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不解(1 / 1)

白牛做的纸灯笼还挂在房中,性子温厚的人素来对小师弟很好,在宿枝变小的那几年,经常驮着宿枝在山里走来走去,知道宿枝无聊,会逗他笑,天热的时候会盯着给宿枝送冰好的果子。

然而……纸灯上落了灰,房间里的果子也开始腐烂了。

远山的气氛变得十分压抑,像是根本就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一样。

奎买的东西和他们的尸体并排放在一起,就像是铅灰色的云,沉闷闷的,压在每个人的心底。

越河尊一言不发,阿鱼和青藤他们像是傻了一样。

宿枝面无表情,任由雨水顺着脸颊流淌。

他像是睡着了,又像是没看懂面前这一幕是什么,只知道在临近自己生辰的那日,发生了极为不好的事情。

片刻后,当蓝蝶爆发出凄惨的哭声时,其他人都像是被这声哭叫回了神,接着场面乱了起来。

越河尊直直地往后倒去,眼睛并没能闭上。

瞧见师父昏过去了,流着泪的阿鱼和青藤连忙扶住越河尊,其他师弟扑在白牛的身边,看着他尸体上的伤口又哭又叫,好像叫的声音大了,人就能醒来了。

而这种行为在业怀眼中的无意义,也是他不能理解的。

他揣着奎给他的糖,只盯着宿枝看。

宿枝来到白牛的身旁,摸了一下师兄身上的致命伤,又来到了奎的身旁,将手盖在奎的脸上,像是在确认他们还有没有温度一样。

而他明明没哭,可邺蛟就是感受得到他的难过,为此越发但心地看着他。

这时他像是想起了业怀这个人,表情与往常并无区别,说业怀:“是谁做的?”

业怀老实地说:“客休,还有一个蒙着面的男人。”

宿枝哦了一声,有些迷茫地问:“你看到了?”

业怀想了想,说了一句:“是。”

宿枝一下子意识到了一件事:“他们出事时你在哪儿?你没拦着?”

业怀实话实话:“是,起初没有拦,后来去拦的时候已经死了。”

接下来他们的对话像是慢了下来。

宿枝平静地问:“为什么最开始不帮着?”

业怀不安地回答:“因为想不到去帮的理由。”

其实业怀在回答的时候也想到了一件事。这件事他不实话实说会比较好,若是实话实说,宿枝好像受到的伤害会更大一些。

只是不知为何,他特别不想骗宿枝,就实话实说了。

宿枝听到这里想了想,笑了一下,然后笑着笑着,他就歪着头红了眼睛,眼角的位置流出了一道泪痕,表情从平静变成了自嘲和慌乱。

业怀盯着他眼角的那道痕迹,忽地心痛了一下。他呆愣地站在宿枝的面前,似乎在想如何说话能让宿枝好受一些。

而宿枝站了起来,带着小心翼翼的表情,来到他的面前捧住了他的脸,问得特别认真,也特别温柔,就像是心里还存了什么幻想:“你再回答我一次,你为什么不救他们?”

业怀很难顺畅地说出来,但还是说了。

“我看到了有人找他们麻烦,当时……只觉得他们是生是死与我何干……”

他说完这句话又别开了脸,不敢去看宿枝的眼睛。但他很快发现,捧着他脸的手失去了温度。他慌张地抬起头,只瞧见宿枝那张收起了一切情绪的脸,心底一沉。

宿枝的眼睛黑沉沉的,完全没有光了。

他没有责骂自己,只像是眼里没有他这个人一样,越过了他的肩膀看着远方。

业怀心里有些害怕,可他还是鼓起勇气去拉了一下宿枝的手。

宿枝却一把挥开了他的手,对着远处的山影咬紧了牙关,自嘲地说:“你没说错,与你有什么关系,而我又与你有什么关系。”

“我甚至都能想到你的心思。”宿枝说到这里,手伸进怀里,拿出了曾经邺蛟扔入水中的酒杯,当着业怀的面,一下子扔到了地上。

业怀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把这酒杯捡起来的,当他看到酒杯之后他就发现了,这时才发现宿枝带着酒杯已经迟了。

