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肃大步上前,郑重地向吴唤行过礼:“父皇竟亲自来了。”却并不显得惊讶。
吴唤微微点头,面上尽是疲惫:“平身吧。”
吴肃起了身,目光落在吴唤的那匹千里良驹上,由衷地赞道:“父皇的灵骐,果然不同其他。”
奉阳与江南相距数千里,若是寻常之马连夜跑上这一程,必然早就累瘫在地了。那灵骐却依旧悠然,正埋头自顾自地吃草。
吴唤严肃了面孔,隐忍着怒气沉声道:“谢宽何在?”
“他与其他江州官员,皆被江湖人士囚禁。”
此时,听见动静的苏探荃与苏定也走出帐来。见到吴唤,二人又惊又喜,感慨万千地向他行过武臣礼。
此刻,天边已泛起了鱼肚白,驱走笼罩了大地一夜的黑暗。
三人皆屏息而立,等待着吴唤的指令。
谁料吴唤却环视一遍四周,道:“苏书令何在?召她出来。”
苏定闻言,急忙跑到苏拟的帐前,压着嗓子喊:“快起来快起来!皇上来了,要召见你!”
苏拟亦是无眠和衣到半夜,天将明时才渐渐地睡了过去,却并不曾睡沉。此时在浅眠中隐隐听得有人在唤自己,立马就惊醒过来。
苏拟掀开帐走了出去,见到吴唤,亦是又惊又喜。
她整顿片刻行装,郑重地向吴唤行过礼,声音掷地有声:“臣女参见皇上!”
“平身。”吴唤眼下一片乌青,疲惫地开了口,“江南如今的事态,苏卿想必都清楚了。你可有什么主意?”
吴肃闻言,心中微讶,苏探荃与苏定亦是面面相觑。
此事到底非同小可,皇上为何单单询问年纪尚幼的苏拟,却不过问他们的意见?
苏拟沉吟片刻,心中灵光一闪,立刻明白了吴唤对自己发问的用意。
吴肃作为未来储君,在面对觊觎王土之事时,绝对不能因为心慈而对逆贼手软。
而自己的父兄皆是武将,守土卫疆是使命使然,即使江南之乱确实是朝廷用人之责,亦不能对逆贼表现出过多的同情和理解。
惟有她,尚未入军籍,又是年幼封国公主的侍读,才可以中立地向皇上禀明心中所想。
苏拟这样揣摩着,面上却更是谨慎:“臣女不敢妄议朝事。”
要知道,苏拟此番若是揣摩错了,她即将说出来的话,很可能会给整个将军府引来大祸。
无论如何,她都得先给自己求个保障才是。
“无妨。”吴唤看着苏拟的目光里,隐隐怀着期待,“你尽管直言相谏,朕不会怪罪。”
要的就是您这句话。苏拟稍稍放了心,径直跪伏在地上。
“吾皇在上,臣女即将所言,仅仅代表自己的立场,与父母亲族,悉皆无关。若臣女之言有违皇上的意,还请皇上念在臣女父兄征战多年的份上,不要降罪于苏氏一族。”苏拟深吸一口气,缓缓地道。
苏将军闻言,不由睁大了眼。这丫头要说些什么?突然来这么严肃的一下子,搞得人心里怪慌的。
谁料吴唤听完苏拟这番话,面上神情明显地放松了些。
“苏卿但说无妨。”吴唤道。
苏拟默了一默:“江州知府谢宽与其亲信,在江南暗调赋税、欺霸百姓、私吞灾银等等之罪,铁证如山,罄竹难书。”
“因其暴政而引发的流民叛乱、江湖起义,正是应了那句,官逼民反。”苏拟说出这四字时语气极淡,苏探荃与苏定却是听得暗自惊心。
“此时江湖有心起义之士,分布在大吴各地,随时准备与江州响应。”
“江湖如今以帮为首,帮擅用毒物暗器,极多阴毒手段。吴军若此时与他们起了正面冲突,怕是一时难以相敌。更何况,江南之乱,原本就是朝廷用人不良,才有今日之患。”
“因此,臣女斗胆相谏。”苏拟缓缓抬头,直直地看向吴唤眼中,面上毫无畏色,“皇上不妨,应许江湖所求。”
一时,营地上静极了。苏拟暗暗屏息,只听得自己一颗心在胸腔里跳得极快。
吴唤不动声色:“继续往下说。”
苏拟顿了顿,又思量片刻,试探着道:“江湖多义士,又多高手能人,朝廷与其同江湖为敌,不如以赤诚之心求贤,使得江湖为大吴效力。”
她自觉这番话有些多余,纯属是为了听起来好听些,不至于让朝廷太过丢脸。
谁料吴唤闻言,竟是面露赞许,连连点头。
“苏卿所言,在情在理。就按你说的办。”
苏探荃父子:???
