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么?来,说,说。”听闻妘青婺还有一个谜语要自己解,司岄登时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你的手,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提防,妘青婺竟又将问题绕回了她的手上。没想到扯这么远的话题人都能原封不动地兜回来,司岄怔了一瞬,叹道:“你这么这么轴啊。”
妘青婺淡笑道:“我性子很长的。所以,还不打算告诉我么?”
司岄无奈,只得将前情简单说了一说,在想到曲离潇临走前还不忘威胁她那一桩事时,虽已时隔几日,她仍是忍不住来气:“别提了,你可没见过那么不讲理的人,竟然说要我在她不在的这些时日努力学会她指定的十道菜肴,否则就不给我解毒。哼,要不是为了帮她捉虫子,我能中毒吗?谁知道那虫子本就是人家自己家养的,这倒好,白瞎了我一片好心。”
“你要不去献殷勤,能被毒虫咬吗?”飞岚道,“再说那咬都咬了,抱怨也是无用,你不去瞧大夫,尽这样拖着,也不怕手指烂掉?”
“你说你,年轻轻一个姑娘家,怎么就直男癌了呢?我恪尽职守帮客人捉虫子,到你这怎么就成献殷勤了?退一万步讲,就算我去献殷勤,我就活该被咬了么?”飞岚的话令司岄有些不快,忍不住辩道。
“阿岄莫恼,飞岚原也不是那个意思。她也是关心你。”妘青婺虽听她前半句一知半解,后头却是听明白了,怕她两人又争辩起来,忙从中调和。
“何况我也没有被咬啊。”司岄无奈道,“我只是抓了一下那死虫的尸体,指头就这样了。”
妘青婺与飞岚相顾一眼,不禁有些迟疑。“你方才说,那毒虫却是那位姑娘自己豢养的?”
司岄点了点头:“应该是吧,我看她们主仆几个都不怕这虫子的样子,而且她说这世间只有她才有解毒之方。对,还叫我不要胡乱就医,以免错用药物导致毒性加重……”
飞岚似是想说什么,可一对上妘青婺平静淡然的脸色,她动了动嘴,将差点出口的话语又咽了回去。妘青婺望着司岄,关切地问:“那如今你可有哪里感到不舒服的?”
“倒是还好,能吃能睡,也没什么疼痒。”司岄略感奇怪地看了眼自己的手指,只觉那乌黑一小块的确是浓如泼墨,就像一指头戳进了墨水罐里一样。
“既是中毒,总是不宜久拖,那位姑娘离去也有好些时日了罢,阿岄,当真不用去寻个大夫仔细瞧瞧吗?”
“不用吧,我也没觉得哪儿不舒服的。”司岄下意识地拒绝,却忽地有些奇怪,“咦,你怎么知道那曲姑娘离开好几天了?我给你说过吗?”
妘青婺微微一窒,须臾,皓腕凝雪,轻轻端起茶盏饮了一口,方幽然道:“从阿岄你的态度,不难猜测你在等那位姑娘回来。自身中毒却又心情平和,若无其事,那这毒定也不是一日所中。所以我猜测那位姑娘离去日久。”
司岄一怔,由衷赞道:“卿梧,你好聪明啊。真的,你前脚走,她后脚也就走了,也不知道会不会再跟你前后脚回来。”一语既出,她自己也被自己的奇想给逗笑了,“我开玩笑的,这怎么可能。”
妘青婺微微一笑,并不应声。
“真要前后脚回来,我可又要头疼了。”司岄撇着嘴,“你不知道,这位曲祖宗相当难伺候,事情多,要求高,还喜怒无常,一言不合就摆脸子,动手那都是轻的。”
“她……会动手打你?”妘青婺黛眉微挑,语带惊诧。
“那个……倒是没有。”不想她过多担心,司岄忙岔了话题,可上次曲离潇一言不合就把桌子怼了的场景仍是在她心头转了一转,还有那差点拍上她天灵盖的一巴掌……“咳,总之就是我太矛盾了,又希望她回来又希望她不回来。这可怎么是好?”
妘青婺淡淡一笑:“这又是为什么呢?”
