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罚司,地牢。
地牢中央,水汽淋淋的地面上,置着一只火烧得正旺的炭盆,盆中的木炭被火光烧成软绵绵的银灰色,不断地发出噼里啪啦的爆裂声响。
这盆炭火,将原本潮湿阴暗的地牢烤得极热。
原江州知府谢宽,此刻正热得满头大汗,瑟瑟地缩在地牢角落里,将他宽大的后背死死贴在还有几分凉意的墙壁上。
他一边不住地去擦脸上的汗,一边竭力睁开他两只肿胀的双眼,惊恐地盯着那扇被铁链锁死的门。
他的脑袋阵阵抽痛,好似有谁敲开了他的脑门,然后灌了一壶铁水进去。
为什么本官会在这里?他使劲敲着自己的脑袋。
流民....逆匪....江湖....帮!
谢宽怔了怔,而后突然发了魔一般,疯狂地抓着自己的四肢皮肉。
他回想起来了!自己是在帮地牢!
那起子贱民,又要拿毒物来啃咬自己!
“放肆,简直是放肆.....”谢宽眼里俱是惊恐,口中还不住地喃喃念叨。
“贱民.....等朝廷的兵马来救本官.....本官一定要亲自扒你们的皮.....杀...都杀干净.....”
正在这时,隐隐的杀斗声从地牢上方传来。
还有....马蹄!马蹄声!
一定是朝廷的兵马,一定是!他们终于赶到了,终于赶到了....
他就知道,颜丞相一定不会对自己见死不救的…..
渐渐的,地牢上方的打斗声息了。
谢宽瑟缩在角落里,控制着自己不去大喊救命。
万一来的不是颜丞相的人,自己可得准备一番万全的说辞才是......
正冥思苦想间,他就见得铁门外幽暗阴长的地道上,缓缓走下一个颀长的身影。
谢宽奋力睁开不知被谁打肿的双眼,视线变得有些有些模糊。
那人径直推开了地牢的门。
谢宽只紧紧盯着那人的袍角。
他此时已经看清,来人暗红色袍角上银线绣着的,是张牙舞爪的神兽獬豸。
这是大吴一品文官的服制。
谢宽颤抖着起了身,只听得扑通一声巨响,他又跪倒在地,紧紧抓着来人的衣角,不住地嚎啕大哭起来。
来人年约四十来岁,法令纹却已颇深,此时正紧紧地抿着嘴角,面露一丝嫌恶。只见他隐忍片刻,才勉强换作一副安抚的口气:“子覆,起身吧。”
谢宽听见昔日同窗旧友、如今知遇恩人再次唤起自己的表字,心中不由得感慨万分。
他抹一把鼻涕眼泪,艰难地爬起身。
视线越来越花了,他使劲地揉一揉眼,再将沉重的眼皮奋力睁开。
他凝望颜如海半晌,才道出一声:“下官叩见颜丞相!”
颜如海的嘴角,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谁料下一秒,颜如海就陡然冷了脸色,阴沉了语气对谢宽道:“如今江州成了这副鬼样子,你让本相如何向皇上交代!”
谢宽一愣,口不择言地道:“您什么时候需要向皇帝交代事情了?”
话一出口,他就自觉说错了话,眼瞅着颜如海的面色越来越阴沉,他慌得连连抽了自己几个嘴巴:“下官口拙,还请丞相见谅!”
颜如海压一压怒气,叹了一声道:“不必自责,你说的何尝不是实情。”
“想当初,皇帝还朝前,本相即便要腾出手去对付魏国公那老儿,也是何等的意气风发!”颜如海将面上的不平与隐怒拿捏得很好。
“如今皇帝一还朝,就处处与本相作对!”颜如海微微眯起眼睛,打量着谢宽汗水涔涔的胖脸,又是一声长叹,“子覆啊,往后本相的日子,恐怕要不好过啦。”
谢宽抬起袖,擦一擦脸上的汗。
视线还是模糊,颜丞相的脸在他眼里模糊不清,仿佛隔着一层水雾。
片刻后,他小心翼翼地试探道:“难不成,皇帝已经知道了......?”
