椿庭(一)
雾散云开,迷障烟消,再睁眼时只见黢黑焦土,暗淡虚空。
先打量了一番自己,不再是娇巧纤弱的女儿身,也没了绣袍罗裙……他是真的出了愿乡了。
只听身后有响动,回身一看,未靡已立在此处,旁边还站着魁枢。
那魁枢拍拍心口,娇声道:“这可算是出来了,我术法有限,这接引阵法总有些不稳定。”
秦玉凌听此放宽心来,看来自己晚出愿乡并未引人生疑。
魁枢瞅了瞅未靡,又掩唇揶揄道:先前你可没瞧见,仙君以为我故意将你困在愿乡里,周身都冒着杀气,若你再不出来,怕是要找我兴师问罪了。”
虽是调笑,秦玉凌还是心上怦然,忙偷瞥了一眼,却见未靡冷冰冰给了魁枢一记眼刀,并不接话,只道:
“既出来了,合该兑现承诺,让我二人离开鬼域。”
魁枢立刻故作失望道:“哎呀怎地如此心急,本来还想听听二位在愿乡中的见闻呢……”
边说着此话,妖异眸光一闪,边向秦玉凌意味深长地笑。
秦玉凌即刻了悟——他在愿乡的所为,魁枢分明是知情的。
如芒在背,冷汗涔涔,生怕被魁枢揭了老底,忙道:
“正是呢,堂堂冥帝,自当不会背信毁约的罢?”
魁枢摇头叹气:“罢了,主人本意也非是刁难二位,既留不住,你们执意要出去,便去罢。”
言毕双掌相交,口中默念,霎时金光乍现,又是一道法阵开启。
“穿过此阵,便是昆仑仙境附近了。昆仑仙气充盈,与我冥界之力相冲,我虽信守承诺,也只能送二位至此。”
冥界这等好心,倒让秦玉凌犹疑了:“你们真送我们到了东海昆仑仙境附近?可别是送到了西边的昆仑山?”
魁枢讽笑道:“这点还是分得清的,毕竟我可不会打诳语呀。”
秦玉凌知她定是暗指自己欺瞒愿乡之事,连忙立即拱手道:
“如此便谢过了,告辞。”
说罢便催着未靡要走。
茫茫虚空里又飘来琼花,簇簇纷纷,点落肩头眉梢。
未靡面色愈发凝重,当即背身向法阵决绝而去。
“仙君,主人还有一句话,没了冥界护持,仙君务必谨慎留心,遇事切莫硬来……”
叮嘱未竟,那二人便已消失在法阵之中。
魁枢撇撇嘴,接下几片飘来的琼花,神色温柔,兀自喃喃:“……真不知是你们寻到天柱快,还是这琼花生长得快呀……”
人间。
云山碧峰,晴原野旷,是人间。桑柘闾井,涧影潭香,是人间。
暖阳当空,白花花地耀眼,秦玉凌半眯着眼睛适应了许久——这是久违的,真真实实的人间。
泉下的阴暗荒芜,死气沉沉,经这么一照,尽数消弭无踪,秦玉凌只觉浑身舒坦,松弛下来。
未靡却不给他半分休整机会,肃容道:“你我不知在冥界耽搁了许多时日,亦不知殷碧城有何谋算,我必须赶在他有所行动前回归天庭。”
秦玉凌毫无怨言,当即拔腿与未靡向东行去。又和路遇的村夫探听一番,方知确实到了近东海地界。
只是心内黯然苦涩:他的仙君冷情无心,永远不会意识到一句早日回到天庭会有多伤人。
——他是罪囚啊。二十年前的罪过清算,那定是万劫不复的死局。
接连行了三日,所至之处越发幽僻。越近昆仑仙山,便能感到白日里仙气愈是清圣充盈,可到得落日之后,妖氛便也愈渐浓重。此等怪象,叫未靡忧心不已。
秦玉凌肉体凡胎,吃睡样样少不得,又无半点法术傍身,而未靡功体大损,尚未复原,不宜与妖物冲突。秦玉凌便只得每日装出又饿又累的模样,夜间必定寻个地儿宿下,绝不赶路。
这日又到落晖时分,山林渐静,暮蝉犹唱,白鸟翻山。四下荒无人烟,秦玉凌也不知何处有村落的影儿,妖气又隐隐升腾,不免着急。
忽而远远听一阵清脆稚嫩声音叫唤:
“大黄——大黄——哞——”
应是个孩童,还学起了牛叫。秦玉凌与未靡对视了一眼,便好奇走过去瞧个究竟。
只见草涧边上一个约莫七八岁上下的小童,蓬头赤脚,小脸涨的通红,边走边大声呼喊。
瞧见了秦玉凌二人,小童便急冲冲奔来,喘着气儿问道:
“二位郎君!可曾瞧见我家大黄了?”
