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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rong>五十三年七个月零十一天

有光,照过来,落在男人脖颈上,蒙蒙的一层,柔的。

他沐在星光中。

她看着他,听到的是自己回答的声音:“圣特雷萨。”

“圣特雷萨啊。”他说。

她继续回,声线平静:“嗯,去那里有些事情,然后就过来了。”

她心里想:他认出我了吗?

“挺远。”陈述句。

“上山有缆车,也有到达山脚下的公交。”

“公交?经过海吗?”

她心里失望想:他没认出我。

也对,露水姻缘,人家做什么记得?

殷悦垂眼,看到自己的手指:“不经过的,不过后半段路能看到海,很漂亮。”

“喜欢海?”

“喜欢,这里的海干净得很,这个国家也挺神奇的。别的国家只有有钱的老爷太太能住在靠海山上,而这里贫民窟里的穷人却全住在临海的山上,而且政府规定海滩属于所有人,没人有权利独享。”

男人说:“是挺好。”

他真没认出我,殷悦想。

她不希望男人认出自己,可当对方真的认不出自己的时候,她偏偏又难受了。

真是犯蠢又贱格。

她自嘲,口中却说:“嗯,挺好的,如果会冲浪就更有意思了,”她顿一下,补充一句:“我经常看到有人在冲浪。”

男人把烟灭掉,扔进烟灰缸里:“小姑娘,你在看着我啊。”

她惊一下:“我……”

“你最好看着我,如果我站着这么在你眼前睡着了,你可千万记得要喊醒我。”

殷悦:“……”

他看着她的表情,笑起来。

我应该说什么呢?我说什么比较合理呢?我说什么才能得体又礼貌呢?

殷悦问:“您很久没有睡吗?”

他皱眉,思索:“二十三个小时。”

殷悦看着他,接得快:“我最长的一次记录是两天没有睡。”

说完她就后悔了,我说这些干什么,我为什么要把话题引到自己身上?

男人喟叹:“不能和年轻人比啊。”

殷悦:“……”

殷悦说:“难道您很老吗?我看着您挺年轻的。如果我在路上碰到您,我不会喊叔叔,会喊哥哥。”

他望她,吃惊的表情:“不是应该喊帅哥吗?”

殷悦:“……”

他看着她的样子,又笑起来。星光下一道挺拔的剪影。

殷悦抓下衣角,放开。

手心有汗。

稳住,稳住。

“有时候我困得实在受不了的时候,洗脸、喝咖啡也没用,我就在旁边放鬼片,把尖叫声调到最大。”其实是放爱情动作片,戴耳机,把呻吟声调到最大。

男人问:“你怕吗?”

殷悦说:“怕的,恐怖死了,简直吓死我了。”

他的视线回到她身上,停了一秒,慢慢说:“吓死?把漂亮的小姑娘吓死,那导演罪过真是大了。”

她干巴巴地接:“是……是吗?”

“不是吗,嗯?”

她敢发誓他又笑了一下。这微妙的表情。

殷悦决定找回一点主动权。

她说:“如果您拒绝了我的申请,回去的时候我会哭死。”她又加一句:“您会让我哭死吗,您要是让我哭死,那您是不是罪过也大了?”

她觉得自己这句反问真是漂亮。

然而下一秒男人问:“你真的会哭死吗?”

“我……”

她还未说完,他又说:“你不会。”笃定的语气。

“为什么?”她问,好奇得很。

“因为耶稣会保佑每一个年轻漂亮,有好心肠的女孩。”

她看着他,手心汗湿地厉害。

“你是吗?”他盯着她的眼睛问,又笑起来,说:“你是吧,当然是了,怎么会不是呢?”

殷悦默不作声。

厉害,厉害啊,这个男人真是厉害。

他走过来,逼近:“难道你不是吗,你不是一个年轻漂亮,有好心肠的女孩吗?”

她慌乱起来:“我……”

他终于将她放过,轻飘飘地问:“你知道我最想怎么样死掉吗?”

“我不知道,”她回:“但我不希望这种事情发生。”

他又看她,点评:“小姑娘真会说话。”

殷悦想:没有你会说话。

他点烟,吸一口,吐出来:“我能想到的最好的死法啊,是死在我最心爱的女人身上。”

没有声音。

他动作停住,看过来。

眼中是女孩错愕的脸。

他夹着烟,看着她,大笑。

殷悦回到住的地方。

一路上她在想:他是什么意思?他为什么要这样跟我讲话?

她心事重重地摸钥匙,开大门,抬头,看到小圆正要出门。

小圆是她的室友,两人租住在学校附近一间军政府时期的老房子里。

房子外面被漆成了蓝色,盖一只黄色的顶,上楼的时候木梯子会咯咯响。房东是一个干瘦的孤僻老头,讨厌得很,有一颗吸血鬼的心肠。他每天限电限水,多用一点都要气地哇哇大叫。老头不大信任银行,把所有的钱放进一只白色锡皮的小盒子里。每个月,老头的儿子会来,那个中年男人趿拖鞋,长得膀大腰圆,拳头很有力量,他会把老头暴打一顿,将盒子的钱一骨碌装进自己腰包,然后扬长而去。

每月第一个星期二必来,比姨妈还要守时。

这个时候殷悦又会觉得老头可怜了。

谁容易呢?