颜如海默了片刻,而后道:“目前,应该还不知。”
谢宽心中长松一口气。
“只是,再这样下去,”颜如海深深凝眉,“皇帝迟早会知道。”
谢宽又擦一把脸上的汗,这回是吓的。他狠一狠心,道:“如今这江州已是瘟疫横行,又有逆民暴乱,咱们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趁这个机会,来他个斩草除根。”
他刚刚上任江州知府时,总想着进奉阳告御状的百姓不在少数。
好在越往后,他底下的人对于截访息讼一事越是得心应手。再不济,即便有漏网之鱼成功进了奉阳,也会被颜丞相的人即时拦下。
是以这一年多来,江州所发生的大小事情,愣是没向皇帝走漏一丁点风水。
可如今,江南一事已无法收场,自己如今再想来,在赈灾之事上确实做得太过了些。
万一有几句流言碎语飘到皇帝耳朵里,他谢宽横行半生,这次恐怕是真的要完蛋了。
颜如海闻言,眼里闪过一丝戾色。他胸膛起伏片刻,待自己平复下来后才慢慢道:“你的意思是.....”
谢宽示意颜丞相将耳凑得近些。
颜如海的嘴角向下撇得更厉害了。他按耐住心中的嫌气与恶心,勉强地将脸向谢宽凑近了一点。
谢宽在他耳边耳语几句,又使劲咽下一口唾沫,眼里是掩饰不住的紧张。
谁料颜如海当即就发了怒:“混账!”
片刻后又暗觉不妥,只得恨恨地加了一句:“你想死别拉着本相!”
谢宽闻言,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那那那那丞相您说,咱们应该怎么办?”
颜如海睨一眼谢宽,作了片刻思索状,又压低了声音道:“大批的谏使已经在来江州的路上了,你的宅子一定会被人翻得底朝天。”
“虽然谏使团里有本相的人,但是保不齐里面会有几个不懂事的。一旦有人将情况如实禀报皇帝,本相救不了你不说,自己也难以脱身。”
谢宽点头如捣蒜,连连道:“丞相不必多言,下官明白!”
他又擦了一把汗:“丞相可有纸笔?下官将书信账本藏匿之地写下来。丞相一旦找到了,务必要尽数毁掉!”
谢宽不是对颜如海毫不设防。
他此刻肯放心将那些东西交代给颜如海,是因为他清楚,那些白纸黑字的证据一旦泄露,颜如海会比自己下场更惨。
颜如海从怀里掏出纸笔,递与谢宽。
谢宽颤着手接过那只削成尖状的炭笔,面上是谄媚的笑:“这么多年,丞相您随身携带纸笔的雅趣,还是没变。”
半晌后,颜如海接过谢宽双手递来的那张纸,细细地将纸上内容过了一遍,而后微微一笑。
“子奉啊,你且回头看一看。”颜如海将那张纸收好后,神色慢慢地冷了下去。
谢宽揉了揉眼,又掏了掏耳朵。
丞相的脸还是那么模糊,可是声音怎么又变得这么奇怪了?
“你看一看,你背后地牢的墙上,都有些什么?”颜如海将手探至自己的脖子与下巴交界处,似乎在摸索着什么。
谢宽狐疑地转过脸去。墙上有什么?墙的最上方有好几道开口,谢宽眯起眼,地牢里的光就是从那里照进来的。
他再揉一揉眼。
不对,这每道开口上,好像都贴着几张人脸,正在看着自己.....
谢宽惊出一身冷汗,正欲回头与颜如海说些什么,就见颜如海面容扭曲地对自己一笑。
而后,他见到了无比惊恐的一幕。
颜如海摸索到皮肤与皮肤之间的一层缝隙,将手指都探了进去。
再一用劲,就将颜如海的“脸皮”揭了下来。
那容貌邪气的年轻人眼神如刀,对呆若木鸡的谢宽冷冷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