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校路上,许久,四人都默默无语。
是啊,这些年轻的学生满怀激情投身文革运动,谁能想到会落到如此境地,想不明白啊,有什么好说的呢。
房庄生是这帮同学参加运动的领头人,见大家都低头不语,便无话找话说:“现在各级党组织都瘫痪了,什么事都无人管,造反派撑权了,也只是安排一下他们自己的事,这样下去,真不知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局。”
区梅芳说:“前几天我到他们的一个战斗队去找一个老乡,他们也是无事可干,烧个铁炉烤烤火,聊聊天。”沈玉莲说:“听我一个老乡讲,他们在批斗罗青峰书记时,有人用剌刀剌他的屁股,搞得鲜血直流,真不知道这些人怎么下得了手。”房庄生说:“此事我也听说,真不可思议。”
焦亦石没有插话,与其说些无用的话,还不如不说。
他们为无序的现状,为不知的结局,困惑迷惘、忧心忡忡。
随后的日子里,学校原捍卫派的人员确实是成了逍遥派,既不用参加运动,又不上课。造反派对他们的要求就是都要在校,其他一切不要介入。按学校造反派的说法,“他们已被革命洪流淘汰”。
唯一一次参加行动,是造反派司令部在广播中通知全校师生集中去市区,据说是省市造反派又分成了两派,学校造反派所属的一派组织集会游行,向对方示威,把原捍卫派和中间派的一起叫去,是为人多而壮声势。
四月初的一个上午,突然一辆公安局的警车停在学生宿舍大楼前,焦亦石和在寝室的同学都隔着窗户好奇地张望着。
一会,两个穿白制服的警察搀扶着一个头发长乱、仍穿冬装的人下了车。
焦亦石眼睛是有些近视的,模糊中看那人有些象柳南长,便急对站在旁边的袁步高说:“你看看,那个被扶着的人是不是柳南长?”袁步高仔细一看,肯定地说:“是他。”焦亦石说:“是放回来了吗?”袁步高说:“不清楚,去看看吧。”他们几个便走出寝室,向宿舍大楼门口走去。
在大门口的过厅中,已围拢了一些同学,一个警察大声讲:“柳南长不是释放,是因生病暂时回校就医。”焦亦石近距离再一望柳南长,不禁头皮一阵发麻:仍被一个警察扶着的柳南长,头发散乱如麻,脸上蜡黄无一点血色,在这仲春天气里,大家都穿春秋衫,可他还穿着冬天的棉衣,身上还似乎有些颤抖。
那个警察又对柳南长交待:“你回校就好好看病,不能离开学校,若必须离开学校,一定要经你校造反派批准。你听清楚了吗?”柳南长脸上毫无表情,只是吃力地点了点头。那两个警察便转身走了。
焦亦石和袁步高扶着柳南长回到他的寝室,让他在自己的床铺上坐下,焦亦石倒了杯开水给他喝。喝过开水,柳南长又粗粗地呼吸了几下,神情略好点。
焦亦石问他:“生的什么病?脸色这么难看。”柳南长喘口气,说:“拉痢疾。”“几天了?”“四天。”袁步高说:“拉了四天,一旦脱水,那是很危险的啊。”焦亦石又问:“看守所没带你上医院去看吗?”“没有。只是他们所里的医生开了点药丸吃,不顶事。”焦亦石说:“你稍歇歇后,赶快去学校医务所看看。”
可能是已作暂短休息,也可能是回到同学中间的精神作用,柳南长站起身子,说:“我现在就去。”焦亦石说:“能走吗?”“可以。”他便缓缓向外走去。
若是在往常,有同学生病了,其他同学都会争先恐后陪同、搀扶着他去医务所。但现在不同,以柳南长目前的政治处境,在场的同学都心悸怯步了。
焦亦石沉默片刻,终是于心不忍,站起身,匆匆向外走去。在大门过厅追上柳南长,说:“我同你去吧。”“不用,不用,我能走。”“你身体这个样子,摔倒怎么办,还是我扶着你走吧。”“扶就不用,一同走走,说说话吧。”
在去校医务所的路上,有不少认识柳南长的同学、老师,还有些是原捍卫派的战友,都远远地驻足相望,没有人走近前来。
在校医务所里,碰巧是一位焦亦石以前认识、后来也是捍卫派的女医生当班,她问清了病情,先是化验,继而打吊针,又开了不少的药丸。
中午时,吊针还在打,焦亦石便到饭堂先吃完饭,又帮柳南长打了一份饭来医务所。直到下午三点多,才同精神好了不少的柳南长返回宿舍。