“她不回来,我中的毒谁来解?可她一回来,我的好日子又算是到头了。”司岄认真地苦恼了起来。
妘青婺淡淡抬眸,“若是如此,那还是盼她回来的好。”
司岄自然明白她话中的意味,笑道:“要是她在,我怕是没时间长在你这儿待了。”
妘青婺凝着她,悠悠道:“那位曲姑娘对阿岄如此看重,说明阿岄真的是个很优秀的姑娘呢。”
听了这话,司岄面上一红:“真是的,像这种大实话以后不要忽然说出来。”
“呸,你这人可也真够厚脸皮的。”飞岚旁听了好一会儿,此时终于忍不住插嘴道。
司岄朗声笑道:“非也非也,这可不叫厚脸皮,这叫自信。别人夸我好,那必然是我好,否则岂不是见说别人瞎呢?这可不礼貌。”
被她逗得心情一松,妘青婺微微展颜,浅啜一口茶汤。“阿岄。”
“嗯?”
“那位曲姑娘平日里将你唤去,可都要你做些什么?”
妘青婺的话顿时勾起了司岄内心疯狂涌动的郁闷。“别提了,不知道我是哪里惹到她,只要睁开眼,她就总能给我找点事情做。早前不过是跑跑腿,后来倒好,一日三餐都得我伺候,我堂堂大堂领班变成厨子了。”
听着她滔滔不绝的埋怨,妘青婺微笑道:“说起来阿岄的手艺的确很好的,煮的粥我也很喜欢喝呢。”
“我就是随便煮煮的啊,再说这里什么佐料也不齐全,能煮多好吃?”司岄实在是想不通这点,自己以前煮个方便面都嫌多余,鼠标垫压一压盖子开水泡着吃,怎么到了这里毫无征兆地就成了靠厨艺吃饭的人了?不过妘青婺夸她她还是很受用的。“说起煮饭呢,卿梧,你来得这样早,肯定没吃早餐吧?”
“的确还没有。”妘青婺微微赧然。“实不相瞒,我是有些饿了……”
“噗——”司岄笑出声来。“你饿了你不说,还由着我在这里胡天侃地。等着啊,我去给你弄点吃的,很快。”说罢转身便跑。
待得房门开启又轻轻掩上,飞岚道:“公主,那个曲离潇到底是什么目的啊?奴婢真是被她弄糊涂了。”
妘青婺捧着茶盏,朱唇微启:“我也看不懂。”
“难道她和咱们一样,都疑心那司岄便是司天监大人口中的异象来源?”
妘青婺沉吟片刻,摇了摇头:“不好说。以大皇姊的脾气,倘若早已疑心在此,阿岄怎可能还安然无恙在这客栈中盘桓。”
“公主言之有理。”飞岚连连点头,又道:“可是,如果不是大公主的意思,那曲离潇为何又盯着司岄不放?我看那毒说不准便是她故意落的,为的就是将司岄控制在手中罢?”
“怎么你以为这样做便可以将阿岄控制在手中么?”妘青婺眉梢一动,不答反问。
飞岚不禁怔住,思忖片刻,摇了摇头。“倒是不能。”
“你都能明白的事,难道那曲离潇竟堪不透?”妘青婺微微垂眸,细密如羽的长睫覆落下来,在眼底投下两道浅浅的光影。
“那也未必,她与司岄相识不久,不了解她的脾性也是可能。而且那曲离潇江湖传闻众多,其为人恣意跋扈,手段酷烈,以毒控人,许也是常事。”
“我倒不这么看。”妘青婺淡淡说道。“所谓江湖传闻,道听途说,岂可当真?何况,这曲离潇绝非你所以为的那样简单,她虽为大皇姊做事,可想法见地却是截然不同,莫要以大皇姊的行为准则一概论之。”
“那依公主之见,那曲离潇如今缠着司岄却又是为什么呢?”飞岚仍是诧异难解。
“好奇有之,好感有之,又或许,还有什么是连她自己也不曾细想的罢。”妘青婺将目光自茶盏上收回,神色淡漠泠然。“抛开个人成见,飞岚,你不觉得阿岄真的很吸引人么?”
