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老就没有想过大生纱厂用信托管理的方式,请专业的管理团队吗?”信托公司在美国很盛行,托管基金和工厂也不是没有,在民国虽说是新生事物,但在上海天津也出现了。所以,王学谦问的并非突兀。
“专业的管理团队?”张謇一愣,他听说过信托公司,不过他听到的和王学谦说的有点差距。
民国的信托公司大部分被称为皮包公司,因为商业信托不成熟,缺乏执行有效的管理团队。反而在某些领域,信托的概念已经根深蒂固,比如证券业。
投机商并不是拿自己钱去抬高紧俏工业原料的股价,操纵原料市场来获取大量的利润。而从银行贷款,更多的是民间募集资金。从银行获得资金来源,需要抵押和保人,普通的投机商是没有这份能力的,再说银行也能干预股市和原料市场,没有必要假他人之手,赚本属于自己的钱。
于是信托公司就出现了,五花八门的信托公司基本上都只做一件事,投机。
极少数的信托公司才会有资产管理这类业务,因为对于信托公司来说,这方面的业务是获利最不容易,而且风险最大的,毕竟一旦接受资产管理,就不得不组建高效的管理团队,这方面的人才,在民国都是非常稀缺的。
“从生产,运输,销售和财务等各个方面的管理,一来可以提高资本的运用效率,二来,信托业务也直接向受托方的董事会负责,拥有很大的灵活性。将专业的问题,交给专业的团队去做,这才是一个投资者最该做的事。”张謇眼神有点迷茫和不解,这好像和他理解的信托公司有点出入。听着好像挺好,可问题是上海有这样的信托公司吗?怎么自己都没有听说过?
张謇很不淡定地问了一个心头的问题:“这个……市面上的投资信托我是听过说,可是资产信托?上海有这样的信托公司吗?”
随后,张謇带着疑惑的眼神看向了叶景葵,这位上海滩的大银行家也是微微愣神,上海滩五花八门的信托公司是不少。可这些信托公司都是那些夸夸其谈的人在控制,说白了就是骗子公司。也不能一棍子打死,说这些公司都是骗子。
毕竟这些信托公司参与的投机业务,有时候能够给公司带来巨额的利润。
投资者也并非是拿钱打水漂,而且信托公司之间的关系非常密切,可以说和银行完全不是一个系统。他们之间的联系甚至要比银行之间的联系还要紧密,就像是合作觅食的鲨鱼,一窝蜂的上去,一窝蜂的离开。吃饱了就走,是信托公司奉行的行业准则。
一旦投机成功,投资者也能获得巨大的收益。
不过一旦失败,投资者的钱打水漂就不用说了,信托公司的老板基本上只会选择一条路走……跑路。
不管是去南洋,还是去日本,总之没有几个敢留在上海的。
叶景葵当然清楚王学谦不会是空穴来风,这么说肯定是有一定的道理,总不至于他开口说:上海的信托公司都是骗子公司,让王学谦下不来台吧?
这样的话,也太不会做人了。在商场沉浮多年的叶景葵不是当年中进士时候的那个书生了,而是一个商界拥有很大影响力的大人物。他或许猜测到王学谦的用意,只是不好当面说,只能装作不知道:“王督,这个资产信托的业务不知道哪家公司有?”
“东方信托公司,你们没有听说过?”
王学谦理所当然的样子,仿佛这家信托公司在上海鼎鼎大名的老牌信托公司,可实际上,这家公司上个月才在布道路上低调开业。
听名字,叶景葵就想到了一个人,卫挺生。然后很容易将这个人和王学谦联系在了一起。难道是王学谦的产业,或者是王学谦为了吞并张謇的大生纱厂故意放出的烟雾弹?
看着好像不大像,可问题是,叶景葵在商界这么多年,早就养成了谁也不相信的性格,他只相信自己和实力,在商界除此之外的东西都是虚的,不切实际的。可他又吃不准,王学谦没有必要为了一家快要倒闭的工厂而如此兴师动众。
王学谦旗下的优质产业数不胜数,东方铁路公司,拥有一千多公里的铁路干线;汉阳钢铁厂已经全面复工,产量已经恢复到了惊人的二十万吨,距离鼎盛时期的三十万吨,不过是时间问题;还有河南的大量煤矿,南方唯一的煤矿;民国银行界的老大远东银行;投资银行界的一哥,东方投资银行;甚至控制了上海滩上唯一的华商股票交易所等等。在他名下的产业每一项都能让商界大亨垂涎欲滴,这些产业在民国,都是一本万利的生意,比大生纱厂稳定的多。
相比之下,大生纱厂只能算是一块鸡肋,吃力不讨好的小生意。
当然做好了自然获利颇丰,可问题是大生纱厂不仅仅是纱厂的问题,还有面临英商和日商在销售上的联合阻击,想要冲出重围并不容易。
可是……东方信托公司?