在酒杯四分五裂的时候,宿枝对着业怀说:“我总记着你拿着这杯的样子,也知道你身上有什么毛病,可我总想着你对我笑了,没有什么是不会变得,所以心里抱着一点妄想,如今看来,是我天真了。你还是原来的你,而害人的不是你,乱跑的也不是你,这件事与你没关系,你一个妖魔也没有必要去救我的家人,这一切都很合理,没什么不对的,所以你走吧,我们这辈子最好别见了。”

业怀害怕这句话的意思,就说:“我做错了什么事你可以再教教我,我这次会好好学的!”他说的很认真,这也是他第一次对人示弱。

他不想瞒着宿枝,只想让宿枝如过往那般看着他,为此告诉了宿枝薄辉都不知道的秘密,紧张道:“我……幼时出了一些事,母亲为了救我,拔出了我的情根,所以我与常人不太一样,我天生缺少七情,做事有些不会分分寸,但我不是……”

他本意是想挽留宿枝,是不顾自己的脸面也要宿枝给他一个机会,不曾想在听说到这句话之后,宿枝的表情越来越奇怪了。

他自嘲地勾起了嘴角,一掌打向业怀,不再与业怀多出一句话。等着将一脸错愕的业怀打出远山入口的时候,他转过身,单薄的背影撑起了白牛前方的雨幕,背起了白牛的尸体,一步步背着师兄回到了山中小屋,就像是师兄从前背着自己这样。在这一瞬间,业怀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可能做错了什么。只是这时的业怀还不懂,有些错是之后挽回不了的。

他也不会懂,当他说出自己没有情根的那一刻,他过往与宿枝在一起的画面,就成了宿枝一厢情愿,他单方戏耍宿枝的过往。

而业怀傲气,被宿枝如此对待也觉得生气,便回到宁水住了两日。

越河尊在倒下之后看到了饲梦的身影,那人坐在雾中笑着他。

其实这两年越河尊经常能梦到饲梦,只是以往他梦到饲梦,心神坚定,不管饲梦说什么都不给饲梦可乘之机,而这次与过往不同,因为爱徒的死,他的心里有了裂痕。

饲梦在这时出现,诱惑着他,说要把白牛还给他。

他咬了咬牙,嘴上拒绝了饲梦,心里却乱了起来。

饲梦知道他在纠结,也不闹他,反而很“贴心”的给他讲起了白牛的事,等着越河尊心神大乱之时,那像是雾气一样的人悄无声息地潜入了越河尊心里的缝隙中。

越河尊不知为何这几年饲梦能够频繁在他身侧化形,心里放不下这件事,却又看到饲梦笑他,往他手中塞了一样东西。

越河尊醒来之后,发现自己手中确实有个东西,那东西是白牛的断角。

在这一刻,客休和饲梦挂在了一起。

他猜到了饲梦与客休联手了,可京中的结界并未松动,饲梦又是如何越过结界的压制,肆意出现在他的梦里?

而今夜,他握着那断了的角,恨不得去魔域直接杀了客休,可他却不允许门下弟子外出。

他心里清楚,若是远山此刻和魔域打起来了,远山就没有了监看饲梦的空闲,如果这时饲梦趁机作乱,就是远山管不得的事情了。而昌留还要护着氾河,不能轻易妄动,为此这天下的安危只能由他们来坐镇。

想来客休会与饲梦联手,又来杀了他的徒弟,也是想要逼着他出手。

他不能中计!

为此,他拦住了准备下山的徒弟,把这件事说了。

蓝蝶知道师父的意思,却接受不了,直接跑进了山里,捂着耳朵不听不讲。

阿鱼和青藤都没有说话。

只有宿枝在给师兄整理过遗容后,对着白牛惨白的脸说:“师兄师父都有大事要兼顾,只有我没有,那就让我去好了。左右师父也没教导过我什么,就算饲梦出来我也帮不上忙,还不如去魔域打上一场,管他是生是死,只管痛快一些。”

“你更不能去!”