飞岚撇了撇嘴,不甚情愿地点点头:“她行事特立独行,说话口无遮拦,还经常没羞没臊,能不吸引人么。”
妘青婺微微一笑,那一双如水清眸深邃幽亮,仿佛点点星辰洒落宁湖。“行事张扬却不惹人厌弃,口无遮拦却多出自善心。飞岚,你在宫中久了,见多了循规蹈矩、沉默稳重的宫人,似阿岄这般性子,也难怪你容她不得。”
“公主这话叫奴婢好生惭愧。”被妘青婺一番话说到了心底的症结,飞岚低下脸来。“细想想的确如此,可是奴婢不解,公主也是自幼便长在宫中,怎地对这种怪异的脾性却如此习以为常呢?”
妘青婺笑而不答,却起身向窗下走去。
飞岚忙跟了上去,将窗户掩得严严实实,又伺候妘青婺在软榻上坐下,方道:“公主,您还没回答奴婢的问题呢?”
妘青婺道:“这世间何缺奇人异事?你我二人自幼在皇宫之中长大,便如井底之蛙,口中听到的奉承话转身就变了滋味,口蜜腹剑,跟红踩白,又哪里看得少了?若世人皆如阿岄这般坦然洒脱,倒是好得很。”
“公主这话里话外奴婢可是听明白了,对司岄这人,您当真是很看得上眼。”飞岚耳听她一夸再夸,忍不住酸溜溜道。“可奴婢心中不服,公主您说,要是宫人们也尽都好似她这一般,那皇宫里岂不是要乱了套啦?没上没下,没大没小,主子奴才打成一片,可成何体统呢?”
“不成体统,又有何不可呢?”妘青婺拥被而卧,连夜赶路郁结在内的冷寒之气终于得到稍许舒缓,她缓缓闭上双眼,沉默间,呼吸渐沉。“飞岚。”
“奴婢在。”本以为妘青婺打算小睡了,没想到她忽然又喊自己名字,飞岚一怔,忙俯身应道。
妘青婺双眼未睁,只轻声说道:“你说,母皇她老人家真的大去了么。”
飞岚脸色一白:“公主……”
“我只觉得像是做了一场梦,一场特别难受的梦。”妘青婺喃喃低语,语声泠泠如雪,若不凑近身前仔细倾听,几乎辨认不清。“飞岚,你说,会不会等我睡醒之后,一切就都变回原来的模样呢?母皇,父亲,还有叔叔……他们都好好的在那里。”
“会的……”飞岚亦是心情沉重,强笑着安慰一句,伸手进被底摸了摸,见那细嫩的脚踝触手冰凉,不禁皱眉:“这可怎么好,咱们走得急,暖炉都不曾带上。”思虑一番,又抱来一床被褥仔细地压在了妘青婺脚边。
妘青婺却浑然未觉。须臾,又喊:“飞岚。”
“奴婢在。”
“若母皇当真去了,我却身在宫外,都不能为她灵前守孝。”
“公主,若陛下她老人家当真……大去了,她老人家在天之灵,一定只盼着公主您能平安无事。”飞岚沉声劝道。
“是么……”妘青婺将身子缩进被底,只半露出一侧浅白额头,碎发盘亘耳侧,长睫微微轻颤。
这无比脆弱又楚楚可怜的姿态令飞岚心痛不已,可但要想说点什么来劝慰开导一番,却惊觉自己的口拙与无能为力。半晌,也只得长叹一声:“公主,您一定要善自保重才是。”
妘青婺沉默不语。
飞岚幽幽道:“公主,奴婢只是个宫人,这些话,原不该奴婢来说,可奴婢自幼便随公主您一起在这皇宫中长大,奴婢在那里生活惯了,只觉皇城之上的天才是天,皇城中的井水都格外清甜。”
妘青婺拧了细眉,仍是沉默。
“公主,您是不是以为奴婢是贪恋那皇城中的富贵呢?”飞岚微微一笑。
“富贵又或贫贱,不过过眼云烟。”妘青婺终于开口,声音沉如碎玉。
“公主当真是被那老和尚荼毒不轻呢。”飞岚眼神复杂,却只幽幽落向窗下。
