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莎对人选的事情举棋不定。
二十个人中,合乎她心意的有六个,不分上下。
她干脆将名字写在纸上,折了块儿,抽到哪个是哪个。
她不自己抽。
她去找衍章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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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莎第一次见到衍章是在几年前。
那时公司刚注册,还在为训练场选址。她舅父有原始股,恰逢罗莎生日,送了她一些做礼物。
没半个月,选址的地点确立了,在南帕拉伊巴河流域一个沼泽的边缘,面积有五千多英亩。那里未被开发,蛮荒一片,他们带着地图和指南针巡视土地,需要对付各种各样的野生动物。
罗莎收到姑父传真来的图片——几个男人在一辆白色的吉普前合影,吉普上放了一条又一条捕到的响尾蛇。这些黄绿色的管牙类毒舌盘蜷成圈,已经气绝身亡,堆在一起。
那是罗莎第一次见到他,在照片上。
他穿白色运动服,左手插.在口袋里,右手握枪托,枪支抗在肩上。他戴墨镜,偏偏不好好戴,滑下高而挺的鼻梁,露出一双眼睛。
罗莎觉得这是个有朝气还很不羁的年轻人。
不久之后,他们请来施工队做基建工作。很快,建筑拔地而起。有五个射击场、一个草地上的小型机场、宿舍、办公区以及高速追车技巧的特殊车道,还有人工湖,紧接着铺路,安装电缆。
罗莎听姑父说这个年轻人自己设计了射击馆的草图和电路图。
她开始对他感兴趣,却也没到非要认识不可的地步。
基建落成的那天她被邀请来观礼,她给所有人唱了一首别为我哭泣阿根廷,然后是例行的宴会,觥筹交错。
她觉得无趣,退出,闲逛,却在野湖边看到他。
他远离于热闹之外,正在钓鱼。草坪上是那样的热闹,他却沉默又安静。
这种热闹之中的孤寂对罗莎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短短的半个小时里,他健谈又善聊。那天具体说了什么她不记得了,只记得自己欢欣又愉悦,笑声连连。
最后她是一路笑着开车回市区的。
罗莎感觉到刺激,兴致勃勃,她已经在筹划着如何让他成为自己的裙下之臣。
舅父却说:“这个人心机深沉,你要小心。”
罗莎不以为意,男人嘛,不还都一个样子。
再厉害的男人,也受不了女人的软语和眼泪。
可是她很快受挫。
她沮丧,又有点不甘,恰逢当时,一个美国来的林业开发商花大价钱追捧她,她很快从情绪中走出来,投向一个自愿为她卑微的怀抱。然而上赶着送来的总是没有自己废了心力抢来的好,不到一个月,她腻了,和投资商了断分手。
坏事多磨,那时段罗莎的嗓子出了些小毛病,影响不大,却也麻烦,医生建议休息疗养。她不怎么能够闲得下来,索性去了基地,顺带帮着处理一些财务上的事情。
公司刚开始的盈利情况不容乐观。
没有名气,接到的只是一些不痛不痒的小单子,比如给猎人开的武器安全课程,或者是给附近执法部门做的培训。
入不敷出。
哺乳期过去后,很快,第一笔大单子被促成。
这口肥肉来自于里约港的海军,是一份政府保密合同,为直升机战术拦截中队培训射手,包括实践与理论两部分的课程。
理论课由那个姓王的助理上,课程开到第七天的时候,王助跑来诉苦。
罗莎也在,听了全程。
衍章问怎么了啊你。
王助搓搓手,脸面通红,期期艾艾开口:“我觉得……觉得这课我……我上不下去了。”
他半天把事情讲抖明白,原来那些士兵重实践、轻理论,对文字课程热情不高,开课又安排在晚上,累了一天后一坐下,哪听得进去,只想睡觉。于是灯光一开,空调制冷,老师絮絮叨叨,个个趴倒座位呼呼大睡。
王助陈述的大概是这么个意思,但罗莎明白,这只是一部分,是表面。
学生不好好听课影响王助拿工资吗?
他因此就真的讲不下去了吗?
当然不。
他之所以把这件事委婉地捅出来,是因为这也关系到士兵和公司之间的博弈,关系到服与不服。
这是属于雄性的世界。
衍章听完后说:“睡觉啊,”他挥挥手:“行了,我知道了。”
王助理走了。
之后他漫不经心地和她说别的东西,懒洋洋的。
罗莎一边说话,一边看着他想:他明白了吗?
