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乡(七)
“蒙葺紫结秀蕤明,远讶霞铺彩凤轻。碎影照溪羞晚悴,烂香蔓壑藉春荣。”
东郊十里藤花渡,因渡口遍植紫藤得名。又搭了许多花架,盛春时节,一片融融灿灿,绿蔓秾荫,紫霞流醉。客渡鱼矶,本是迎来送往,人影如织,只因更朝换代城址西迁抛了荒,如今只是个山中野渡而已。
相约此处之人已到,韩三公子天质自然,青衫如洗,褚二公子长身玉立,冠带风流。
是迎来,还是送往,是团圆,或是别离。每一个渡口,都周而复始讲述着桩桩件件的聚散离合。
此次应不例外。
秦玉凌仍像从前,躲在远处的灌木丛中,静静观赏韩知玉要的那个答案。
“你……想好了么?”
韩知玉小心翼翼开口,眼里藏不住殷殷期待。
未靡点点头,却不言语。
“那个问题的答案,告诉我罢。”
韩知玉目不转睛盯着他,神色坚毅。
未靡眸光深深,好似有千万种情绪都浸在其中,一眼便叫人沉醉。
“答案便是……”
暖风溪烟淡和,沥沥莺歌啭,遣来幽香一片,千树花铃含态,抖下簌簌绮霰,落英逐水山卷幔。
一双璧人,渐渐凑近。他指尖修长,缓缓地伸向他的脸……
秦玉凌连忙背过身去。
“……既不能说,那便……像这般做,韩知玉必能懂。”
在那夜,他曾对未靡这般说。教他去吻另一个人。
那会是怎样的一个吻呢?
紫藤花下,碧玉波前,应该是温柔缱绻,静谧美好罢。
酸风涩眼,秦玉凌不是圣人,他捂得住酸胀双目,捂不住要喷薄而出的情绪。他不敢看,虽曾声色犬马,风情月意见惯,但着实做不到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与他人卿卿我我。
韩知玉惴惴等待着,而未靡将手轻轻放在韩知玉面上,慢慢贴近面颊……
他能看见韩知玉羽睫颤动,看见他眼皮下些许青肿,看见他鼻头上汗珠微小,看见他薄唇翕动,红润欲滴……
——却猛地停住了。
——做不到。
虽知是情势所迫,虽知是逢场作戏,虽对韩知玉赞赏怜惜,但……
无论如何,做不到。
未靡的脸硬生生停在离他咫尺之近处。眼中晦暗不明,有他自己也揣摩不透的情绪。
他是无所不能的仙君。他识大局,知轻重,只不过是完成任务的一个吻,对于冷心冷面的仙君,又有何难?
可他竟做不到。
情绪,最是无用,最是可恼。
韩知玉也睁了眼,呆呆望着他。片刻后意识到什么,羞红了脸,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了,尴尬道:
“……我、我知道了……你不必勉强……”
强作镇定的语气,掩饰不住地伤心:“……是我唐突了,抱歉……”
说罢急急转身欲走,却被扯住了袖口。
却见未靡正极为郑重地凝视他,面上是不容置疑的认真。
一时也唬住了,不由得回过身来,听他有何可说。
未靡踟躇了一会儿,终于沉声开口,一字一句道:
“褚希言他,心悦你。”
韩知玉蓦地睁大了眼睛,生怕没听真切。
“褚希言他,心悦你已久。可为你留,为你走,为你生,为你死。”
他没有说谎,他在为他这具身躯陈情。说着褚希言的肺腑之言。
而偏偏歪打正着,在韩知玉听来,也不觉奇怪,反觉自述其名,更是山盟海誓般庄重认真。
说着实话的未靡,淡定沉稳,令人安心:“你是褚希言唯一的愿望。这便是他的答案。”
我就是你唯一的愿望么……
这溪水氤氲双眸,韩知玉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许久才不敢置信又欣喜地捂着嘴道:“别是我听错了罢……”又再三确定道:“褚家的一切,你真放得下吗?”
