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莎的考核很怪,她要人讲故事。
“我这个人,最喜欢听故事,”罗莎继续说:“你们今天来了二十个人,我要你们每个人都讲故事,听明白了吗?我要你讲个故事。”
她说我要,我要你们怎么样,我要你怎样。
殷悦觉得自己讨厌她说话的语气。
罗莎的要求还有一点:这个故事要叙述者亲身经历的,以爱情为主题,有一个喜剧的过程和一个悲剧的结尾。
#
殷悦说的第一个故事有关一朵烂桃花,开在这年的一月。
那时候,她在玩一款游戏,仿真大航海时代。她技术不错,小有名气,游戏里结识了一个小哥,法国人,家在阿维尼翁,专业和赛马有关,正在爱尔兰基尔代尔郡的一家马场实习。
两人时常组队,后来互换Skype。
小哥告诉殷悦,他们一般上午工作,下午进行网上授课,完成作业,周末的时候去看赛马比赛。又说他生平第一次亲手摸到了一匹配种费高达25万英镑(两百万人民币)的纯种赛马,名字叫“哥白尼”。
那之后,他们经常在电脑前视频。
殷悦几乎嗅到了网恋的苗头。
二月中下旬是马匹的繁殖季,也是里约举办狂欢节的日子。
她托一个姓柴崎的女同学介绍,找到一份临时的活——给一家寿司店打小工,三天,扮成亚马逊女战士,推着餐车推销寿司。最后一天她干到凌晨五点,筋疲力尽回来,又强撑精神写论文,搞到中午,刚准备要睡觉,小哥找她视频,表情痛苦,说发生了一件令他痛不欲生的事情。
殷悦以为他家人之类的去世了,只好强撑精神安慰。
结果对方告诉她哥白尼的后宫之一,一匹叫莉莉的白色小母马因为难产死了。
殷悦松一口气,觉得这虽然也让人难过,但算不了一级悲恸。
小哥又硬拉着她絮絮叨叨了半个小时,殷悦实在受不了了想睡觉,就跟他说自己要补眠,如果他仍然走不出悲伤,可以等她睡醒了再听他说话。
小哥却不允许。
殷悦也火了。
你以为天下皆你妈,我要睡觉你还能管的着?
她最后说:“你知道吗?其实盛传的王水还没有浓硫酸的化.尸效果好,如果你需要处理一具小马的尸体,最少需要能装一个浴缸那么多的化.尸水,一个浴缸的水大概是250升左右,如果还要加上母马的尸体,那至少这个分量要乘以三或者四,不过最后也不能化得干干净净,会有血沫、腐臭,拿最好的效果算,最后还是会剩下一些发黑的骨头。所以电视里都是骗人的。”
然后说我睡觉了,关了电脑。
小哥自此一星期不理睬她。
之后他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再来找她,殷悦气也消了,想着就继续做个普通朋友吧,结果另一个华裔队友说漏了嘴,说小哥在战队里说她的坏话。
殷悦把小哥拉黑了。
后来她学业太忙,没有时间再玩游戏,直接AFK了。没过多久,那个了解始末,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说漏嘴的队友又跑来和她联系,八卦兮兮地告诉她,法国小哥参加哥伦比亚一家马场的交换,结果被马踢断了一根前胸肋骨,回家休养去了。
殷悦想你一个大男人怎么比女人还八卦呢,同时说:“哦,我真难过。”
队友:“你的语气一点也不像难过的样子。”
殷悦问:“那像什么样子?”
队友:“拔吊无情。”
“没吊。”
“……小姐姐真粗暴。”
“谢谢。”
“……”
#
殷悦模糊了一些细节:“后来他出了些事情,身体受到伤害,所以算是一个悲剧的结尾吧。”
这时候,罗莎正和进门的女人正说着话。
罗莎听到叙述的声音停住,转过头来说:“你说完了?”
“我说完了。”
“我没听见,所以再来一遍。”她说。
殷悦看着她美丽的脸庞想:你没听见,是因为忙着和别人说话,你根本没听,怪我?