他应该已经明白了。
都不是笨人。
他不打算处理吗?
也对,这本来也只是暗底下的小事,也麻烦棘手得很。
只是她对他开始有些微微失望。
然而下午,她见他在看参加课程的士兵的档案,她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手段这么快把文件调派了过来,但罗莎知道,一个人的经历体现一个人的性情,而经历写在档案里。
她隐约察觉到他要处理这件事情。可是他会用什么方法呢?
罗莎代入自己想了一下,如果是她,她可能暗中和上级军官通通气,借别人的手打压,毕竟官大一级压死人,可这样治标不治本,而且有点丢脸面。
她又想其他方法,比如怀柔,一个个找来谈话,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不行,还是不够一招致命。
他会怎么做呢?他该怎么做呢?
罗莎真是好奇得要死。
晚上的时候他去找他。他在剃胡须,不紧不慢,气定神闲,对着镜子自照,问:“你来干什么?”
罗莎面不改色心不跳:“来看看你。”来看热闹。
他回头,下巴上还有泡沫,俊脸上似笑非笑。
罗莎难得有点脸红。
之后他出门,拎着个小包袋,罗莎跟上去,他们去了装修后的教室,课程已经进行到一半。
果然,酣睡一片。
衍章朝第三排的一个趴着的光头走去。
罗莎想这应该就是他看完档案后选择优先处理的人。她同父异母的妹妹教过她一句中文谚语,叫做杀鸡儆猴。
衍章伸手将那人摇醒。光头迷迷糊糊地抬脸,揉一下眼,视线里人影从虚凝为实。
“很困吗?”
“对啊很困啊。”
“那我帮帮你吧。”衍章微微一笑说,将包袋打开了,朝他亮一亮,问:“这是什么?”
那是一枚精致的珍珠手.雷,弹体外敷贴了密集的球状破片,直径小、重量轻,却可以在二十米的范围内将人体炸为骰子。
那人喃喃地叫出名字,不明所以。
趁他发愣的功夫,衍章将珍珠手.雷塞.进他的手中,就着他的手拉开保险环,又将他的手按压上二次保险的握片。
只要不松开,就不会点燃延迟引信。
“按好了,”他轻轻说:“你知道这是什么,我很相信你,你不会让我们所有人陷入危险,嗯?对不对?”
那人见鬼了一样看着他。
罗莎想:这个人还敢睡觉吗?他不敢的,反而要时时刻刻绷紧神经,怕自己因为困倦而模糊意识松了手。他周围的人还敢睡觉吗?也不会再敢了,他们会比这个人更害怕睡着。
生死悬在别人手里的时候,没有人有瞌睡的心思。
她看着衍章在灯光下走过去,跟王助说了些话,又向自己走来,微笑问:“要一起去吃些点夜宵吗?”
罗莎愣愣回:“好。”
罗莎有点出神地想:这个人刚刚如此雷霆又残暴,此刻却那么温柔地和我讲话。
他们并肩走出了大门,她肩膀蹭到他一下。夜风吹过来,凉的,拂动罗莎的长发和耳环,她被激了一身鸡皮疙瘩。
下楼的那一刻她侧身,看见月光下他的侧脸。
她想我要这个男人。
他应该是她,也必须是她的。
那之后,他对她还是不错的。他送她昂贵的礼物,观看她的演出。他们家世相当,外表般配。
她同父异母,有一般华人血统的妹妹说:“我教你啊,语言可以装,动作与行为也受大脑的支配,甚至有些人可以控制自己的心跳,然而喜不喜欢一个人,身体激素的变化,瞳孔的缩张和特殊的气味是很难伪装的。”
罗莎烦躁地说:“你以为我经验比你少?你是不是要去当专家?”
妹妹不理她的话,好奇宝宝一样又问:“他有没有啊?有没有啊?”
罗莎抿嘴不语。
那之后不久,她妹妹教她一个中文词汇“作死”。
妹妹边替她梳头边说:“一个人讨厌你,那你连呼吸都是错的,一个人喜欢你,你再怎么作死,在他眼里都是仙女。”
没多久,她表演《托斯卡》中第二幕《为艺术,为爱情》的咏叹,他来观看,那天她鬼迷心窍找他吵架,理由是他仅仅提前了十分钟到场。从那之后,她开始找他的麻烦,为着食物的口味,天气的阴晴,或仅仅是他的装扮不合乎她的心意,一开始他觉得好玩,甚至哈哈大笑,一笑而过,渐渐地,他烦了,开始用一种冷淡眼神观看她的独角戏。
她沮丧又落寞地结束这种失控的试探。
第二天,她收到他的信件。她以为他要道歉,为他的不体贴与疏忽表达歉意,她沾沾自喜却表现出不屑地打开。
里面是一张著名精神科医师的名片。
罗莎面无表情地把信封和名片一起拿火烧了。
她醒悟过来,不甘心与挫败的感觉却越发强烈了。渐渐地,罗莎开始更明白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这个人看上去云淡风轻,实则野心勃勃,心狠手辣。
她稍微释然,这样的男人怎么会耽于情爱?这样的人,怎么会因为情爱慢下追求名望与财富的脚步?
