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岄并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只是见妘青婺反应不对,心中不禁惶急:“哪里不舒服吗?”又转向飞岚:“怎么了到底?”
飞岚脸上亦是如雪的苍白,一息间仿佛扫落所有的颜色。她并不理会司岄的问话,只紧紧地扶抱住妘青婺。“小姐……”她沉声喊,可却一声而止,再也没有多说什么。
司岄隐隐感觉哪儿哪儿不太对劲,可把自己刚说的话来回来倒过去的回忆了好几趟,愣是又没发现自己究竟说错什么了,难道是他们古人忌惮说大过年的买白布?可是不对啊,这么忌惮的话那老掌柜为啥还要她去买呢?眼见得情氛实在是紧张又尴尬,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待要再问什么,可妘青婺主仆俩的姿态却分明表示了她们此时什么也不想说,司岄挠了挠头,后退一步:“那个,要不我就先出去了。卿梧,我晚点再来看你。”说罢,轻手轻脚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轻轻一声木梁碰撞的声响忽地跌入心底,如同石子跌入湖心。一阵冷风随开门关门闯入室内,妘青婺身子微颤,呆立许久,蓦地,终于回过了神来。“飞岚。”她轻声喊,屋内一片死寂,若非那一阵冷风回旋入骨,便仿佛从未有人踏进。
“公主,奴婢在,奴婢在。”飞岚一叠声地应着,话未出口,眼圈儿倒先红了。
妘青婺紧紧地抓着飞岚的手,那纤细的手指指端因着过度用力,一片霜冻般的惨白。“大皇姊缘何如此心狠?”她喃喃低语,两行温泪终是再难自持。“那是母皇,是母皇啊……是生她育她,将她教养长大,给她尊荣富贵的母皇啊……”
“大公主为人向来骄横跋扈,行事张狂酷烈,万事只图一时快意,从不掂量后果,此番定是为了皇位之事与陛下她老人家起了冲突。”飞岚抬手抹去她眼角的温热,收回手时,已未留半丝痕迹。“公主,奴婢嘴笨,也不知道该当如何才能劝慰于您,这切肤之痛,奴婢只恨不能以身相代。”
“飞岚……”妘青婺怔怔地看着她,一张凝白小脸,蓦地哀了颜色。“什么都不必说,让我自己静一静。”
“那公主先喝了这碗热粥好不好?”飞岚强打精神笑道。“有什么事,咱们也要先填饱肚子。”
妘青婺摇了摇头,在软榻上坐下。“我吃不下。”
“不吃怎么行呢,公主,您一晚上没吃东西了。”飞岚叹道,眼底布满忧愁。望着妘青婺沉默的身影,更是心中疼惜。近日来心事重重奔走在外,不消说,她当真是清减了几分,然而自幼秉承的教导与修养,无论何时,哪怕内心早已崩溃坍塌,她亦始终脊背挺直,肃然端坐,宛若生长在山崖上的雪松,温雅,高洁,不卑亦不亢。
妘青婺沉默不语,看着飞岚端了热粥跪在她脚边,切切道:“公主,多少吃上一口,一口就好,奴婢求您了。”
“飞岚。”妘青婺忽地幽幽望她,“你当真相信我能够与大皇姊对抗,为母皇除去叛逆,为所有被她残害的人讨回公道吗?”
飞岚一怔,片刻后,郑重点头:“是的,奴婢坚信。”
“为什么?”
“因为您才是被上苍选中的皇嗣,您才是陛下她老人家内心真正认可的继承人。只要您坚定信心,勇敢地扛过现下这一关,公主,他日重回朝堂,拨乱反正,指日可待。”
“上苍却在哪里?”见她说得肃然,妘青婺漠然一笑。“诚如那日大师所说,这世间黑暗莫过人心,佛法无边,也渡不了无缘之人。”
飞岚道:“他传佛,自然以佛论事。太平盛世香烟鼎盛,可乱世需用重典,公主,佛家这一套大慈大悲,放在咱们眼下,不过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妘青婺垂眸望她,静了片刻,方道:“飞岚,你我相识至今,我竟不知你有如此心胸与眼界。”
飞岚一怔,一丝惶恐浮上眼底:“奴婢多嘴了。”
“不,你说得很在理。”妘青婺眸光渐次宁和,想起最后一次与母皇见面,她威严冷静的眼睛慈和地看着自己,她说:“青婺,你如此柔善,终有一日会害了你自己。”
“公主。”仰脸望着妘青婺,那沉默中微带倔强的神情刺痛人心。飞岚知道,她已经接受了命运的安排,自昨夜丧钟敲响的一刻起,那从前温顺柔善,只为女帝承欢膝下的妘青婺,已经不得不脱去旧时血肉,变成一个小心缜密、步步为营的女子。
“你且起来说话。”
“是。”飞岚站起身来,思索片刻问道:“那,公主接下来预备如何行止?”
妘青婺微微沉默:“大皇姊发现我离宫,或许很快便会派人来寻罢。”
飞岚点点头:“咱们走得匆忙,可再慢也最多一两日,大公主必然会发现您不见了。”
“阿岄所猜的谜底,你以为如何?”妘青婺忽地提到此事。
飞岚道:“不无道理。公主,您是不是早也想到了这点,却是与她不谋而合了?”