越河尊死了徒弟,心情不好,吼着:“你觉得连死了两个徒弟我还能再坐得住吗?你以为不管你是被客休杀了,还是困了,都与远山无关吗?你以为,我留在人世只是觉得人世好玩吗?你怎不看看!远山与世隔绝,去哪儿都是住,我为什么不入云住,为什么还要留下来?而你知道初代氾河与薄辉有多不容易吗?你以为这天下只是氾河的天下吗?若是心里没有道义,若不是想护着三界众生,我何须留在这里多年?而你若不是知道自己身上有问题,你这么爱热闹的人会被我困在远山,不曾回过上京吗?而你我都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也早就丢掉了自己的喜怒,又何必在这时意气用事?”

“我不妨告诉你一句实话,客休与饲梦联手了,早晚有一场大战等着我们,我们早晚都能报的了这个仇,但这个仇,必须是在饲梦出现,或是有了一定定数才能报,不然就是白白给人送人头!到时不只是你,不止是白牛,你的师兄师姐一个都得不了好!包括我!包括你在京中的血亲!你懂了没,懂了就给我闭嘴,给我去后山禁闭!”

越河尊把气撒了出去,说完挥袖而去,只是人走出没多久又倒在了地上。

而宿枝的手指放在白牛断角上,在师父倒下之后,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变得低沉阴郁起来。

白牛死后的两天都在下雨。

宿枝就跪在后山的石洞里,面朝着墙壁,后背对着洞口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什么。

白牛死后,他身上那股子轻狂的凶意被越河尊压了下去,整个人都静了下来。但这个静未必是什么好的变化,那双黑亮有神的眼睛在如今也变得静如枯井。

越河尊的话压在他的心上,把他身上最后的棱角压平了。

焦躁失落阴郁在白牛死后一刻不离,最后变成了无法报仇,无法离开这里的无力。

他开始找不到明日想做的事情,也开始找不到做事的干劲,满脑子都是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为此师兄师姐送来的饭菜一口没碰。

今日雨越下越大,不知何时从宁水走回来的业怀就躲在门后看着他。

业怀背着手,拎着宁水刚出生的狻猊,在洞口探头探脑地观察着宿枝的背影。

狻猊是薄辉在时,薄辉扔到宁水压邪气的。

那时蛇女他们刚死没有多久,他懒得动,也没管过薄辉来宁水做什么,从来也没有去看过薄辉送来的狻猊长什么样。只是听说男人多数都喜欢宝剑异兽这些威风霸气的存在,又想起宿枝骑着马时的英姿,便拎起变小的狻猊,蹑手蹑脚地来到了宿枝这里。

在这之前,他没与人吵过架,过往与他吵架的人都被他杀了。他也没有与人道歉过,记忆里最多的就是别人对他道歉。

因此他对这些事不是很熟悉,只在拎起狻猊之后,望着那在宁水活得十分不错,小肚子圆滚滚就像是一只小肥狗一样的狻猊,先是轻咳了一声,然后装作高傲的模样,以不以为意的一面,对着前方的石壁练习着。

“给你。”

“捡来的小狗。”

“收下就别生气了。”

“啧。”

这么说完他又觉得不对,又转过身子,对着另一面的墙壁说:“喂,给你,我不要的小狗,少说废话直接收下……”……这么说也不对。

他心烦意乱地将狻猊塞在了怀里,抱着狻猊蹲在山洞门口,眼巴巴地看着宿枝。

等了许久不见宿枝出来,就说:“我没想到他们会死。我就犹豫了一下。”

宿枝一早就知道他来了,但宿枝没有与他说话的意思,直到他说出这句话之后宿枝才淡漠地问:“你真的不是故意的吗?心里、在那时、就没有起过别的念想吗?”

宿枝太敏锐了。

敏锐的业怀都要弄不清他到底傻不傻了。

因为宿枝的质问,业怀抱着狻猊的手忽然僵住了。

他想起了他看到奎被人拖走那时他心里闪过的念头,想起了自己想要逆着薄辉的话去害宿枝的心思,一时说不出辩解的话。

“说来奇怪,我知晓你为何生气,可老实说,我有些不能理解。”业怀将狻猊放在一侧,靠坐在山洞门口,找不出辩解的话就不去找辩解的话,只问宿枝,“你因我没有立刻出手,让奎和白牛死了而气恼,觉得我若是真的看重你,不会在能打赢客休的时候冷眼旁观,可生如何,死又如何,万物皆有生有死,皆有定数。不管长还是短,人都会死的。你我也会。”

提到这件事业怀多少有些惆怅,却还是很迷茫。

他道:“我母佘欢,我父珠藤,都死了,可我还活着,也得活着,为何你与我不一样?”