未靡不假思索:“这是自然。”
这也是实话,褚希言的愿望,便是与韩知玉私逃,哪里还不肯放下褚家。
“嗯,希言……”韩知玉唤他名,竟主动执起未靡的手,轻轻攥着,笑比春风和煦:“幸而,你我心意相通。”
未靡怔怔瞅了眼那只手,又看着那人笑颜烂漫,好似一场酣然美梦里的摇漾春光。
韩知玉道:“希言,我们一起走罢。”
一言既出,褚希言心愿终了。
未靡还来不及回话,识海中便立即传来魁枢的声音,指引道:
“褚希言心愿既遂,愿乡接引法阵已开。请再往东行三里,寻石祭台。”
未靡不作久留,当即便按秦玉凌之前所教,同韩知玉道:
“待我回府拿些盘缠,晚些让人传信于你,再行会和。”
韩知玉点头,坚定不移道:“我等你。”
我等你,是好重好重的一个承诺呵。只可惜……
秦玉凌转眼再看时,只见到二人依依惜别,后来一东一西前后脚骑马而去。
见那韩知玉走远了,秦玉凌才朝着未靡的方向追去。
未靡果在道边驻马等他,看他走了一阵山道,绣鞋裙角都已沾了些灰土,有些狼狈。还是如之前一般展臂一捞,将他侧着放在身前,驾马而去。
秦玉凌什么都没问,只是专注听着未靡的心跳。
我这渺茫的心愿啊,便是这样的时刻,可以再长一些……我怕这愿乡之外,不能再透过石银姗这具身躯,明目张胆地亲近你……我怕你又忘了,那个褚希言与石银姗的,却属于你我的吻……
那石祭台并不难找,这样的心愿,终究不能长久圆满。
荒草堆中废弃的石祭台中心,法阵已开。
“走罢。”未靡径直登上石阶,走了过去。
“表哥!”秦玉凌突然唤道。
未靡回头,不解地望着他。
秦玉凌好似用尽了全身力气,要把那个形象牢牢印在脑海,痴痴看了半晌,终是笑道:“没事儿,只是想这般喊你一次。”
未靡不置可否地瞥了他一眼,再催了一句:“走了。”
“哎。”秦玉凌跟上,紧随着未靡跨入法阵中。
金光闪烁,阵口收紧,光芒减弱,法阵消失。
祭台上未靡已随法阵不见,秦玉凌却没有消失,仍只身立于祭台之中。
秦玉凌丝毫不惊讶,只是淡淡拂了拂衣袖,长长呼出一口气,瞬间神情阴鸷,目色阴沉——
他的好戏,方才开始。
为免未靡疑心,他只得争分夺秒,尽快去做。
而这条修罗道,只能他一人独行。
秦玉凌骑着褚希言的马儿回府,换了身雪青色的衣裳,先悄声“替褚希言”嘱咐了流惠好些事情,再着清芽去孟府递信,约了孟修在藤花渡对面的山亭相见。
他先到了山亭中等候,藤花渡对面青山延绵,层峦耸翠,郁郁葱葱。这山亭掩映树影斑驳之中,在藤花渡头望不真切,可在亭中居高临下,却还是容易看见渡口的一切。
“姗姗。”一声唤如化雪春阳,叫人心暖意融。
便见孟修惊喜地步入亭中,果然按他所说,未带任何随从。
秦玉凌笑意盈盈,让孟修背对藤花渡而坐,自己却坐在能望见渡口的位置,拿出自带的两只酒盏,与一只玉壶,替孟修满斟了一杯,递到他唇边。
孟修就着他的手爽快一杯下肚,目光却始终不离他:
“怎地今天这般好雅兴,叫我来此看山对酒?”
“正想找人说说话,头一个便想到你了。”
“哦?”