吴肃:........
三人此时也一齐明白过来,原来皇上早就存了应许江湖所求之心,此刻让苏拟点出来,只是为了顺着她的台阶下罢了。
三人意味深长地对视一眼,看向平日不显山不露水的苏拟时,目光里又多了一丝探究。
苏拟缓缓地起了身,才发觉营地周围已围了一群兵士。
短暂的静默之后,众将士竟一齐跪下,对吴唤行了武臣之礼,而后高呼三声:“吾皇圣明!吾皇圣明!吾皇圣明!”
其音之大,其势之响,恍若平地阵阵惊雷起。
苏拟心中亦是万分感慨。这些为大吴以血肉之躯征战的,又何尝不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何尝不是上有老下有小、为人子为人夫的大吴子民。
他们知晓江南百姓的惨状之后,又岂会对朝廷奸臣一党不怒不恨。
若皇上明知是朝廷用人之过,仍执意对江南起兵,才是寒了这些铁血将士的心。
营地之上,明日初升,照亮天地。
辰时刚过,城门大开。
贺惊珩领着各派掌门,身后跟着的,竟是成百上千的满城百姓。
苏拟不禁屏了呼吸。
那些老弱妇孺、饿苦流民,此刻正站在上万吴军的对立面,他们在谢宽手下的遭遇也因此变得更加清晰、更加鲜活,更加压得苏拟和众将士喘不过气来。
他们或面黄肌瘦,或神情麻木,或愤恨难抑。
这是苏拟第一次,如此真实地感受到众生皆苦。
贺惊珩正一正面上的凶神面具,朗声开了口:“你们拿定了主意没有?”
“是战,还是和啊?”
吴军兵马中,无声地分开了一条道路。
江州城门内,所有人皆惊愕地睁大了眼,看着备显萧索、一身皇袍的当朝天子,缓缓地朝自己走来。
贺惊珩看得呆了。
他惊觉这当今天子竟不是自己想象中的肥腻荒淫之辈,反而颇称得上是.....临风玉树,风度翩翩。
只见当朝天子解带披发,不戴帝冠、不着武袍,径直走向城内百姓。
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天子已于江州城门下,长伏于地。
众人皆静默了。
“朕有愧于天地,有愧于百姓。”片刻后,天子缓缓直起身,眼里是真实的沉痛。
“朕当初立誓,若还朝后苛待天下,应受五雷轰顶谢罪之。”
“朕用人不良,致使奸臣佞党横行天下,鱼肉百姓,苛待于民。”
“江南水患,亦是上天示警。朕在此长跪,但求百姓一谅。”
天地之间立有上万的百姓与兵马,此刻却只听得吴唤于江州城门下,叩头流血之声。
大德十二年,天子与江湖立下江州盟约。
江南一城三县,不设官府,不驻兵马,五年之内,不缴奉税。
江湖各派也承诺天子,若日后大吴起战,各派自成一军,听令为大吴守土卫民。
回程路上。
苏定忍不住连连瞟向额头青肿破皮的吴唤。
“你看,皇上现在像不像那种,额头特别特别鼓的鱼。”苏定一边小声地对苏拟说,一边鼓起自己的腮帮子。
“苏定。”吴唤看也不看他,“再多话,你就下马跑回奉阳去。”
他此刻当然不会想到,等他百年后,今日在江州城门下所发生之事,会成为一段流芳百世的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