微光中,妘青婺悄然而坐,那墨色的一片长发水流般流泻肩头,凝白的脸颊没有半丝血色,黑与白的极致对比令她看起来多了几分冷然与冷漠。半掩的双眸下,那眼神微见疲惫,却并不虚弱,眼波淡漠如霜。“长襄王秦恪非,江岭王岳翛然。”
“这两位,便是当年参与过陛下平定馥亲王叛乱一战的……”飞岚了然问道。
“正是。”妘青婺双目一抬,“我只怕自己身在局中,容易先入为主,可司岄她并不知道朝中之事,以她的年岁,更无谈会认识那僻居南国多年的两位异姓王叔。”
“莫说是她,就连奴婢也只是一知半解。”飞岚道,“奴婢只知道有两位王爷在参与陛下平定馥亲王叛乱一战时曾建功赫赫,可大局初定,两位王爷却不求封赏,挂印而去,其君子之风,与当年开国先帝九凤盛世一般,传为佳话。可这两位王爷究竟高姓大名为何,奴婢当真是一无所知了。”
妘青婺微微点头。“确有此事。两位王叔秉承先祖之风,多年来固守封地,轻易不踏进京中半步,可一旦朝中有事,却是片刻不怠领兵来战,无事在野,有事在政,在政却不摄政,于军中一呼百应之际能挂印拂衣而去,如此淡泊名利,超然世外,若说世间尚有值得母皇信赖之人,除了这两位王叔,我亦再也想不到其他人了。”
“如此隐秘之事,那司岄绝无可能知情了,可她的猜测却与您落到了一处。”飞岚沉吟着,“这么说来,那大师给您的两句暗语,却是让您去找这两位王爷求助么?”
妘青婺微微抬眼,静看了飞岚片刻。“你上次揣测母皇是否早已立下遗诏,如今我倒是不这样看了。”
“公主,此话怎讲?”
妘青婺丹唇微启:“那把钥匙,大师给我之时曾说母皇并未指明是留给谁的。”
“什么,竟有此事?”飞岚不由惊讶地瞪大了双眼。
妘青婺点点头,眼波转处,淡淡道:“钥匙交由谁人,但凭那大师慧眼决定。以母皇的性子,又怎会作出如此随意的决定。”
“只除非……”飞岚似是想到了什么,悄然接话,却又吞吞吐吐,并未言明。
妘青婺睨她一眼,显然亦是想到了一处。“看来母皇并非蓄意拖延,而是关于立储一事,她心中当真并无完全属意的人选。”想起那最后一次见面,母皇淡淡点评她姐妹几人,话语中不无遗憾与失落,她心情复杂,指端探入囊中,触到那冰凉一把沉沉的乌金钥匙,一颗心亦蓦地冷硬如斯。“飞岚,身为子女,却令母皇失望至此,想到这一点,心中当真是无法释怀呢。”
飞岚思索片刻,忽地又摇了摇头:“也是未必。奴婢以为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陛下她老人家圣明,早已料到以大公主的脾性,若不立她为储必会兴兵造乱,故而留此后招。”
“为谁而留?”妘青婺心头一动,下意识问道。
“自然是为了陛下她心中真正的继承人选而留了。”飞岚微微一笑,迎着妘青婺探究的眼神。“公主,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恕奴婢直言,陛下她老人家垂青明统领一事在宫中早已不是秘密,而三位皇储之中,明统领最是疼您,此番您得以去见那高僧,又是得了明统领的提醒……公主,陛下她老人家心中究竟属意于谁,如此,您还不明白吗?”
妘青婺阖了双眸,暂未作答。却听飞岚又道:“大公主那样蛮横骄狂,可到底是陛下的亲生子女,虎毒尚不食子,只是陛下怎么也没想到,大公主贪权逐利竟已到如此泯灭人性的地步罢。”
妘青婺睁开眼来,素衣铺展,裹着她纤细柔弱的身姿,如一朵幽静雪莲静静盛开。“飞岚,”她忽地轻喊。
“奴婢在。”
“你说,阿岄会愿意随我一同南下么。”
飞岚闻言怔住:“公主,您要带她一起去见两位王爷?”
妘青婺怔怔坐着,抬手抚上脸颊,那冰凉的触感令她微微皱起了眉头。“我答应过她,即便要离开也会带她一起的。”
“公主,事急从权。”飞岚皱了眉头。“且不说此人究竟是不是咱们所猜测的异象来源,如果她真的是,咱们一路带着她,实在是太危险不过了。”
“大皇姊必然也在找她罢?”妘青婺眼波微转,陷入沉思。
“以大公主的性子,任何对她不利的传闻她是定然都会排除掉的。公主,您若当真关心此人,留她在这镇上的小客栈里,反倒最安全不过了。”
“你以为,这小镇之中便没有大皇姊的眼睛了么?”妘青婺淡淡反问。
飞岚一怔:“您是说……那个曲离潇?”