她冷静地想:我做不到的,也没有女人可以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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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助是在面试结束的第二天登门拜访的。
殷悦猜他应该是为衣服的事情来道歉的。
他说:“我这个人一急啊,做事就毛躁的很,手忙搅乱的,眼神也不好使了,你可千万让我给你陪个礼道个歉,还你一件新衣服,”继续说:“可我不知道你中意什么,所以只好喊你跟我一道去选了。”
殷悦开玩笑:“你可当心啊,我眼光好着呢,我要是去了,可尽挑着贵的选。”
“要我说,不怕你挑贵的,就怕你挑不贵的!”
殷悦想小伙子啊,挺逞能的啊,不好啊,做人要量力而行啊。
不过这个赔礼倒是盛情难却了。
去的路上王助理说:“我有一个妹妹跟你差不多大。”
“是吗?她也在里约吗?”
“那倒没有,不过她以前本来也想在这儿定居,可是没找到满意的工作,她要我帮她推荐。”
他转了个弯继续说:“她是学化妆的,技术还算不错,赢过几个挺有含量的奖,那时候罗莎刚好需要一个化妆师,我就找我老板想拐个弯把她送进去。”
“然后呢?”
“本来是没问题的,可罗莎这个人脾性也怪,我妹妹技术好,性格也好,可就是因为通过我老板的推荐,她就不要她了,你说这人是不是。”
之后他不再说话,专心开车。
殷悦却在想:这些话是谁让你说的?你说这些是想要告诉我,只要是跟他沾了边的女人,就不要想能够获得罗莎的工作机会吗?所以他做的一切还都是为了我好吗?
他们去了商店,殷悦当然还是选了一件平价的衬衣,和原来的款式相像,打包好后,王助请她去商场顶楼喝咖啡,没坐几分钟,他起身说要去解手,他没走一会儿,一个导购打扮的女人来了,说刚才衣服的出了些问题,他们商场不好卖低质量的东西给客人,要调换。
殷悦看一眼手袋:“你确定?”
挂着工作牌的女人礼貌地说:“请跟我来吧。”
殷悦半信半疑,她给王助打电话,不通,发了条短信,还是随女人下了楼。她们没去售货的柜台,反而是商场的服务处,有隔间,里面有镜子,软座。
女人给她量尺寸。
殷悦疑惑:“你们什么时候这么专业认真了?”
女人说:“请把胳膊抬一下。”
她带着重新换过的衬衣回了住处,一星期后,王助再次上门拜访,递给她一个丝绸包裹的礼盒,说:“一点小心意。”
还没等她说什么,对方就推脱有急事离开了。殷悦只好捧着盒子回了房间,她打开,里面是泛光的绸物,她拎起一角,拿到阳光下,是礼裙,如流水一般泻下来,墨绿色,颜色锋利又性感,很像电影《赎罪》里凯拉·奈特莉穿的那一条。
她在盒子里找到商标。
范思哲的定制。
人的相貌、才华、财富、地位代表人在他人眼中的价值,而服饰,仅仅一只商标,已经代表它的一切。
她看了半响,把东西收装好,坐在床上想:世上怎么有如此拐弯抹角的人?
他真的以为她很傻很天真吗?他以为她不明白,他只是想让自己做他风流的贡品吗?
我凭什么要如你的意?
华服、美色,不过是梦幻泡影,她手中的试管与液剂才是最真实的人生。
殷悦在网上找到他们里约办事处的地址,第二天把东西寄回去了。果然,很久她不再有他的消息。殷悦知道:她这是狠狠伤了他的自尊心了。
法比奥继续回来给他们上课。
殷悦做笔记,和人讨论,不去理会心里的一丝失落。
她想:我什么都没有做错,我是对的,我再正确不过的。
她又想,他们本就不应该有交集,也不会再有交集。
然而她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