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大怒,心知释康肯定对沈婉约当年之事说了什么了,于是手按弯刀而起:“范正,我敬你清正,故再三忍让。我可以告知你,我的身份当年已被我父王验证过,才会有我登位一事。若你凭释康的几句谎言再对我母妃有所不敬,休想活着出殿门!”
范正一句话将她推进万劫不能的地狱:“请息怒。当初老王爷临终时,对王爷登位一事的描叙让老臣起了疑心,亲自去正殿验证了一下王爷的后背。”
“此事一传出去,只怕天下尽骂王妃鲜廉寡耻!老王爷在九泉下也不得安眠,他当时虽死于非命,却一心以为自己所爱之人冰清玉洁,并深为王爷为傲,死时犹反复呼着王妃和王爷的名字而死,范正该死上千次万次,隐瞒了真相!只是不敢再让毒杀老王爷的人登位了!”
“范正!你和我先撇开昭智的事再论理。”她才不怕范正这一套,只是对这恩师不客气了,“怎么就见得就是我母妃有染,而不是你家女儿?”
范氏琳萱,所出仅有霍真。
范正抬起头来:“释康做证,当年事发,王妃所会之人,就是他的大弟子净空。而净空仓皇跳窗而逃,被释康碰了个正着,只说自己无意在后堂,并被香炉中的*所惑,释康就掩护了他。后王爷对佛教再三钳制,净空被杀灭口,释康起了疑心,曾派人去上京调查,有一可靠的人证证明王妃当年居住在景王府,与景王爷的同窗好友薛安山有过私情,这调查与老王爷当年的调查是完全相同的。”
她连连冷笑,指尖间已被自己掐得见血,眉毛凌厉扬起,杀气凛凛:“也是此人作证?是谁的证词,可以让当年我父王相信,并对我下手?”
范正点头,却不说出名字,只是颓然说:“也有物证。老王爷曾得到一批王妃写给他人的情书,确是王妃笔迹,字字深情,字里行间写满私会之事,宛若当年在景王府生活的写照。也有一封私会的男子的回信保存着,确是薛安山的笔迹无疑。现在依照常理想想,薛安山的父亲薛维梓是太师太傅,他本人是嫡子长子,号称风流才子之首,皇子伴读,永和帝的好友,为何会突然出家,专门教授一个小孩子?沈王妃当年宁可引药自尽,也不愿说出私会之人,是王爷的祖父发怒焚尸的最主要的原因。”
她被此话震得一下子没了声响,半天才嚎啕大哭。如同被淹没的人看着最后一根木头飘走,她内心的痛苦瞬间没顶。
她一直相信自己的母亲婉约,以为必是冤死无疑。即使是李恒也起了疑心,她仍然相信自己的母亲必是无辜。
“只是薛安山当年逃过了一劫,此人仿佛摸准了王府的心思,若无其事,摆出一副心清似水的样子,继续呆在摩羯寺里,王爷的祖父只怀疑当年的侍卫中有纰漏,竟让他避过了。只是此人的嘴巴很紧,当年被千刀万剐,也不曾开口说一字。”
“左相怎么知道薛安山被剐一事?”
“因为薛安山一事是王爷得知的,王爷跟臣商议过,是臣建议王爷捕杀薛安山!当时臣也认为沈王妃无辜,认定薛安山背后有一主谋,特意设局陷害沈王妃及王爷姐弟!”
“依范相的意思,现今我待如何?”
她最终问这始终维护她的恩师。范正闭上眼。
“老臣不知。王爷一向聪慧,不必老臣多言。”
她声音冷厉,喝道:“我若是弄不明白,该怎么办?”
“老臣忠于王爷,也是无奈之举。如王爷一意孤行,还要让他人代已,那老臣只得恭喜安西府,出了个皇贵妃娘娘。否则臣已做好准备,即使不是娘娘的对手,老臣也与娘娘鱼死网破。”范正的眼中愈来愈悲凉:“臣禀告娘娘,林昇远带领一批人已连夜赶到西都,对臣声称陇右和金城之兵随时进入安西府,娘娘为了他,真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她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娘娘,老王爷亲口指证自己被毒杀一事,他就该千刀万剐!”
“范正,老王爷临终前,始终没下令杀了昭智,相反还让霍袭古保护他的安全,你不觉此事可疑吗?”
“这是老王爷顾念骨肉之情,可他没顾念过老王爷。老王爷生前常去看望他,当时病渐重,也起了疑心,特意强撑着病体,去他的院子里坐了一趟,送上来的茶中确有毒素!”
“这不代表就是他下毒,说不准是他身边人!此事何等重大,没弄个清楚前不能下定论。”
范正已是连连冷笑不止:“此人还冒老王爷的字,仿写手令,导致娘娘被围受伤!”
“是谁作证,他会仿写他人的笔迹?”
“娘娘难道忘了,当年娘娘为了撮合冯凤清和马小春,让此人仿写情书一事!”