“因为我有七情,你没有。”山洞里的人对他说,“奎会在你被抓走的时候急匆匆的去救你,白牛会在远山冷时给你做衣服,都是因为他们有心,有情,才会把你放在眼里,才会遇到事时想着你,正如我一般。而你没有,所以你不懂我们的喜怒哀乐,不懂什么是伤心,不懂什么是失望,不懂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这让把心放在你的身上的我看起来尤为可笑。”

宿枝的那句放在心上让业怀身子一震,错愕地看向山洞入口。

可这时山洞里的人却说:“我最厌恶的,就是你这副什么都不懂,没心没肺的冷情模样。”

他冷漠地拒绝着业怀即将踏进山洞的步子,说:“你别围着我转了,你若真的在意我,你就不会想看我为他们的死而难过,你就会像我顾虑你的心思一样,如我待你那般待我。可你没有。”

“你如此表现,不过是把我当作了一个陌路人。而你没把我放在心上,我也不能对路人要求过多。所以你走吧,别再来见我了,我也不想见到你了。”他说着此后不见,声音里有孤寂沧桑,唯独没有茫然。

他一直都是一个清醒的人。

在知道业怀没有情根的那刻,他便不会再奢求业怀有任何与情有关的回应。

所以他说:“你不用再来找我,也不用在我身上试探什么,我没有闲心做你无趣时的摆件。而我以后是生是死,是悲是喜,都与你无关,你也记着这点,继续淡漠悲喜的活着好了。”

而他始终记着那句与我有什么关系,并在这里还给了业怀。

“毕竟,这些事与你没什么关系。”

他的声音在这一刻变得刺耳起来。

业怀被他数落了几次,再也受不得了,听他说完这段话,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里。

说来也巧,业怀回到宁水的那日宁水也下了雨,他淋着雨回来,身上带着很重的寒气。

因为被宿枝说得头脑发昏,就连狻猊也忘了带回来。而他注意到了,却不想去拿回来。

远山在这一刻变成了他的禁区,让他提都不想提。而他出生到现在从未受过这样的羞辱,若说一点都不介意是假的。

可若说恨,又没有那个意思,甚至都没想着去杀了宿枝出气。

好奇怪。

业怀拿出怀里奎给他买的糖,像是想要宣泄心里奇怪的感情一样,高抬着手臂,有意把糖盒扔到地上。可在手举起来的那一刻,他又盯着盒子上的花纹,动作僵硬地放了下来。

他的手里还捏着奎给他买的糖,也在之后问了自己好几遍后悔吗?

有关这个答案的声音并没出现在脑海里,只是那几块沾了土的糖,被他小心翼翼地装在了晶石做的盒子里。

其实他一直都不在意这些外物,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捧着一盒破糖坐在殿里,更没想到他会捡起来宿枝摔碎的酒杯,小心地带了回来,并带着不能说清的心思,把酒杯变成了完整的样子。

而这次与宿枝吵架后,他像是与宿枝置气一样,把这两样东西都藏起来了。只是盯着收着这些东西的位置,他又坐不住,很快又把这两样东西取出来放在怀里。

他抱着这两样东西站在宫殿门前,望着空无一人的大殿,忽然不懂这里为何会这么安静。

宁水不像远山,没有守在木屋外叽叽咋咋的奎,没有经常在夜里睁开眼睛看着他的宿枝。

而他早已住惯了的宫殿在此刻看起来竟然格外的清冷。

他实在待不下去,就抬脚去了珠藤和蛇女死去的地方。

在神魔大战过后,珠藤死在了自己原来的领地里,蛇女抱着他的尸身,与他葬在了一起。

听说他们死了,业怀当时的心里只有一点不适,之后就什么都感受不到了。可以说除了对薄辉的厌恶,他能感到的情绪不多。

而那日宿枝的话也让他开始好奇。

如果他有情根,那他在父母离去的那日会做什么?