“大黄?”
小童一拍脑袋解释道:“大黄、大黄是我家的牛,我不过到河里玩了会儿水,大黄便不知走到哪儿去了!你们可瞧见了?”
秦玉凌摇摇头:“我们一路行来,并未看见落单的黄牛。”
小娃儿一跺脚,说话都带了哭腔:“这可如何是好?若是大黄丢了,爹娘非揭了我的皮不可!我得去找大黄!”
秦玉凌见天将夜,不由劝道:“天色晚了,赶紧家去,明日再寻不迟。”
小童倔强摆手:“不行不行,爹娘耕作都指着大黄,我要找到大黄!”
秦玉凌一时犯了难,不知这个闲事该不该管。他自问不是什么善类,也没什么乐于助人的热心,可若叫他只当没听过没见过,将这么小的娃娃丢在夜里山中找牛,他好似又做不到。
只得望了未靡一眼,征询道:“不如,顺手替他找找牛?”
未靡点头应了,眼睛却直直盯着小童腰间系着的铜铃铛。
以仙君的能为,找头牛自然不在话下,很快未靡便从一个矮丘上牵着头黄牛下来了。
小童欢天喜地地对着黄牛又亲又抱,秦玉凌倒是想着方才仙君牵牛,一脸土色的情景,在肚里笑了千百回。
那童子再对着他二人千恩万谢一番,秦玉凌趁机道:“如今天色已晚,还是我们送你回家吧。”心里琢磨的却是今夜可借宿这小童的村寨:“你家往何处?”
小童骑上黄牛,往前方一指:“大约还有三里地便是。”
两个大人一个小童,披着初升月色,缓缓行在山道上。
“你名叫什么?”秦玉凌问道。
“我叫小圆子。”或许是替他找到大黄,小圆子好似对秦、未二人颇有好感:“郎君唤作什么?”
秦玉凌略一思索:“你唤我作秦叔便可,这位嘛……还是得唤他一声魏公子。”
小圆子大约听不出未靡身份尊贵,到底童言无忌:“为何唤你秦叔使得,唤魏叔使不得?”
秦玉凌正要解释,不料未靡先了一步,不咸不淡地道了句:“随你怎么唤吧。”
小圆子吃吃笑了,两只圆溜溜的眼里满是天真:“魏叔你生得真好看,比阿放哥哥还要好看!阿放哥哥成日里夸自己是天下第一美男子,若见了魏叔,瞧他羞不羞呢!”
秦玉凌蓦地感觉有些异样,心底像化开了似的,融在清月辉光里……孩童的烂漫无邪,或许真能轻易戳动人心柔软处吧。
三个影子被月亮斜光拉得老长,缓缓摇漾。背月而归,与他心爱之人,还有孩子,和老牛。
像不像……一家人?
正出神,却听未靡竟主动开口问道:“……你这铃铛从哪里来的?”
才发觉未靡视线一直在小圆子腰间铃铛之上,不免也端详起来:是一个铜铃,五色绳系着,瞧不出有何特别。
小圆子倒是瞪大了眼,抓紧了铃铛,兴奋道:“是阿放哥哥给我的!阿放哥哥说这是仙器,让我放在身上保平安的!”