不会是和东方铁路公司,东方投资银行一样,和王学谦有着莫大的联系吧?
因为这并不难猜测。就连张謇都已经听出来了一点味道,意味深长地看着王学谦,后者畅快地笑道:“两位,今天已经晚了,不如留下来让王某有一个做东道的机会。至于刚才的建议,不碍事,多考虑一下,也是应该的。”
张謇和叶景葵正需要时间去化解从王学谦哪里听到的大量的信息,在商言商,张謇需要考虑自己,乃至整个张家在这次和王学谦的合作中所能够得到的利益。
他虽然说,自己不要照顾。
但也不代表他愿意将大生纱厂双手捧着送给外人,南通的张家也是一个大家族,族人众多。虽说没有了纱厂,张家的子弟也不见得会饿着,但毕竟是张謇辛苦二十年的产业,送人肯定是不肯的。
接下来得几天里,张謇在叶景葵的陪伴下,游玩了杭州。其实张謇根本就没有游玩的心思,不过是象征性的拜访几座寺庙。在华夏文人心目之中,寺院的空灵一直是文人放松心情,祛涤烦恼的理想所在,古往今来,选择在寺庙隐居的文人数不胜数。
可是,张謇知道,在大的佛主也无法宽慰他内心的忧虑。
在聂云台抵达杭州的消息传到耳中之后,就再也无法装作镇定地游玩了。终于下定决心,开诚布公地和王学谦畅谈股份的事,正好聂云台也在。张謇和他是老朋友了,在纺织工会里,聂云台是会长,张謇不过挂名,而在总商会里,张謇是会长,聂云台是副手。
两人的关系虽说不上刎颈之交,但也是莫逆于心,交谊深厚。
“你们先谈,不介意我在边上听一会儿吧?”
张謇的表情像是一个充满好奇孩子,眼神贼亮地看着聂云台,后者担心地看了一眼王学谦,见主人都没有反对,只好干笑道:“怎么会?张老哥是商界的前辈,德高望重,请都请不来呢?”
杨杏佛原本在国立东南大学担任教授,这位‘国党’早期的核心人物,在袁世凯当政时期出人意料地去了美国留学,从一个革命家,变成了一个学者。
他来浙江的原因,国立东南大学的校长郭秉文自然会恨的牙痒痒,王学谦专门在一个地方挖人的举动,让郭秉文气的没处说理去。好在,杨杏佛并不是他看重的教授,倒不是杨杏佛能力不济,而是他身上有着太过的党派痕迹。
办学的人,尤其是大学校长,都不太愿意看到自己的学生专心于运动,而忽略了知识的积累。
如果所有的学生都去投身革命了,大学的教育将失去任何意义,这是一个校方绝对无法容忍的现象。而对于投身革命的年轻老师和学生来说,国家都要灭亡了,学习知识再好,有什么用?热血青年自然要投身到救国运动中去。
这是一个立场上的冲击对立面,当然,如果掺杂了政府的立场,事情就变味了。北洋时期的****,基本上就是政府方面全面压制的结果。
自打来浙江之后,杨杏佛在浙江如鱼得水,这次和美国人的谈判要不是洛奇横插一脚,也会顺利解决。不过好在,洛奇虽然有总统特使的身份,但属于私自主张,就连美国人都不太支持他。粮棉协定很快在洛奇离开上海之后,在美国驻上海总领事馆签署,三万吨棉花每年采购量,持续五年。按照王学谦的预期,五年时间足够改变民国的现有棉花种植面积,增加棉花储备数量,完成市场调控的手段。
而这个数字已经足够冲击民国的棉花价格,杨杏佛带来的消息,让张謇都为之振奋。
不过想到大生纱厂现如今捉襟见肘的资金,他也只能黯然以对。
同时他担心,棉花的价格骤然下降,对整个纺织行业或许并不是好事。他想的是商业,当然会从供需数量上来评判棉花价格对纺织业的影响。但王学谦看的更远,他筹备这一切,并不是解决眼前的民国纺织业的困局。而是准备筹备棉花的储备数量,彻底将日商和英商的纺织品彻底从民国的市场驱赶出去。所以,为了保险起见,王学谦在美国委托美洲银行,增加了一笔棉花采购数量,大概在两万吨左右。
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目标,当然一旦让王学谦做成了这件事,他的手中有多了一项垄断行业,纺织业。
聂云台脸上的兴奋之意,难以克制的展露出来:“王督,我建议立刻马上,在上海扩大原有的生产规模,增加产能。”
“大量的棉纺制品投入市场之后,棉布的价格突然下降,怎么办?”