在经过女生宿舍大楼侧门后,焦亦石听到似班上同学沈玉莲叫自己的声音,他回头一望,确是沈玉莲同区梅芳站在侧门内,沈玉莲还在招手。估计她们站在那里有许久了,是想看看柳南长的。
焦亦石走过去,沈玉莲说:“你不要同柳南长走在一起,学校内造反派有不少人盯着柳南长的,不要到时候连你也牵进去。”焦亦石心里何尝不明,以柳南长当前处境,而自己又是“狗崽子”,若造反派以此来找自己的麻烦,也是轻而易举的。便对沈玉莲讲:“好的,我离远些。”说完,也不再追柳南长了,而是远远地跟着走回宿舍。
约十来天后,柳南长身体基本恢复。剪了头发,换了衣服,就又自己去了看守所。
转眼到了五月中旬,第三机械工业部发文通知:因航空工业急需人员,66届毕业生进行毕业分配。
一时间,同学们都相互通知。很快,大家都陆续到校了。
一天下午,刘浪静来到宿舍打算收拾东西,见到焦亦石,就把焦亦石邀出来,说“我们到外面走走吧。”
自从运动起来后,他们极少照面,因刘浪静已不再住原宿舍了。
两人在生活区的校园里漫无目的地走了一阵,两人都未开口说话,以前无话不谈的好朋友,现在似乎生分了。
还是刘浪静先开口:“你对我参加造反派有看法吧?”焦亦石忙说:“没有没有,各人对运动的看法不同,参加不同的派别是很正常的。”事实上,他们四个原来玩得好的同学,焦亦石参加了捍卫派,郭山峭名誉上参加了捍卫派却从不参加活动,刘浪静参加了造反派,陈云绕干脆当了逍遥派。
两人在一张湖边的长椅上坐下。
略停一会,刘浪静又象以前说话那样富含哲理地说:“你们这些领导和老师眼中的红人,必定会保校党委和省市委。而那些平时不太得意或受到压抑的人,大多数肯定会造反。这就是所处的地位不同,决定了他们的观点和态度的不同。”
焦亦石由衷地点点头,表示赞同他的说法,但又补充道:“造反派中也有平时表现挺好的。”刘浪静反对:“那也基本上是对领导有看法的。”焦亦石心中明白,刘浪静主要是在未入团的问题上对团干部和老师产生了心结。
静默片刻,刘浪静有些感慨地说:“我虽参加了造反派,刚开始也参加过几次活动,但后来他们的许多做法我不赞同,于是再也不参加他们的活动了。”焦亦石说:“我听郭山峭说过。”
一会,他们的话题转到了毕业分配上。
焦亦石心有担忧地说:“据说,这次有些同学不能毕业分配?”刘浪静起码名誉上也是造反派,消息肯定多一些,他说:“是有这回事,学校造反司令部确定,我们班的柳南长就不分配。还有些运动中新发现家庭问题的,暂时也不分配。”
柳南长的事焦亦石已有耳闻,但对自己能否分配尚不托底,又说:“我的家庭出身不好,可能也是麻烦。”刘浪静拍了下焦亦石的肩膀,说:“你放心,你的家庭出身档案上是清楚明白记载了的,你并没向组织隐瞒,这次分配没问题。”
焦亦石的一块心病解除了,略感稍许轻松。
刘浪静又说:“告诉你一个不好的消息。”焦亦石心中又是一惊,眼睛紧盯着刘浪静,刘浪静笑笑说:“别担心,是造反派在校部办公室找出了原来学校制定的毕业分配方案,其中你是留校当理论老师的。你说,若不是搞运动而延期毕业,你就可留校而不必象现在这样要分到贵州大三线的山沟里去了,是不是不好的消息?”焦亦石苦笑摇摇头,说:“在你面前我不说假话,我这样出身不好又参加了老保的人,能分配出去就不错了,我也别无他求了。”
看看快到晚饭时间,他俩便起身,边聊边向饭堂走去。
六月初,最终的毕业分配方案确定了。焦亦石所在的班除了柳南长外全部分到贵州011基地下属的各个工厂。
毕业生们纷纷到学校财务科领路费,到总务科领粮票,然后三三两两地陆续走出校门。
往年毕业生离校时,学校要在大礼堂召开隆重的毕业典礼,“革命青年志在四方”、“服从组织分配,任由祖国挑选”的标语处处张贴,学校大门牌楼上“欢送大哥哥大姐姐走上工作岗位!”的大红横幅高悬着,牌楼下低年级的学生代表们拥立两旁,敲锣打鼓、燃放鞭炮,毕业生们排着整齐的队伍,喜气洋洋而又依依不舍地走出校门。
现在,这些仪式没有了,也看不见毕业喜庆的气氛了。
焦亦石领了路费和粮票后,又匆匆去向章老师、朱老师和聂老师辞行,感谢他们的教育和关怀。然后,一个人走出校门,落寞寂寂地告别了母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