范正说到最后,已是全身发抖,指着她骂:“老王爷当年待你,是尽了一个父亲的最大的努力,想法设法的培育你,扶植你,你才有今日。就算你不是他亲骨肉,但他已做到了一个父亲的极致。现在你居然想不择手段,扶毒杀他的人上位!”
“范正,昭智他来王府后,一直拘于后院,处在求医服药之状,精神尚且不稳,他哪里来的这么大能力,能毒父弑姐,偷拿大印?”
她望着这文人出身,据说曾是她恩师之一的范正,目光凌厉如刀,巍巍逼视。
可惜她对着的是范正这人!
范正岿然不动,目光中太多的含义却让她心颤不已。她虽经历过重重险难,却从来没遭受过如此的鄙夷不屑。
这样的范正!她总算明白了,有些人,手中无刀,胜过握刀的千百倍!
是她过于自信了。范正此人有不可逾越的底线。
“若是霍袭古父子如此说,老臣第一个不信;但这些话是老王爷对老臣说的,老臣信!”
“老臣深知娘娘本性纯厚,不信世上有此等丧尽天良之事。但王爷在这之前,不也是一直相信自己的母亲无辜?”
她颓丧坐回椅子,头目森森严,心中如同海浪翻滚,五脏六腑都绞得痛不欲生:“若不是有会蒙山一事,只怕你也怀疑我勾结赫旦或李恒,参与到了下毒事件?”
范正听着她的质问,脸色一点也没见异样,施施然行了一礼:“老臣告退了。”
她看着范正离去的背影,生平第一次感到刀兵的无助。
她想起马腾,想起他离开她去诸善前的一段话:“王爷,你内心还是太弱。须知安西王霍昭智这个身份,容不得犹豫和情感的左右。万乘之患大臣太重,千乘之患左右太信,此人主之所公患也。如果我是你,早就会布局,杀掉一批碍手的,好掌控全局。”
只是她可以杀了范正这批人,但以后肯定无法面对自己良心的谴责!
她只能当着一批将领和老臣的面宣布自己“继续养伤”,并且亲口宣布让霍袭古“代政”,离开朝思暮想的安西府。
霍袭古在人后一再请求她收回成命,她心知肚明:“你放心。无论如何,你没戳破我的身份,相反还隆重其事的嫁我,我会承你的情份,见了皇上,不会乱说话的。”
霍袭古满头冷汗:“娘娘误会臣了。”
“误会不了。”她是何等人,看人一向精准,“不过安西府本来就是你的,你只是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而已。只是昭智,麻烦多照顾了。”
霍袭古自然不会傻到将人让她带走。
“娘娘放心。娘娘是安西郡主出身,这安西府就是娘娘的娘家,以后安西府,承娘娘照顾了。”
好个霍袭古!
她不由冷笑:“伴君如伴虎。到时本宫若恩宠不再,莫非大将军想磨刀霍霍向摩羯寺不成?”
“不敢。”霍袭古抬起眼来,开始正视她,“当年王妃惨死,臣的母亲曾日益伤心,直至心疼病复发。她时常跟臣说起王妃当年送千年雪莲给她医治的事,嘱咐臣不能忘恩负义。臣对天发誓,对娘娘两人确有手足之情,绝不至于落井下石。若违誓,死在乱箭之下。”
她心中千头万绪,只听到霍袭古在劝说:“皇上是将娘娘放在心上之人。娘娘若收起性情,好生伴在天子身边,自然想什么都会心到事成。只是娘娘,不可再将自己当成是安西的王,说话行事一定要收敛几分。”
她离开安西府时,一轮残月西沉。
她登上林昇远亲自护驾的马车,撩起马车的帘子,看着满官路路边沟边开着的洁白的月亮花,已是有了晶莹的露珠了,随着马车辚辚,滚了一地。
林昇远看着马车里她的脸,不无担忧的过来劝阻:“娘娘放下帘子吧,让人看到了不好解释。”
林昇远对她很恭敬,但此人的言行,都表明了对李恒极其忠心。
她看着这年青将领的坚毅的脸,想起凤清他们说的,自己挨鞭刑前,此人曾在大帐前长跪,胁迫霍真动手,心中未免想法多多。
但即使有再多的想法,她也只能像这沟旁的月亮花,仰着朝向光亮的脸,依仗着李恒的恩宠活下去了。
在金城往上京的路上,天高云爽,秋果累累,原野中翻滚着金黄的麦浪,田垄上响着农家女无忧无虑的歌声,官路上,她见到两个孩子在欢快的奔跑,一前一后,跑了一段路,两个人又反过来追赶对方,看样子两人就是为了追赶取乐,跑得满头大汗,笑声清脆的响了一路。
她的心中酸痛不已。
李恒将马车的车帘放下了。
“秋天到了,漫山的枫叶红了,”她淡淡的对李恒说,“接下去就是难熬的冬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