聂云台原本准备豪气万丈地说:“亏钱卖,把日商和英商的纺织品驱逐出去,今后民国的市场就是我们的。”
不过好在他及时的想到了,他是亏不起这个钱的,大头还是得王学谦出。王学谦会做这个冤大头吗?
就算是聂云台是曾国藩的外孙,也不敢让王学谦当这个冤大头啊!毕竟一个是商人,一个是实权督军,两人平日里称兄道弟没什么,王学谦坑聂云台也没什么,就是聂云台不能去坑王学谦,这才是作死。得罪一个政府高官,手握雄兵的政府高官,是何等的愚蠢。
王学谦倒是不着急,反而心里头计较另外一件事,大生纱厂是一个机会,棉花大量入港也是一个机会,但在此之前,他不得不提醒聂云台,作为商人,首先不要想着投机,而是要务实,毕竟他做得是事业,而不是金融:“聂会长,你难道不乘着机会扩大一下机器的生产,你和张总长的铁工所能够仿造最先进的纺织机器,总不能让这家工厂停办下去吧?另外,浙江的萧山地区,已经筹备出了一个工业区,靠近铁路、港口,运输便捷,难道不是先将工厂筹备起来,反正棉花到港至少需要两个月的时间。”
聂云台有点不知所以地问道:“选择工厂的厂址,不是我要去办的事吗?怎么浙江政府也帮着办了?”
他怕是个坑,自己跳下去,就上不来了。
政府帮商人,这话在民国听着就感觉透着一股子邪气。可王学谦却当场说了,这让聂云台有点为难,驳了王学谦的面子,不好看。可要是顺着王学谦的心思去办,恐怕也不太好。
这个问题,杨杏佛最有发言权,王学谦属于嘴巴动一动,底下人忙翻天的主,具体事务他不怎么去关心,最后只让人去考核,考核不过关,倒霉的是一把手官员。反正杨杏佛觉得浙江什么都好,当官压力就是太大了,至于政府替代资本家选择工业用地,这本意上是好的,效果也斐然,已经在宁波的城市规划和招商上,获得了显著的成果。
杨杏佛大包大揽地接过话题,开始解释:“在王督的指导和英明决策下……”
“那个,杨厅长,这些就不要说了!”
王学谦听着有点刺耳,反正有种吹嘘的感觉。他从来都是那种喜欢低调的人,只要不是紧要的事,他一般都会选择当甩手掌柜。除了军队和情报机构还有监察机构之外,他一般都不会太干预。
“那个,我简明扼要的说一下,在宁波的城市建设中,我们发现了很多问题,通过一些方案的解决,我们发现租界在城市管理上的一些经验,并丰富了这些政策,完善了工业地块的开发,总结出一个确实可行的方案,就是‘三通一平’。”
“‘三通一平’?”聂云台不解。
“三通就是通公路,通电,通水;一平,就是平整工业用地。至于如何建设厂房我们是不管的。但只要做到前面的几步,工厂投产的速度会快两倍,甚至更多。很多工厂需要用电和用水,自行解决颇为麻烦。所以原则上发电厂的项目由政府才筹办,这是最主要的项目……”
听着杨杏佛的解释,连张謇都张开嘴巴,露出褐色的牙齿,仿佛听到的都是假的一样。他当年筹备大生纱厂,就是一个发电厂的项目,就让他耗费了两年的时间,最后虽然磕磕绊绊地完成了,但发电厂功率过大,浪费煤炭;功率过小,工厂发展潜力不足……都是困扰他很长的问题。
而浙江这么做,绝对是民国投一份的政府功绩。不经意之间,张謇都有点羡慕聂云台,这小子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刚才还想要拒绝。不过浙江这么做,崛起已不再是偶然。
聂云台听到这些基础设施都让王学谦替他想到了,顿时有点暗恨自己心计过重,自己原有的纯良都让商界的淤泥给染黑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