是与邺鱼拼命?还是会大哭一场?

想不出来。

他唯一哭那次,就是在守着宿枝的那次。

只有在宿枝身边,他才会觉得自己心脏跳动的速度会快一些,所以即便今日去了琼海,他也没找出他想要的答案。

他留在琼海住了一日。

就睡在了珠藤的尸骨上,蜷缩着身体,像是小时候那样。

睡着之后他梦到了宿枝,对方正背对着他跪在山洞中,他看着对方的背影,忍不住伸出手去碰对方的肩膀,结果就在他触碰到宿枝的那刻,宿枝的身影像是气泡一样,瞬间消失了。

然后他再也睡不着了。

离开琼海回到宁水,怎么看宁水都不对劲,便一边骂自己没出息,一边悄悄地回到了远山,靠在树枝上睡了一夜,之后一直躲在暗处盯着宿枝。

他看着宿枝消沉了一段时间,又在阿鱼和青藤的逗弄下,笑了。

宿枝又变回了原来的那个宿枝,他正常的笑着闹着,好像很开心一样。

而业怀看到这里,心中忽然起了一种十分憎恨的情绪。这种感觉特别强烈,很快将他淹没了。

他开始恨上了宿枝。他为了宿枝每日都觉得不舒服,好似没有宿枝心里就会缺了一角,可宿枝不是,他把自己的心搅乱之后,竟然还能像以前那样活着。

而这就像……他宿枝即便没有业怀,也不会觉得缺了点什么。

即便业怀离开了他,他宿枝也可以活得很开心。

在那一瞬间,业怀突然意识到他什么都不是。

面对如今的局面苦恼的只有自己。

太难看了!

心里存了这个念想,他甩动衣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远山,之后就像是在置气一样,再也没有去过远山一次,并且恨上了宿枝。

之后外面发生了什么就与他没关系了。

他在离开远山之后脾气变得更坏了。

期间他也曾试着去找客休,可客休见他对他出手,就聪明的知道他如奎一般,开始偏向宿枝,因此藏了起来,没有被他找到。

时光荏苒,不知不觉间外面风向变了。

随着小皇帝陈已安登基,这几年外面发生了不少的乱事。

但这些事都传不进去宁水,谁也不敢来宁水招惹业怀。

他就守着他的净土,直到一日又梦到了薄辉。

薄辉似乎拿他这个孙子很没办法,每次入梦之后都会对着他叹息不止。

似乎是知道自己上次的话起了反效果,薄辉这次见到他没有与他多说其他,只说:“你要不要出去看看?”

业怀躺在那片熟悉的花海里,并不应声。

薄辉就说:“外面发生了很多很多的事,我族中可能有人投靠了饲梦,我看不真切,只觉得要坏事了。”

业怀根本就不愿意照他说的做。业怀会与宿枝闹僵,其中也有他的话的影响,这也是他一开始出现并未与业怀直接提起这事的缘由。

他也知道业怀的性子,说这话时心里并没抱太大的希望。

业怀果真没有回答。

又是一声叹息,薄辉扭过头,与他看向同一片花海,说:“托梦只能托给与自己缘分重的人,而且不是每次都能入梦。你有没有数过,你能梦到我的次数有多少,我们见一面很容易吗?难道你就不觉得现在会听你说心里话的只有我吗?”

业怀听烦了,就把宽袖一甩,直接盖在脸上。

薄辉垂着眼,倒也不恼:“你这般对我,是不是记恨佘欢在潜海受的委屈?是不是觉得佘欢受到了潜海的羞辱?而且没有邺鱼,珠藤后来也不会死,所以你把潜海、把我当作你的死敌,即便听了佘欢的话不与我作对,也总想逆着我的话来?对吗?”