“飞岚,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妘青婺睁开双眼,那沉静默然的目光注视着她,温和中带着独有的穿透之力,仿佛要将眼前之人的心思看得透彻分明。“因为,不只是你,只有在那个地方,我才能够脚踏实地地活着呵。”
“公主……”飞岚蓦地转过脸来。
妘青婺静了片刻,合衣起身,淡淡道:“生死祸福在天,求人不如求己。”
飞岚喜道:“公主您能如此想,奴婢终于放心了呢。您自幼锦衣玉食,几曾吃得半点寒苦?如今却被迫流落在外,有家归不得,有苦说不得,有亲人却……拜也拜不得。可是公主,只要您自个儿好好儿的,再大的苦难都会过去,咱们今日所受的苦,早晚有天会得到老天爷的厚报。”
妘青婺淡笑不语,“我不会那么脆弱,飞岚。就算是为了替母皇报仇,替父亲、替叔叔报仇,我也必会支撑下去,就算只有我一人……飞岚,我不会轻易倒下的。”
“公主……”
“若母皇当真大去了,国丧天下,终是瞒不住的罢。”妘青婺无声静坐,忽地,唇角勾起一丝凉凉的笑意,可任谁也看得清楚,那笑意终只如一朵凌霄雪花,转瞬冻结成霜。
“若果是如此,自然是瞒不住的。”飞岚不敢多言。
主仆两人各自沉默。直到门外忽地响起急促欢快的脚步声来。
“我回来了,飞岚姐姐,快帮我开个门!”
飞岚忙定了定神,过去开门。只见司岄两手捧着托盘,其上摆着热腾腾的包子小菜,还有两碗薄粥,一叠声喊着:“快快快,挪个地儿,小心烫着了。”刚一进屋便看到妘青婺正坐在窗下软榻上,静静地看着自己,她脸色一柔:“起来喝点粥吧?我刚热好的。”
“公……”飞岚险些说漏了嘴,惊地自己脸色一白。
“公?”司岄扭头望她。“公什么?”
“功劳不小啊司老大。”飞岚也是反应迅速,立刻接了一句。“知道我们小姐正感冷寒,马上热粥就送过来了。”
“卿梧,你冷吗?”对于一向目中无己的飞岚居然戏称自己老大一事,司岄此时并没有心情调笑,忙道:“这样,你别下来了,就在这儿吃吧。”
“哪有在榻上进餐的。”妘青婺淡笑抬眸。“阿岄的关心,我领了。飞岚,扶我起来。”
“小姐,您还是别起来了,刚摸了下,脚上冰得很呢。”飞岚迟疑道,“要不,就在榻上吃吧,奴婢给您端着。”
没想到飞岚这次居然站司岄那头了,妘青婺无奈道:“你们两个几时这般要好了?原是对付起我来就意外团结呢。”
飞岚脸上一红,辩道:“奴婢可是为了小姐的身体着想。”
司岄倒是若无其事的样子,摆摆手:“趁热吃啊,卿梧,对了,要我找人去给你请个大夫来么?”
“不,不用,我喝点热粥就就好了。”妘青婺微微一笑,“你莫要听飞岚夸大其词,只是稍许有些冷而已。”
“那也行,反正你们这地儿的大夫看个感冒都得看一个月的,不如喝点开水白粥,反倒好了。”司岄心情送了些许,“我等会儿来给你送点新炭,但是那最快也得晚间了,我白天会很忙。”
妘青婺正被飞岚扶着下了榻,坚持还是要去桌前喝粥,闻言抬起脸来:“何事如此劳碌?”
“不知道,掌柜的要我去隔镇的布庄采购一大批白布回来,说是咱们镇上的白布已经卖光了。这都什么事,大过年的白布居然卖光了?”司岄挠了挠头,一脸不解。“说不得,我马上就要出发了。卿梧,我晚点回来,你有什么东西要我带的么?哎,卿梧?你怎么了?”不明白为什么说着说着妘青婺的脸色忽然如纸惨白,司岄吓得打噎,赶紧闭了嘴。
长袖飘落在地,妘青婺无声静立,眼底一片幽暗仿佛深不见底,隐于袖中的手指正微不可见地发着抖。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