谁活着都不容易。

殷悦调整好了心情,换成平日的模样。她告诉小圆,自己去了一座山上面试:“房子很大,能看到海,水果也很好吃,很甜,个头大,模样漂亮,装饰也好看,但这些都不是最好看的。”

小圆动作停顿,看她一眼:“什么最好看?”

殷悦笑,真心实意地说:“讲真的,我可不骗你,男主人最好看。”

小圆语气冷淡:“哦,你觉得能成吗?”

殷悦思索下,觉得在他人面前还是要表现地有点信心才是:“应该能吧,我觉得还行。”

“是吗?”小圆说。

殷悦皱下眉头:“什么是不是?”

小圆蹲下身体,把鞋带打了个结:“感觉真良好,”她抬头,斜殷悦一眼,低头,贴防滑垫,“而且人家长得好关你什么事,你以为你是去干吗的,我跟你讲,你是去面试,面试到底是什么你晓不晓得,你以为自己是去相亲啊?真是搞笑了啊你。”

殷悦嘴角笑容消失:“你讲这个话什么意思?”

小圆有点嫉恨她。

这情绪本来藏着掖着,殷悦心知肚明,不点破。出门在外,尽量少惹事。

但女人和女人之间,总要搞点破事。

情绪积压着,本来无伤大雅,一年前的一件事把它点燃。

那时候她们住在依帕内玛大市场附近,房租小贵,房主是一对老夫妻,丈夫做牧师。四个女人合租,都是华裔,另两个上班,殷悦和小圆上学。两人一个住阁楼,一个住潮湿的单间,因为相对便宜。

四人偶尔聚会喝露天咖啡,地址小圆选的,次次来一个地方。

小圆暗恋那里的一个服务生。

服务生是日裔,清隽,瘦高,戴一副黑框眼镜,有长手指,较腼腆。

她们怂恿小圆去撩,然后看男生会不会表白。

小圆喝一口咖啡,摇头说:“撩什么撩啊,看看就好了。”

“为什么啊?”

“那么穷,看看脸就行,真谈恋爱有什么前景?”

她们想想,很有几分道理啊,虽然现实了点,但这个年头,谁不现实?

同时也想当然以为小圆没把这个人,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但习惯了,依旧每次来这里。每次小哥上咖啡,出于礼貌,殷悦都会对他笑笑。

有一天,耶稣受难日,放假,她们又来。

小哥端上咖啡,看着殷悦,他本来面就薄白,这下红透,要滴血,像是要跟她说话,半天,一个字没说出来。

殷悦尴尬看他。

小哥耳根子红透,一鞠躬,纸条往她怀里一塞,跑了。手里端着盘子,差点滑一跤。

两个女人捂嘴笑,小圆面色不大好。

殷悦立刻明白了,我的妈真尴尬。

她就要把纸条收到包里,有人动作更快,一把夺走,念出来,又打趣:“约不约?约不约?”

“约什么约啊,给我给我……”

她话还没说完,小圆面无表情插一句:“长得漂亮就是好啊。”

几人扭头看她。

小圆喝口咖啡,阴阳怪气:“人丑就要多读书,书读得也不多怎么办啊,能怎么办啊,躲起来坐到马桶上哭好了,谁叫你不会投胎啊,怪谁,怪你妈咯还能怪谁?”她说完,站起来,看殷悦一眼:“我去上个厕所。”走了。

殷悦坐在原位,垂眼。

旁边有人赶紧劝慰她:“好了好了,她就那个样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前几日,小圆去一家公司面试,公司做里约附近一个海滨度假镇布基亚斯的房地产开发。她回来后,春风满面,暗示殷悦,面试官风度翩翩,戴劳力士,而且看上自己了,男女之间的看上。

可没过几天,她接到了邮件。

拒信

眼下,小圆继续说:“我什么意思,我哪有什么意思,我哪敢有什么意思啊?我就是给你提个醒,我好心着呢我,殷悦我问你啊,做人最重要的是什么?”

她站起来,继续对殷悦说:“最重要的是本分,什么盖子配什么锅,晓得不?什么阶级的人做什么阶级的事情。”

她斜殷悦一眼,意有所指:“这做人啊,就是不能想太多喽。”

她能把他怎么样呢?

她确实不能把他怎么样。

那她应该把这件事告诉小圆吗?

小圆绝不会信她,反而觉得这个女人真是坏,不怀好意,居心不良,尽想着挑拨离间。

殷悦气闷地闭眼。

第二天,风和日丽,中午的时候,殷悦兼职回来。

她上楼,房门在走廊深处,她低头掏钥匙,听到咯吱声响,回头。

小圆的房门开了,小圆走出来。殷悦没准备和她说话。她得赶快收好东西,赶去学校上课,她要争分夺秒。

她感到一道直刺刺的眼神,还没转头,一股大力推来,使劲在肩膀上一推,猝不及防下,殷悦滑倒,摔向墙壁,腰撞到窗户。

她伸手一摸,龇牙吸口冷气,淤青了。

殷悦叫:“你发什么疯!”