那被衣袖盖住的眼睛在这一刻睁开了。

薄辉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变化,继续说:“早些年我四处征战,后方的事情很少能顾及到,让她受了苦,这事是我没有办好。而那逆子嫉恨珠藤娶了佘欢,在大战中与珠藤同归于尽,害得珠藤和佘欢都走了,你是不是很恨?”

恨?

业怀咬了咬牙,被布料掩盖的下颚线勾出凌厉的线条。

“不恨的!你们总说这些有的没的,根本就不知道我没有情根!你让我拿什么怨,拿什么恨?”他把他心里藏着的不满在这一刻全都倒给了薄辉,大声质问薄辉,“你倒是告诉我,告诉我怎么去怨?你以为我想不怨吗?谁给我能够不怨的东西了?!谁让我选择了?我如今有什么?”

其实他一直没有告诉过薄辉他的情根的事,可薄辉就像是早就知道了一样,只心平气和地反问他:“你若不恨,为何一直看我不顺眼?你若真的没有情,只有愤恨,为何要在佘欢要你接下宁水水君之后,乖乖的来了宁水?你若有你说的这么薄凉,为何珠藤死了多年,你却不许任何人踏入琼海?”他语重心长地说:“业怀,你有没有想过,你如果真的没有一点情根,你本身会是无爱无欲,无恨无泪,不会知道怨恨,不会知道嫉恨,不会为了一点小事就大发雷霆。真正的无心人不是你这样的,你只是比起旁人感受的慢了些,或者说,有人拦着你,不让你往深了感应。”

“你这是什么意思?”业怀愣了一下。

薄辉则以深不可测的做派,问他:“业怀,你知道情根是什么吗?”

他这个问题还真把业怀问住了。

业怀第一次有了想要跟他对话的心思,只是这时身后一阵紫烟吹来,把薄辉的影子挡住了。

紧接着业怀醒了过来。

他醒来的时候,天还没亮,打开的窗外是黑夜,可黑夜之中却有一个影子,只是他没有注意到。

那个人影悄悄地来到这里,又轻车熟路的选了一条他发现不了的道路,悄悄地离开了。

次日一早,坐在白色纱幔后的业怀高抬起头,想了半日,终于披上了一件外衣离开了宁水。

他想要弄懂薄辉的意思。

那最好的做法就是去见见他现在最恨的人。

而这是他从远山回来之后,第一次离开宁水。他根本不知道外面现在什么样了,宿枝又怎么样了。

他出了宁水并未去远山,而是注意到了妖魔都在往一个地方赶去。

他心里觉得奇怪,便临时起意,改了路悄悄跟了上去,这才知道氾河的天下已经乱了。

而远山就像是封了山一样,并没有出面制止这乱世。

自新帝陈已安登基以来,越河尊就不许任何人外出了。

不知是不是受了白牛死的影响,越河尊这两年性情变得有些古怪,弟子们见他状态不好,也不敢刺激到他,就顺着他的意思来。

所以自业怀离开远山之后,远山就一直是封山中。阿鱼等人也有些不安,只是想到外面还有昌留坐镇,就没有违逆越河尊。

而青藤见他不安,就说,若是有什么事想来昌留早就找上门来了,不至于像是如今这般安静。

阿鱼觉得有些道理,就点了点头,放下了心里的担忧,继续守着远山。

此刻他们并不知道,昌留的鲛人已经被聂泷杀了。陈已安受到了聂泷的控制,成了祸乱天下的暴君,只要是不顺着他的心意,哪怕是他的族亲,他都会动手杀死。外界因为忍受不了氾河暴/政,各地都已经顺应了聂泷的布置,反了镇压饲梦的氾河。

渐渐地,外面也流传着一种说法,说氾河有魔心,说氾河才是统领妖族的君主,说薄辉之所以让氾河当人皇,就是拿人皇的位置稳住氾河,说陈已安之所以杀了这么多人,都是因为他要拿这些人喂养妖族。

