对老臣说的,老臣信!”
“老臣深知娘娘本性纯厚,不信世上有此等丧尽天良之事。但王爷在这之前,不也是一直相信自己的母亲无辜?”
她颓丧坐回椅子,头目森森严,心中如同海浪翻滚,五脏六腑都绞得痛不欲生:“若不是有会蒙山一事,只怕你也怀疑我勾结赫旦或李恒,参与到了下毒事件?”
范正听着她的质问,脸色一点也没见异样,施施然行了一礼:“老臣告退了。”
她只能当着一批将领和老臣的面宣布自己“继续养伤”,并且亲口宣布让霍袭古“代政”,离开朝思暮想的安西府。
霍袭古在人后一再请求她收回成命,她心知肚明:“你放心。无论如何,你没戳破我的身份,相反还隆重其事的嫁我,我会承你的情份,见了皇上,不会乱说话的。”
霍袭古满头冷汗:“娘娘误会臣了。”
“误会不了。”她是何等人,看人一向精准,“不过安西府本来就是你的,你只是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而已。只是昭智,麻烦多照顾了。”
霍袭古自然不会傻到将人让她带走。
“娘娘放心。娘娘是安西郡主出身,这安西府就是娘娘的娘家,以后安西府,承娘娘照顾了。”
好个霍袭古!
她不由冷笑:“伴君如伴虎。到时本宫若恩宠不再,莫非大将军想磨刀霍霍向摩羯寺不成?”
“不敢。”霍袭古抬起眼来,开始正视她,“当年王妃惨死,臣的母亲曾日益伤心,直至心疼病复发。她时常跟臣说起王妃当年送千年雪莲给她医治的事,嘱咐臣不能忘恩负义。臣对天发誓,对娘娘两人确有手足之情,绝不至于落井下石。若违誓,死在乱箭之下。”
她的白玉冠低了下去,心中千头万绪,只听到霍袭古在劝说:“皇上是将娘娘放在心上之人。娘娘若收起性情,好生伴在天子身边,自然想什么都会心到事成。只是娘娘,不可再将自己当成是安西的王,说话行事一定要收敛几分。”
她离开安西府时,一轮残月西沉。
她登上林昇远亲自护驾的马车,撩起马车的帘子,看着满官路路边沟边开着的洁白的月亮花,已是有了晶莹的露珠了,随着马车辚辚,滚了一地。
林昇远看着马车里她的脸,不无担忧的过来劝阻:“娘娘放下帘子吧,让人看到了不好解释。”
林昇远对她很恭敬,但此人的言行,都表明了对李恒极其忠心。
她看着这年青将领的坚毅的脸,想起凤清他们说的,自己挨鞭刑前,此人曾在大帐前长跪,胁迫霍真动手,心中未免想法多多。
但即使有再多的想法,她也只能像这沟旁的月亮花,仰着朝向光亮的脸,依仗着李恒的恩宠活下去了。
在金城往上京的路上,天高云爽,秋果累累,原野中翻滚着金黄的麦浪,田垄上响着农家女无忧无虑的歌声,官路上,她见到两个孩子在欢快的奔跑,一前一后,跑了一段路,两个人又反过来追赶对方,看样子两人就是为了追赶取乐,跑得满头大汗,笑声清脆的响了一路。
她的心中酸痛不已。
李恒将马车的车帘放下了。
“秋天到了,漫山的枫叶红了,”她淡淡的对李恒说,“接下去就是难熬的冬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