秦玉凌也给自己斟了一杯,轻轻抿了一口,扶头思量道:“你我相识……好似有许多年了罢。”
“十五年。”孟修脱口而出:“自你还在襁褓之中,便已相识了。”
“是么……”秦玉凌打量眼前青年,温润风雅,又爽朗多情,这样好的人,石银姗为何就不喜欢呢。
二人便听风赏翠,把酒闲话,天南海北,人情世故,见闻志异,无所不及。孟修才学出众,又风趣健谈,这样的人,连秦玉凌都不由夸赞,与他相处,如沐春风。
直谈到渡口出现了个人影,一袭青衫,身姿纤细,再熟悉不过……
是韩知玉。他背了个大包袱,左右踱步,焦急四顾,想来是接到了流惠传递的消息便匆忙赶来了。
赶来兑现那个沉重的诺言。等他的心上人,与他携手高飞。
秦玉凌不露声色,眸中阴诡暗藏。
稍待些时候,渡头的藤花深处,出现了那个身影……
不是韩知玉翘首以待心心念念的褚希言,而是仇若云。
或者说,是仇若云身上的怨灵。
她那空荡荡的眼神往上望着,秦玉凌知道,她是在看他与孟修。
哪怕相隔甚远,但她定能看见。还是那般怨毒的目光罢。
秦玉凌也望着她,然后对她微不可见地颔首。
只见仇若云定立许久,终于迈开了步子。她就这么飘飘悠悠,悄无声息地缓缓朝韩知玉走去……
韩知玉背对着她,毫无防备……
秦玉凌收回目光,已知到了分别时刻。
他突地直视孟修,道:“……孟家哥哥,你我打开天窗说亮话,来谈谈情字吧?”
孟修错愕片刻,方道:“……情?”
“是呀,”秦玉凌直白坦率道:“孟哥哥对我的心思,我并非不明白。这些年,若说孟哥哥待我的好,我都无动于衷,那是不可能的。”
“姗姗……”孟修有些羞赧,更多是期待。
“听我说完。”他所剩时间不多,必须把话说清:
“我感激孟哥哥,也觉得你是这世间绝无仅有之人,无论姿容、气度、才学、家世,都无可挑剔。与你谈天,我便轻松愉悦;有你照拂,我既依赖又感动。”
他被孟修纯净坦诚的目光看得一瞬失神,差点打了退堂鼓,不愿再说下去。
然而不行。这是他要实践的诺言。他只得鼓足勇气继续道:
“……只可惜,我心里已经有人了。他早你一步,住进我心里了……”
一句话似雨打中秋月,霜降百日花,把孟修凉了个彻底。
孟修手中拳头攥紧,再攥紧,努力平复下来,仍是微笑道:
“其实我知道。只是这事,你不必急着回应我,让我继续守护你,便足够了……”
“不,”秦玉凌斩钉截铁,是不由分说的拒绝:
“就到此为止罢。那个人已成了我的心魔,赶不走,驱不散。你何苦来淌这趟浑水,这对你不公平。”
“我不在乎。”孟修倔强道。
“可我在乎。”秦玉凌在孟修身边蹲下,仰头真切地凝视他:“孟家哥哥,你不知晓自己有多好,我不值得,真得不值得,更不忍拖累你。”
稍稍偏头,秦玉凌目睹了渡口的最后一幕——
那袭青衫缓缓委地,接着被她推入了那清澈春江之中,连同那把带血的尖刀……
水花激起只一瞬,涟漪叩荡顷刻无,只有碧水白涛,淙淙流淌,掩盖了青衣玉人的踪迹,掩盖了恶念血腥,依旧日复一日地东流不复……
秦玉凌的心脏好似漏跳了一拍,一霎时头晕目眩。
他挣坐起来,强笑道:“我与孟家哥哥说个媒吧,有位姑娘对你一往情深,可为你赴汤蹈火,出生入死,强于我百十倍的……”
孟修静默着,不置一词。
渡口仇若云目光尖利,穿透了那些树叶枝桠,监视着山亭中的一切。
秦玉凌自顾自柔声道:“……仇姑娘对你的心意,我不及万分之一,珍惜她吧……”
仇若云啊,你我之间的约定,我也履行了。
孟修面色如铁,仍是死一般的沉默。
秦玉凌深吸了一气,轻轻拥抱了他,在他耳边低低道:
“谢谢你。姗姗谢谢你。”
谢谢你。
不知为何想替石银姗道出一句,谢谢他十五年来不计回报地关怀照料;也想为自己道声谢,谢谢他给了自己从未感受过的温暖与关爱,即使是因自己用着石银姗的驱壳,盗取着属于石银姗的情感……
只惜这个拥抱太浅,而他想表达得太多,只一会儿,他便悻悻松开了孟修。
此时耳中乍现魁枢之声:
“愿乡接引法阵已开。请再往东行三里,寻石祭台。”
秦玉凌最后看了眼孟修,他还是颓然呆坐,沉默无言,目光低垂。秦玉凌已再无法忍耐,便跌跌撞撞地奔下山去,像个节节退败的逃兵。
逃走吧,逃走吧。
有何面目呆在孟修之前。
石银姗不爱他,纵然他千般好万般好,石银姗都爱不上他。这点遗憾与亏欠,永远无法弥补。
逃走吧,逃走吧。
早在他推仇若云入坑的那夜,与怨灵的交易便已达成了不是么?