此言一出,百姓激愤的情绪瞬间升到了顶点。氾河与百姓也成了死敌。唯一不被怒骂牵连的,只有那常年做着善事的宿枝……

更有甚者想要去找宿枝,求宿枝出面除了暴君陈已安。

可这时的宿枝被越河尊管着,根本什么都做不到,也什么都不知道。

远山信任昌留,昌留信任聂泷,成了一个完美的死局。

而托着控制了陈已安的福,聂泷近年来频繁往返上京昌留,已经与饲梦接触了许多次。

又是一日,宿枝如往常一般去给白牛上香,再来到埋着白牛的山林时,意外发现山中的树精顽劣,根须种在了白牛的坟上,八成是想借着白牛尸骨上的灵气修行,便觉得有几分无语,伸手拔了一下。

可这一拔才知道根须埋得很深,又十分凑巧地缠住了白牛的另一个断角。

像是这种刚刚修炼的小精怪灵识不多,感受不到此地危险,它不该来。也初开神志迟钝,这才不怕经常来这里的几人,还敢缠着白牛的尸骨。

当宿枝拉着根须出土带出了一只黑牛角之后,宿枝真的生气了。他有意毁了这棵树,又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一件事。

——牛角怎么黑了?

他拿起了这只牛角。

白牛是圣兽,远山之中也流传着一种说法,白牛转乌是天下大乱的征兆,是祸世已出的意思。

然而没等他举起牛角细细端详,那牛角忽地带着他往外冲去,有意冲向杀孽最重的地方。

这时的宿枝还不知道,越河尊早前之所以收白牛为徒,就是因为白牛属于至纯至善的圣兽,外界若是发生了什么大事,白牛能感受得到,身体也会不自觉地向灾难源头跑去。

只是他留的这手没能用得上。

白牛没能活到今日,早早就死了。

而黑土埋骨,遮挡死者眼眸,让白骨在地下什么也感受不到。直到被宿枝拽出来,骨中残留的本能力量苏醒,这才拖着宿枝跑了出去。

宿枝不明原因,直接被白牛角拖出了远山。而在飞出远山的那一刻,牛角来到灵气稀薄的外界,脱离了灵气浓重的远山,直接少了支撑自己的力量,瞬间化成了粉末。

被它拖出来的宿枝则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仿佛被摔傻了一般,宿枝愣愣地看着牛角消失的方向,只能抓住一捧细腻的黑土。手中握着这捧黑土,他抬起头看到的是尸横遍野的惨相。如同被人打了一拳一般,他傻眼了。

先是看了看远山附近的尸体,又看了看身后的远山。再想回到远山向师门通报这件事的时候,他发现他进不去了。

远山的入口好像顶着什么力量,这股力量抗拒山外人闯入山中。

在这一刻宿枝忽然懂了,为何外界这般凄惨,却没有人找到远山求救……因为他们根本敲不响远山的门。

而能在远山眼皮子底下对远山动手的人几乎不存在。所以能在这里布置格挡的人,只有可能是他那在白牛死后,变得古怪起来的师父……

他心下一沉,既然暂时进不去远山,就向山下跑去,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当他知道这都是氾河做下的恶之后,他的大脑空白了很久。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违逆了越河尊的话,在入了远山之后,第一次跑回了上京。

回到上京的那日无风无雨,他有些茫然地看着四周,理智回笼的时候,他手里正拿着一把长剑,如同当年离开这里时那般,再次杀了回来。

而这次,他想杀的是陈已安。只是陈已安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心思单纯的好表弟了。

亦或者应该说,自从陈已安作恶起,他就开始防着宿枝,像是早就料到了宿枝会来杀他一般。

当宿枝踏入皇宫的那一刻,作为现在的皇帝,陈已安催动了皇城上方的金龙门。

瞬时间狂风骤起,龙鸣如雷,头顶看似是金子做成的龙在那一刻活了起来,大张着嘴巴朝着宿枝咬了过去。宿枝一手挡住,一手抵住逐渐变形的剑身,还未稳住身形,又听云层上方出现响动,没过多久,天雷落下,直接将宿枝震开。

情势危险。在宿枝还未站稳的时候,金龙一脚踩在了宿枝身上,将他身上的骨头踩断了不少,又叼着他去了陈已安的宫殿。

他的肩膀被金龙咬穿,滴滴答答的顺着手臂往下流着血。

而被聂泷控制的陈已安就坐在大殿中央,坐在那皇位之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宿枝。

“你想对氾河做什么?你想对朕做什么?”