罗莎命令说:“这个说过了,不能再重复,你必须重说一个。”
殷悦深深看她。
#
第二个故事关于另一朵烂桃花,开得更早。
那时她在Orkut上发帖,找到份兼职——每个星期天,去马拉卡纳体育场旁边的一家宾馆里拍模特照。
殷悦对照片的最后用途提出了疑问。
摄影师这么跟她说:“放心吧,我们的照片都是供给一些正规渠道的。”
殷悦仍心有疑惑,但这份工作报酬不菲,她实在舍不得放弃。她以为,再糟糕的情况,也不过是被放到一些与情.色有关的小杂志里。
直到一天,一位一起上过大课的韩国女同学来向她告白。
殷悦诧异,我长得很像同性恋吗?
她拒绝了对方,说自己是单纯的异性恋。
对方说不,我不相信!
殷悦想你不相信也没用,这就是事实。
当天晚上,她收到对方发来的链接,那是一家北美域名的女同网站,首页上挂了一张她稍微有尺度的照片,坦腰露腿,旁边配有挑逗用语。
殷悦觉得这个世界真是充满恶意。
表白的女同学纠缠了她一个月,估计自己把自己感动得不清,殷悦却深深苦恼。一个月后,对方突然从她的生活里消失了,殷悦以为她可能受挫太久,忽然醒悟。
然而没几天,一位大课里的同学告诉她,那位女同学夜里参加聚会,回来时不幸遭遇性侵,退学回国了。
这种事情在这个高犯罪率的城市并不罕见。
#
殷悦说:“她遇到了一些很不好的事情,我对此很难过。”
罗莎捂嘴笑:“好像跟你有关系的人都没有好结果啊,你让我怎么敢用你呢?你说我该不该用你呢?”
殷悦想:那不随便你了。
两个故事说完,殷悦莫名产生了一种释然的感觉。
她回想自己这二十几年,真是十里桃花灿烂。
全是烂的。
那现在证明了最近的这一朵也是烂的,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悲伤之处了。
一回生二回熟,千百回沧海都能化桑田,有什么要紧?
反正习惯了。
他在这个女人的面前装作与我不相识,我就应该神思不宁,回家饭也吃不好觉也睡不着吗?
不,我应该吃得丰盛,睡得欢实。
自己真是言情小说看多了,脑补过头,被荼毒不清。
她又有点怪自己了,觉得自己有点傻,着相了,像个笑话,真是好笑。
可转念一想,英文里有句话说:对女人来说,男人的权势是最好的□□。
女人天生爱征服能征服世界的男人。
如果权势加上性,那简直能令女人欲罢不能。
她想:所以我不该自谴,我被他外在的条件迷花了眼睛,我着相了也只是因为人性的弱点。
谁能逃脱人性中的弱点呢?
谁也不能。
她结束面试,另一个女孩被叫进来。走出门的时候,殷悦没有回头看一眼。
也没有注意到,自始至终,衍章手中的报纸没有翻一页。
关门的那一刻她想:爱谁谁。
#
那个周四的时候,她在课堂上又见到他。他依旧风趣幽默,帅气、妙语连珠。
女孩子们纷纷捧脸,露出谜一般的微笑。
想通后殷悦以局外人的身份看他,发现他确实优点多多,对女人有很强的吸引力,这是不能昧着良心否认的。
只是她不再脸红心跳。
这是一个值得女人欣赏的男人,值不值得爱,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了。
只是面对一个让自己做了傻事,无意间玩弄了自己的男人,她心底到底有些意难平。
殷悦默默给自己出气,有点坏地想:天道好轮回,祝你爱上一匹野马,头顶是□□大草原。
课堂快要结束时,他提出问题,叫人回答。
回答问题的男生说得不好。
他解释一遍。
下课,他们在走道遇见。
衍章手插.在口袋里:“看你好像不是很懂的样子?”
殷悦想:他还当什么都没发生呢,他还觉得我们关系很好呢。
她说:“是有些不明白。”
他很有绅士风度地问:“要我和你讲讲吗?”
殷悦想:你又要向我展示你的魅力吗?你觉得现在还管用吗?
她回答:“好啊。”
他和她讲解,两人并肩而行,走到要分开的地方。
衍章以一句陈述句结束论述,在此中间,殷悦一句话没说。
他结束发言,等待她的回应。
“嗯。”她说。
他看着她。
她平静望回去。
半响,他再次开了口。
“哦。”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