未靡没有否认。
秦玉凌讶道:“莫非真是仙器?”
“……算是人界修真人士所持有的法宝吧。驱除些修为浅薄的妖物应是可以的。”
小圆子约莫只听懂了可以驱妖几个字,喜道:“阿放哥哥果真最厉害了!”包子小脸满是崇拜:“阿放哥哥将来必成大仙!”
“阿放?”
“是呀!我最喜欢阿放哥哥了!阿放哥哥武艺高超又勇猛果敢,我还见他打死过妖怪呢!”
“哦?”秦玉凌一挑眉,小圆子口中这个阿放想来是个修仙之人。能弄到些仙器倒也不稀奇了。
只是提到了阿放,小圆子便像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说起来,将他出生这还没几年所见的阿放大大小小奇闻异事都说与别人听。
秦玉凌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并未放在心上。
三里路并不长远,小圆子的村寨落在半山腰上,不多会儿便到了。村寨用围栏隔断外界,围栏上都布置了许多符箓。
在寨子口焦急踱步等待的父母,远远望见小圆子,赶忙飞奔过来,从牛背上一把抱下小圆子:
“我的儿!可算回来了!谢天谢地!”
他娘憋不住要掉下泪来:“入夜了都不回来,你可要把娘急死了……”
小圆子乖顺地给他娘亲搂着,愧疚道:“……今日放牛时,险些把大黄丢了……我怕爹娘要打我,便去找大黄了……”
“傻娃儿,牛丢了什么要紧,若你被妖怪抓走了,有个三长两短,你可叫为娘怎么活哟……”
他爹杵在一边,也插不上话,只是默默牵过牛,怜爱地注视儿子,小声道:“回来便好,回来便好……”
是呢……
牛丢了有甚要紧,为人父母,所寄望的不就是孩儿顺利长大,所期待的不就是孩儿健康平安么。
一阵关切之后,小圆子的爹娘方注意到秦、未二人,听得二人帮助小圆子寻牛,又护送他回村,便热情邀至家里用饭。
茅屋农舍,柴火熏烟,烛蜡昏黄,粗茶淡饭,火盆上架着锅,五人围着坐下,各自端了碗,边吃边聊。
“方才听大哥大姐话中之意,周边有妖怪作祟?”
圆子爹神色一凛:“可不是吗。这两年妖怪闹得厉害,尤其是近一年,妖物频出,屡屡杀人伤人,夜间更是猖獗,凡人岂敢夜行。因此许多村寨都已迁徙了。”
秦玉凌微微皱眉:“昆仑仙山应去此地不远,本是仙气沛然之处,为何妖邪肆虐?”
“这……我们愚鲁凡人便不知了,阿放兄弟或许知道。”圆子爹挠挠脑袋:“也全仰仗阿放兄弟那一身本领,在寨子外放置许多机关和符纸,才保得我们寨子平安。”
又是这个阿放……
小圆子插嘴道:“爹娘,阿放哥哥哪儿去了?”
他娘嗔怪地看他一眼道:“本是照例巡山,听得你未归家,定是到处寻你去了。”
小圆子羞愧低下头。
他爹也有些担忧道:“阿放最近也常说,妖物是一天比一天难对付了,但愿别出什么事才好……”
“阿放哥哥是大仙人,他最厉害了,一定不会输给妖怪的!”小圆子坚定道。
“吃你的饭,”他娘轻叱,又对秦、未二人道:“二位郎君,夜间不宜出行,可我这着实没有空地给二位留宿。不如待会儿你们随我到阿放居处去,他那地方大,好几间空房呢。”
“呃……这可妥当?”
