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缘更新。太忙了。
这一章就为了给老年人加一点福利戏,下一章愿乡就结束了。愿乡(六)
——你说,情是何物?
这通天一路,瞥见形形色色燕燕莺莺,看过生生死死分分合合,历经风风雨雨烈烈轰轰,可是你是否知晓了,情是何物?
云散雾开,悬天星河皎皎烂漫,傍水流萤熠熠飞翻;照夜光影明灭,闪烁可怜,晚春芳意未歇,野香暗度……
是个绝好的夜晚。
秦玉凌忍不住用手去掬一捧萤火,却两手空空,只惊飞萤光数点。
良辰美景,君子在前,一生能有几个如此美妙时刻?
秦玉凌不由得贪看了身边人几眼,未靡永远是那副无喜无悲的淡漠神情,似乎这天上银河地上萤河,以及这水中映出的星火斑斓都与他无关。
“你要说的究竟何事?”未靡先打破沉默问道。
秦玉凌寻了一处浅草坐下,思量了片刻,反问道:“仙君为情天之主,可知情是何物?”
未靡微怔,良久才道:“知道如何,不知又如何。我司掌情天,要这六界姻缘皆按天命推演,所执为法,所依为法,只需明晰法理,善辨是非。人情于我,何必知晓?”
秦玉凌面上失落一闪而过,摇摇头道:“万事依法守序本无差错,只是你所管的,是情啊!
“人情,发自内心的情绪,最主观,最感性,最不可捉摸,又最难以自制;用最客观最理性,最黑白分明,教条苛刻的法去治理与惩罚,本身便是矛盾的。
“情天用一条条法度,规定好了人情走向与喜怒爱憎,而身为情天之主的你,却偏偏最不通人情,岂不也是矛盾的?”
秦玉凌有些激动,大着胆子一气说了许多。果见未靡沉下脸来,冷冷吐出两个字:“诡辩。”
“哎……”秦玉凌又摇摇头,看着这星辉映水,萤火青丛,若有所思,拉着未靡的衣袖,扯他并排坐下。
又问:“你觉得此时此刻,此景如何?”
未靡眉峰微聚,答不上来。
“我告诉你情是什么。情是见到这飞萤明灭,见到这星河灿烂,便觉得心荡神驰,想要多做停留的冲动。”
未靡似乎更是不解,秦玉凌继续道:“情是见到此景,便立刻想到一人,想要此人站在身侧,良宵共赏……情是……”
他扭过头,恰见几只不怕生的幽幽萤火,正在那人左右徐徐环绕,还有一只竟停在了那人的发间。
秦玉凌不由伸手,轻轻地抚上他的鬓发,极小心地驱走那点萤光。
四目交对,一瞬心动怦然。
秦玉凌怔怔半晌,才磕磕绊绊地道出下一句:
“情是……情是……良宵花月夜,踏水拂萤时……是不仅看见了此时此景,还能看见——”
星星落进眸中,流光溢彩,胜过这霄汉璀璨。
“——那人眼中的皎皎星河……”
那人也看着他,好似不解其意。费劲地想了片刻,还是道:
“或许,我不解。”
“不,或许,你懂。”
“此话怎讲?”
“你或许没发觉罢,自己的只言片语都能透露一切。”秦玉凌有些怅然,仍耐心道出原委:“一开始你向我叙述你与韩知玉二人的相处,仅描述事件,不带任何多余的修饰。后来有一日,在你描述与他共同埋葬婴孩时,用‘崭新’去说襁褓,用‘鸟语花香地’去说埋葬之地,这便是最基本的,对物对事内心的感知。”
秦玉凌瞥他一眼,见他并无十分反感,便继续道:“再后来,你甚至会描述他的感觉,且描述出了‘痛心’‘左右为难’‘愧疚’这些压抑,且并不外露的情绪。这说明你——”
秦玉凌直直注视他,一字一句道:
“明,明,知,道,共,情。”
未靡瞳仁微缩,略略愕然。
说中了么?秦玉凌只觉心酸。
为何是韩知玉,真的是为韩知玉?
不过是个平凡路人,不过是一个活在幻境中的假象,为何是他?
这一路朝夕相伴,同甘共苦,这份共情,为何不是为自己?
秦玉凌难掩失落,干咳了一声,站起身来揉揉腿,踱了两步。才强压着颓丧问道:“在你眼中,韩知玉是个怎样的人?”
未靡为难地思量半天,方道:“纯良质朴之人。”
“……只是纯良质朴而已么?可是他啊,却对你有情啊……”
未靡又拧起眉峰:“嗯?”
“褚韩二家本就水火不容,他为何仍要与你往来?为何在被家族阻碍、责罚,甚至禁足后,还要不顾一切向你传出消息?
“莫非你真不懂?韩三公子的身份意味着什么。他动摇了,什么权势财富,家族荣光,统统可抛却。明知是苦,明知是错,但只要你一个答案……”
未靡也站起身,面向他,犹是不解:“究竟还要甚答案?”