他冷冷地嘲讽宿枝。

“你又能做到什么?”

“朕以往认为你很聪明,没想到你竟这般愚蠢,你若杀了朕,动了氾河的根基,饲梦若是出来了,你觉得到时是死在朕手里的人多,还是死在饲梦手里的人多?”

“而朕能活多久,饲梦又能活多久,你这点账都算不明白吗?”

“还有,我氾河为了压制饲梦,哪个活得长?如今放肆一些怎么了?世人本就欠我们的,也该受着。皇位也好,朕如今的杀孽也好,要的都不亏心,而你,心思蠢笨,算不明白这笔账,自以为是的总想阻止什么,却忘了去问,谁又需要你来阻止了?”

他说:“宿枝,你有没有想过,为何越河尊看你像是看罪人一样?为何你去了远山,就像是进了大狱一样,根本就不被允许外出?”

一直沉默不语的宿枝在这时长睫轻颤,苍白消瘦的脸被凌乱的黑发拥着,竟然显得有几分茫然无助。

陈已安则在这时发出了刺耳的怪笑:“看来你懂啊,明白越河尊如此待你,说明你身上有问题。而越河尊和九枝是一派的人,你猜,他突然出现收你为徒,明明喊着让你学成护着氾河的话,却不教你本事,只把你困在身边,到底是要用你,还是怕你?那你为何不想想,一个让越河尊如此忌惮的你,配不配活下去,又应不应该活下去?

宿枝,朕退一万步来讲,这世上谁都有资格阻止朕,唯独你宿枝没有。还有,你宿枝能够肯定吗,肯定越河尊怕的,不是你杀了朕之后出现的乱事?你能够肯定,你杀了朕之后,这世道会不会更坏吗?还是说你想当这个千古罪人,坑害百姓?”

“现在上京这边闹出来的动静这么大,你觉得越河尊为何不管,为何远山不开门?你觉得越河尊到底是在防着朕,还是在防着你?你怎不想想,越河尊此举是不是在说,放出你的危害比朕造下的杀孽还坏?”

他字字诛心,高声吹吸着宿枝心底最后的傲气。

他朗声道:“所以,你宿枝有什么颜面来阻止我?”

“你简直是可笑又可悲。”

话音落下,金龙朝着宿枝张开了嘴,直接把宿枝吃进了肚子里。

可等金龙飞到上方的时候,他却发现肚子里的宿枝不见了。

聂泷坐在后殿中,感受到了前殿的动静,慢慢地掀起眼帘,露出了一双紫色的眼睛。

他的表情十分冷漠,身上的气势很强,有些不像是平日里会出现在陈已安面前的聂泷。

而他的面前放着一面镜子,镜子里映入的影子是另一个卑躬屈膝的聂泷。

一墙之隔的陈已安并不知道后殿的动静,更不知道饲梦现在能够短暂的占据聂泷的身体。而今坐在后殿中的这个人就是饲梦,镜子里落着的影子才是真的聂泷

当着镜子的面,占据了聂泷身体的饲梦捋了捋脸侧的蓝发,察觉到金龙的肚子空了,就嗤笑一声,说:“都入云了手还伸得这么长,真不嫌累。”

镜子里的聂泷小心翼翼地赔笑:“主子的意思是……薄辉把宿枝从金龙的肚子里弄了出去了?”

饲梦低垂着眼帘,漫不经心地说:“金龙是他送出去的东西,他无法直接管制,要做这件事应该很不容易。怪事了,越河尊这么防宿枝,他却救宿枝,他是什么意思?”

饲梦摸着头发,眯起眼睛思索了片刻,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他要护着的我们去杀肯定没错。”他说到这里抬起眼睑去看镜子,邪气地勾起嘴角,“你去找客休,要他集结百妖去杀宿枝。”

他说到这里,算了一下宿枝消失在哪个方向,道:“领人去已南郡的边城,在那里肯定能找到宿枝。”

聂泷低眉顺目地回了一句是。

回话之后,镜子里的影子消失了。

聂泷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对着那变得正常的镜子,长出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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