小圆看着她,冷笑:“我发什么疯?你好意思问我?你还好意思站在我面前,我问你,要不要脸?你要不要脸!”

殷悦简直莫名其妙,我不要脸,我怎么不要脸了我?

小圆指着她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清纯婊,你嫉妒我我可以理解,但你怎么能做这么下作的事情!”

殷悦怒极反笑:“我下作?我做什么了我下作?你二话不说就动手,你倒很有道理?”

小圆狠狠盯着她,像是要一口唾沫把她钉到地上:“我知道你瞧不起我,你好看,你学习好,你觉得我一无是处就会撒泼对不对,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看我找了个好男人,你心里不痛快,你就给他裸.照□□他,你以为他是什么人,你觉得你能成功?你这双手怎么不拿去剁掉!”

殷悦沉默,她明白了,增高男不见自己回复,知道不成,到底害怕自己把事情抖落出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先倒打一耙再说。

小圆看她不说话,痛快了,“不说话,你没话说了是吧,你不是最能装吗,你继续装啊,你装啊!”

殷悦觉得真是心累,她转身,继续开门。

有什么好说?

小圆仍旧在一旁,“哎呦,哑巴了是吧你,我还以为你多有能耐啊,不装了啊,被戳破了装不起来了吧?”

殷悦推开门,一顿,转身,狠狠推小圆一把,说:“还你。”

小圆摔出去,又爬起来,发丝散乱,眼露怨恨,扑过来。

殷悦眼疾手快,猛得开门,闪身进去,抵住门。

外面传来猛烈的拍门声,停顿,又是踹门声:“有种你滚出来!”

殷悦看了眼时间,还有二十分钟。

我才不和你浪费时间。

下午的时候,殷悦做完实验,去取了钱。论文发表后系里奖励了一点钱,她买了罐瓜拉纳边走边喝,坐四号线独自一人跑到巴哈区的barra的宝石。心情不好的时候她常来这里,买是不买起,看看也好。

真是可爱的石头。乖顺安静又漂亮,不像人,心思太多。

最后她给自己买了一套本土品牌hopelingerie的内衣,山茶粉色,花了204雷亚尔(450元)。

她总要对自己好点。

店员在试衣间纠正她穿胸衣的手法。

镜面里倒映出半具雪白的**。

漆发红唇,瘦不见骨。

店员夸赞:“你真漂亮啊。”

嘻嘻嘻嘻,不要这么直白嘛,多不好意思啦。

第二天早上,殷悦出门上课,走廊里偶遇小圆,对方手里拎一把红色大剪子。脸面完全撕破,没什么再好说。两人对视一眼,各自冷漠扭头,漠然走开。

只有一节课,历史通识课,老师说身体不舒服,放片。

底下欢呼。

殷悦看得昏昏欲睡,半途老师去厕所,她也趁此溜走。

她对逃课一点心理负担也没有。

殷悦回住处,边开门边想今天吃些什么?

门开了,她抬头,顿在原地。

屋内一片凌乱。

衣柜大开,东西散乱落出来。

衣服被剪子裁成大块的碎片,硬的夹克被剪掉领子,昨天新买的文胸,被从中间剪断,两只罩杯,一只扔在床上,一只在地上。

她脑海里浮现今晨的画面:小圆拿着剪刀与她擦身而过。

殷悦看着,一步步,走过去,她蹲身,捡起半只胸衣,握在手里,紧紧攥着。

钢圈刺到肉上,生疼。

她咬牙,浑身发冷,牙齿打颤。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如何能忍?如何能!

殷悦问了几个人,得知小圆没课,正和她男友去科帕卡巴纳海滩逍遥快活了。她坐车,赶到。人挺多,远处看,清一色的**,有打排球的,或者单纯晒太阳的。她眼神好,很快找到目标。小圆穿比基尼,站在一个插了绿色国旗的小摊旁,喝一杯果汁,和她男朋友讲着话。

殷悦走过去,觉得自己像一个战士,无所畏惧。

小圆察觉有人逼近,转身,望见殷悦,她下意识后退一步,警惕问:“你来干什么?”

殷悦想:我来找你干什么?你觉得我来找你能干什么?

她看她的样子,莫名想笑,还有心情开玩笑,于是殷悦口中冷淡地讲:“我来用小拳拳捶你胸口,怕不怕啊?啊?怕不怕?”

对方没捧场,脸色不善地看她,然而右手旁倒是传来一声笑。

殷悦转头。

一只条纹沙滩椅,椅上躺一个男人,穿沙滩裤,露出上半身,结实、线条流畅,双手交叉置在脑后,鼻上架一副墨镜。166阅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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