“人本矛盾,若你真是褚希言,韩知玉恐怕一辈子都不会倾心于你;可你若真是褚希言,他必能感知你之真心,而不会纠结一个答案。只要他不纠结,我们便能走出这愿乡了。”
未靡好似不解,眉峰聚得更紧些。
秦玉凌解说道:“这些时日,你虽与他相伴相随,却不亲近示好;替他排忧解难,却不曾表露心迹;对他关怀备至,却规矩守礼……是以他不知你的心。他摸不准,眼前此人,究竟如何看他想他,是否对他……有情。”
“情?……”
又是这一个情字呵。
“是啊……他是拿韩三公子的前程在赌,这一个情字。他纠结反复,他犹豫不决,皆是无法确定你之情义。韩褚两家本是世仇,若执意与你在一起,必被两家所阻,而这座城也再非容身之所。
“他愿拿韩三公子的一切做赌,却只怕你与他心意暌违,怕你舍不下褚氏荣荫,怕你不似他这般直爽决断,为情远走……故而才要你一个确定的答案。”
……告诉他,你与他同心,你值得他这一赌。
明明质朴文弱,明明温和良善,满腔痴情处,却这般勇毅果决。
倒叫秦玉凌有些佩服了。还有如野草一般猛生疯长的嫉妒。
为何别人可以光明正大轻言爱你,为何我深重的恋慕,便是那地狱里徘徊的鬼,永世见不得光……
未靡眼中的萤火闪烁不定,明明无关风月,却偏偏撩人心弦。
他问:“如何能叫他知晓这个答案?”
愿乡,全人所愿,真是个好地方。这个答案,未靡自己也明白,无论愿与不愿,他都必须给。
秦玉凌苦涩一笑:“……若然让你对他说出那些山盟海誓,甜言蜜语呢?”
未靡不假思索拒绝:“不可。”
“……既不能说,那只能……”
那只能……
眼睛不受控制,直直对上面前之人的眸子,望进那眸中的星河点点,萤彩熠熠。
他痴痴伸出手,想要抓住那堕进眼波里的萤火……指尖轻触,却是那人温润如玉的面庞。
那人也正低头望他,他与那些星火流萤一同,坠入那人眼中。
收不回的手,收不回的心,恼人沉醉东风,熏人意乱情迷。
如何表达心意?
如何表达心意……
你说,情是何物?
千言万语如骨鲠在喉,就着苦楚下咽。
这恋心如咒,如果说出便会灰飞烟灭。可这心意,那般真切而焦灼地刺痛。我想向你表达的一切,不敢言说的一切,我的五脏六腑,肌骨发肤,都在叫嚣着要表达的一切呀!……
那只能——
踮起脚尖,脸颊凑近,闭上双目……
呼吸相闻,那嘴唇温软冰凉,清清冷冷,是他的气息,他没有闪躲,也没有推拒。
水光倒影青丛,晚风懒起花枝,星辉傍着身,冷萤堕着水,而他吻着他。
双影交织,清新俊逸公子,娇俏可人少女,真真美好如画。
那被遗忘的情火烧身之夜,吻得热烈而狂躁;而此番不同,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却情意绵长。
情是……这无言的一个吻。
这唇是褚希言的唇,这嘴是石银姗的嘴,可这个吻,却真真切切属于他秦玉凌。
少女的身高与他到底悬殊,踮着的脚很快便觉酸疼起来,双唇分离,一吻终结。
他犹恋恋不舍地回味,睁开眼,却见未靡目光沉沉,直直看进他心里。
蓦地心下一惊,慌忙掩饰道:“……既不能说,那便……像这般做,韩知玉必能懂。”
未靡不答话,仍是神色复杂地打量他,眼中有他不懂的情绪。
便是猜心信手拈来,此时却读不透未靡神情。
一个吻代表什么,风情月意还是缠绵悱恻?他不敢设想这个吻对于未靡意味着什么,不敢揣测未靡是否明白了什么。
在欢禧城外的那一夜,他曾破罐破摔希望未靡了解一切,包括他卑劣又肮脏的愿望。可未靡却忘得彻彻底底。而如今,他再没勇气也无余力去让未靡了解,只希望不被厌恶,只愿一路相随。他的情,还是继续埋在见不得人的地狱里罢。
他屏气敛声,脑中混乱,尴尬沉默,挤不出只言片语,生怕说错了一字一句。
所幸,未靡先收回了那冷冽的审视,淡淡地开口:“如此,就是韩知玉要的答案么?……知道了。”
……秦玉凌长舒了口气。或许是自己想多了呢,或许从一开始,未靡就是这般冷静淡漠,不动声色地对付了这个吻,因他完全不解任何感情。
他强迫自己建议道:“你在藤花渡,给了韩知玉这个答案,他必然不顾世间礼法,也要与你私逃。届时褚希言心愿既了,你我便可出了这愿乡。”
话虽如此,可那如成片的荒草的嫉妒在疯狂蔓延,布满心间——为何,为何我才教会了他吻,却要他去吻别人。
你韩知玉何德何能,为何轻而易举就可以获得我梦寐以求的一切。
在他身侧的是我,教会他示情的是我,可无奈,在这个故事中,我只是个路人。
这一路的故事中,我永远是个路人。
“……在别人的故事里沉迷,为别人的故事伤心,却不知自己的故事是什么……”秦玉凌忽而有感,喃喃自语道。
未靡却接了他的话茬:“为何非要有故事?”
“故事里,方知冷暖人情……”
这一生没有当过主角,也想有人赴汤蹈火,也想有人嘘寒问暖,也想感受真情实意,也想一个“情”字,能安安稳稳地落在自己身上。只怪自己作孽,活该永远只是个看客。
他突生疲累,转过身,道:“回去罢,起风了。”
却捕捉到一声微不可闻的话语,好似是幻听:
“哦。……或许,我也知人情。”
心尖一颤,愕然回首。
未靡却在轻轻拂去衣上萤虫,而后一如往常般冷淡道:“走罢。”
……也许真是幻听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