——“让这怨念的生灵,答应我吧,答应我去做一件事——杀死韩知玉!”
——“你若杀了韩知玉,我便与孟修挑明,这辈子都不会接受他,我把孟修还给你!否则,我即可便暗示孟家上门提亲!”
在未靡的褚希言频频与韩知玉相约的时日,秦玉凌便二度去寻仇若云商议。怨魂这类的生灵与鬼相差无几,哪怕是被逼迫,亦是极重承诺,不违誓言。虽然恨极秦玉凌,但为得到孟修,仇若云真愿肝脑涂地。
秦玉凌故意将孟修引来,先为威胁震慑仇若云替自己杀人。虽瞧不上仇若云,也认为仇若云万分配不上孟修,但若仇若云守约,他也好及时兑现自己的承诺。
他对不住孟修,他不配他的好,石银姗也不配。
他颤抖着费劲地爬上马,狂奔而去。
逃走吧,逃走吧。
将这一切都甩在脑后,不敢看这一路碧水繁华,那个质朴纯良的韩知玉,就永远躺在这片水里……
他杀人了,杀了连未靡都在意的韩知玉。
韩知玉何错之有?品行高洁,救死扶伤,善良坚强……
他这般好,何错之有!为何要死!为何要杀他!
秦玉凌恨得目眦尽裂,咬牙切齿,恨这不放过他的贼老天!
为何偏偏是自己,为何永远要做这些伤天害理丧心病狂之事,为何自己总是那个歹毒阴险无恶不作之人!
这笔风月孽债,在一开始便已注定。他竟不知自己是如何不动声色,虚与委蛇坚持到如今——
最初进入愿乡的法阵收拢后,只觉堕入云山雾障,万千光影不停晃动。
他听见一个声音在唤:
“来此愿乡,听我所愿……”
“……你是谁?”
“……我名石银姗。我的心愿是……杀死韩知玉。”
“绝不允许表哥心悦他,我要……杀,死,韩,知,玉。
……
……
未靡只知褚希言之心愿,却不知秦玉凌所要完成的却是石银姗的心愿。
他打一开始便在欺瞒未靡。
这等凶恶残忍的愿望,怎可让仙君知晓?
愿乡终究是要出的,便让我独自承担,双手染血吧……
不愿亲手杀害韩知玉,便利用了仇若云的怨灵,可到底是自己害了韩知玉。
秦玉凌仓皇地逃进石祭台的法阵之中,喘息不定。
命运总是多舛,要我做那些你恨之入骨之事。要我做你深恶痛绝的大恶人。
后悔吗?后悔吗?
不后悔。
难道我不曾嫉妒他可以得到你的赞赏和褒扬?难道我不曾嫉妒他得到了你的共情?难道不曾嫉妒他可以光明正大表示对你的喜爱?明明陪你跋山涉水、历尽艰险的是我,凭什么他不付出分毫便可以获得一切?
仇若云也好,石银姗也罢,甚至我,嫉妒之心,都让人变成了丑陋的恶鬼。
原来二十年前对待纪清酌的那种霸道阴险的恶念,那戾气横生的妒火,竟然还植根心底,与从前如出一辙。
秦玉凌失望地看到了那个和之前一样,比之前更甚的,恶毒的自己。
法阵光影攒动,顷刻将他带离……
在这愿乡幻世中,他替人完成了无比卑劣的心愿,而他自己的心愿呢?
前途茫茫,仙凡殊途,正邪对立,他再不会许愿,因为已经明知只会是幻影空花虚砖飘瓦而已。
他从来没有那般好运,注定只能当个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