“曲离潇此人究竟什么目的暂时不好言明,不过,她目下是效力于大皇姊,这点可以确定。倘若大皇姊让她来查阿岄的底细,以她的手段,阿岄根本抵挡不住。”妘青婺淡声道。
“您先前又说司岄这人不是那么容易被控制住的……”飞岚忍不住嘀咕,对妘青婺定要带上司岄同行的决定表示不满,却又不敢明着质问。
“阿岄不会为强权所屈。但若有人向她示弱,则又另当别论。”妘青婺凤眸微垂,说罢,嘴角微微勾起,却是冷冷一抹意味,似笑非笑。
飞岚沉吟片刻:“公主对那司岄当真是了如指掌。如果公主执意要带她同行,奴婢以为她应当不会拒绝的。”
“喔,何以见得呢?”妘青婺轻声问,面上未见丝毫情绪。
“没见她整天‘卿梧卿梧’地喊着,在您跟前可能献殷勤了么?”飞岚酸溜溜道,看一眼手里已然凉了的粥。“要不是她也是个女子,奴婢当真要以为她是不是对您有什么非分之想了。”
妘青婺蓦地怔住,朱唇微动,尚未吐出只言片语,一直苍淡凝白的脸颊倒是浮上一丝淡淡的嫣粉来,直看得飞岚当场呆住。“公主……您这是……”
“胡言乱语什么呢。”妘青婺被飞岚一句似真非假的说笑给惹得心绪不宁,但要板起脸来说教,又觉无趣,憋了半晌,方憋出这样一句话来,只觉脸颊微微发烫,说不出的紧张与羞涩,多亏她自幼接受到的正统礼仪教育,所谓喜怒不形于色,自然也不会被人瞧出她心底的波动。然而,身体自然而然的反应仍是突破了她固有的克制与约束,那一丝清霞般的淡粉盘亘在她雪白的颊侧,久久未散,早已出卖了她。
飞岚侍奉妘青婺多年,自然了解她的脾性,此时见她如此情状,自然不敢造次,轻咳一声:“奴婢随口说说的,大家都是女子,顽笑一句罢了嘛……奴婢再也不敢了。”
眼见妘青婺并不搭理自己,她厚着脸皮又赔笑道:“公主,那这粥,奴婢端去小厨房给您热一下?”
妘青婺心情复杂,丧母之痛仍如鲠在喉,如利刺在心,现下却又被飞岚这浑话一句搅乱了一池静水,激地她心潮不定,脸上热度未消,此时哪有心情喝粥,随口便道:“我没胃口。”
“那奴婢也不吃了。倒了算了。”飞岚叹道,端起粥来便要向外走去。
“唉——”妘青婺却蓦地喊住了她。待要说些什么,却被一阵难以细思的羞涩抵住喉舌,生生开不了口。到底是十几岁的姑娘家,再怎么恭肃有度,矜持稳重,也不免偶尔心头小鹿乱撞,而此番情绪陡至,又是在自幼跟着自己长大的丫头面前,说不得,只能靠主子的架子死撑了。“你倒了它做什么,左右也是别人辛苦做的。”她板着脸说。
“是是是,公主您说的都对。”飞岚绷着脸,完全不敢有丝毫表情,生怕不小心触怒了此时情绪极度敏感的自家主子。“那奴婢还是去热一下,左右也是别人辛苦做的,公主您就勉为其难喝上一口罢?”
妘青婺瞪她一眼,不置可否,却撇过脸去望向窗下。飞岚伺候她多年,自然了解她的情绪反应,偷偷抿嘴一笑,再不多说,端起粥碗便走。
关门声轻轻响起,妘青婺身子微动,这才转过了脸来。飞岚不在,她脸上的潮红总算渐渐消褪了,独自一人呆呆在屋内坐着,一时心绪繁杂,时而想起母皇的音容笑貌,时而想起父亲,想起明徽,时而又想起怀中揣着的那把乌金钥匙,却不知究竟关联着怎样一个秘密。然而,一切繁杂理清,一切尘埃落定,最终令她再度陷入怔忡情绪的,却是那多次昙花一现,多次被她强行驱散却又终究如影随形的一张笑脸。“阿岄……”她淡淡自语。那生来恬淡的一双眉眼仿佛温柔地包容一切,窗纸投进淡薄的日光,将她乌黑沉静的瞳仁照成黑曜石般晶亮,细渺的微尘在她身周漂浮,一切都晕朦地如同梦境,如同她的心情。
而此时,正赶着马车走在去往邻镇官道上的司岄同学,果然很给面子地连续打了四个喷嚏,毫无形象地吸溜了两下鼻涕,自言自语:“惨了,是不是感冒了?要么就是有人想我了。唉,肯定是我妈。”
同行的小厮闻言搭讪道:“老大,您是出来多久没有回趟家啦?”
司岄叹道:“几千年有了。”
小厮吓得马鞭差点掉落:“老大,你说啥?几千年?你……你是妖精吗?”
“人是人他妈生的,妖是要他妈生的,妖精也有妈,想妈了有问题吗?”司岄没好气地辩道。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