“妥,阿放这人古道热肠,待他回到村寨,定会第一时间到我这来问小圆子下落,届时我同他说便好。你们只管放心住下。”
“如此便劳烦了……”
阿放的居处在村寨的最高点,推开园扉,前边一栋土木屋子,后边是一座竹楼。
圆子娘将二人领进后边的竹楼,虽是陈设简单,却还算干净整洁。
“阿放平日里住在前边的屋子,这里少来,因此还算看得过眼,你要是见了他前边的屋子……啧,若不是邻里替他收拾,连狗窝都不如……”
又替他俩从园中抱来许多茅草铺垫好,留了一盏烛灯便告辞了。
秦玉凌合衣倒在茅草上,闻着竹子清气,困意沉沉。
未靡在一旁闭目打坐,良久道:“……待你睡熟,我便到周边探查一番。”
秦玉凌忙坐起来:“不可,这妖气浓重得我都能感知,你莫要乱来。”
“我心里有数,不会勉强,只是探查而已。”
秦玉凌仍是不放心,忽地想到什么,呆呆问道:“……那为何……要待我睡熟之后?”
未靡睁了眼,本是清明目色,好似也掺进了一丝迷惘,同灯焰般扑朔。
终是冷生生道:“凡人总须休养,倘或我此刻走了,你能保证安心入眠,而不是尾随我一夜?”
秦玉凌再无二话,竟乖乖倒回了茅草垫上,背向未靡侧过身去……
双手用力按着那不安狂跳的心,生怕被他听去自己那些执迷心声;双目刻意回避掉那皎皎如月之人,生怕目光一经交接,便轻易泄露了自己所有的恋慕与悲哀……
……就这一夜,如你所愿,守我入眠。
仙人的身影,朦胧映在壁上,烛火中轻摇,秦玉凌痴痴望着,才注意到壁上还挂着一副画,绘的是再寻常不过的椿萱并茂图……
竹窗栊下枕茅榻,风声月影落灯花。
那画中椿树枝繁叶茂、萱花芳华怒绽,不一会儿便布满了双眼,长进了他的梦中……
鸡唱鸟鸣,掀起一帘曙色,远山晨雾未散,墟落渐起炊烟。
未靡不在屋内,秦玉凌心中记挂,快快起身要去寻他。
才走到园子里,便听荆扉外往来人声喧闹。
“阿放,你小子昨个儿又去哪里厮混了?”
“龚叔,我还能到哪里混啊,杀妖除魔去了呗!”
……
“阿放!又是你偷了我家母鸡是吧?”
“怎么能说偷啊李婶,我这是拿它作饵引妖怪去了,死得其所,死得光荣啊!”
……
“阿放哥,你何时到我家吃粥去啊!”
“采青妹子,待会儿!待会儿便去哈!”
……
十分爽朗温润的声音,同路遇的邻居都一一打着招呼,或寒暄或嬉笑,吵吵闹闹,一路由远及近,到了荆扉前……
秦玉凌有些局促,他还尚未准备好,便见这屋子的主人推开荆扉而入……
阿放……
那是个怎样的人呢?
——约莫二十四五的年纪,身量高挑,眉如刀裁,目含晴光,唇角噙笑,玉质风流,洒落不羁。非是文弱书生,不同粗犷莽汉,而是天生潇洒,疏狂坦荡……
他好似周身被阳光裹挟,干干净净,带着被暖阳晒过的气息。他又是破晓的曙色,是化雪的东风,是驱寒的烈火。他那般灼灼灿灿,比从地府出来见到的第一缕阳光,还要耀眼……
两两相对,俱是怔然。
那脸,那眼,那鼻,那唇,细细分辨,为何竟觉得有些莫名的熟悉……
秦玉凌头晕目眩:此人……此人……到底是谁?这张脸是否曾经见过?为何只一眼,便觉再难移双目?
而那叫阿放的男子竟也在仔仔细细地打量秦玉凌。
他呆呆看了半晌,神色几度变换,终于缓缓嗫嚅道:
“你……可识得我?”
“……我不知道……”
秦玉凌说的是实话,他不知道,他不确定是不是忘川水又让他忘了什么。
那男子平复了心情,道:“我叫萧放。”
他又思想片刻,一咬牙,轻轻道出一句:
“……你长得,同我见过的一幅画中人,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