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本该由盛夏亲口问的,不管问一遍两遍还是一千遍,都该由他问的。
做了无数次的心理建设,设想过各种各样的被拒绝被无视或者被接受的场面,盛夏都已经有勇气去面对了。
可尤远抢在前面重新拥抱他,不止是给了他充分的肯定,这些年吃的苦头在恋人重新敞开的怀抱面前,已经没什么所谓了。
“愿意啊,哥,我当然,愿意啊。”盛夏情绪又激动起来,眼眶瞬间就红红的开始掉眼泪,刚才的生气委屈和现在的感动狂喜交杂在一起,分不清哪个占了上风,他嘴里念叨着“愿意愿意”,被尤远整个人抱在怀里。
“哭出来,别忍着。”怀里人的抽搐得很明显,尤远给他拍着背,“深呼吸,宝贝儿我在呢,深呼吸,头晕不晕?你手一直在发抖,要去医院吗?”
“不,不至于。”
“应激反应……”
“哥你抱抱我,一会儿,一会儿就好了。”
尤远已经什么都知道了,盛夏的顾虑被迫减轻了一半,他索性敞开了哭够喊够,在温暖的怀抱里渐渐平复了情绪,尤远拿纸给他擦眼泪鼻涕,出一身汗,头发都湿了,大冷天的再感冒又遭罪,尤远脱下大衣给他裹得严严实实,问他:“我送你回家,这太冷了。”
“不回。”盛夏脑门就说,不想说就不说了。”
盛夏吸着鼻涕:“我现在想说了。”
“书面的东西是一回事,你亲口告诉我是另一回事,别勉强。”尤远亲亲他,“现在还怕什么?”
“我不太正常。”盛夏如实道,“因为康康的离世,我知道你,有心理阴影,再找一个我,还这样,是谁都会恐惧的。怕你知道了,不要我。”
“什么再找一个,我就你一个男朋友,哪来的‘再’?”尤远跟他保证,“不管你什么样,我都要的,把这句话揣肚子里。”
打上车,尤远左手拖行李右手拽着小可怜去酒店。开了个豪华的总套,热乎乎的点了不少吃的喝的,按着盛夏洗了个热水澡。
吃了东西又洗过澡,人的身体得到了放松,情绪也好了很多,盛夏戴好助听器从浴室出来,见尤远开着电脑打电话,今天他没走成,想必落下不少公事。
以前谈恋爱耽误学习,现在耽误工作,但只要不耽误活命盛夏还是很乐在其中的,他没敢打扰,曲着腿安安静静地坐在床脚,欣赏他哥当领导的风姿。
隔了会儿尤远挂了电话说:“困了你就睡。”
“忙完了吗?”盛夏问。
“不是急事,明天处理也成。”
盛夏光溜着两条腿,跑过去一跨坐在尤远的腿上,和他近距离地面对面:“我受不得太大,的刺激,情绪问题会影响身体,机能,所以得以最有效的,方式去控制,停药很久了,今天突然发作,没药吃,所以找了我的,主治医师开药,明天还要去一趟中心。”
这是主动来坦白从宽了,尤远好好地听着,往椅子后背一靠,拢着盛夏的腰:“嗯,我陪你去。”
说完就没声儿了,盛夏有好多要跟尤远老实交代的,但一时也不知道从何说起,尤远拍他一下:“怎么就卡壳了,要不我问你答吧,省得老琢磨。”
“好。”
尤远想了想道:“心理医生刚才给你什么治疗建议?除了开药,还要做什么?”
“叫我暂时别,接触应激源。”盛夏解释,“就是屏蔽外界,干扰,把电话关了。我很少因为什么事,发脾气,这次因为是工作室,筹备了很久的项目,不止我一个人的,努力,如果出事,辜负太多人的,心血,而且合作平台是你的,大家都会有损失,所以我特着急。”
“知道是谁干的吗?”尤远问。
“大概知道,确定还需要证据。”盛夏把程檀和灿阳影视的事说了,包括他突然的辞职和自己的猜想,然后平静地道,“为名为利,我倒是可以明白,他要铤而走险的原因,只是因为太信任,又是亲近的同僚,才寒心,没事儿哥,摸爬滚打那么多年,见过的不少,这次翻车算我倒霉,识人不清我也有责任,不会钻牛角尖的。”
“这么懂事了,那就好,我还怕你被人坑想不开,找了好几个例子准备开课呢,那不用了。”尤远欣慰地看着他家刚失控过的小可怜说,“事情已经出了,现在就只用想解决的办法,医生让你切断应激源,你就听话,把李静和代冀号码给我。”
盛夏把号码存进尤远的电话,坐在大腿上看他家尤总发挥,几通电话打过去,把工作室安排得明明白白,尤远和盛夏关系不简单李静和代冀都知道,找不到人他俩正如热锅上的蚂蚁,尤远的电话算是救火了,接下来怎么做,该找谁,如何配合平台,联系哪个部门,需要准备什么材料,尤远都交代得很仔细,李静身为助理做这些事很麻利,至于工作室的日常事务,交给代冀负责,两个人很担心盛夏的情况,尤远把电话递给盛夏让他吱一声,盛夏让他们放心,听尤总安排。
安排完工作室又给曜心下了任务,其他项目不受影响,sf编剧工作室出了岔子平台也有责任查清楚,尤远让项目总监联系公关部门,以曜心的名义发公告,继续保持和sf编剧工作室的合作,项目暂时暂停,理由就是处理突发事件,并且公告严正声明,事情查清之后造谣污蔑的一个都别想跑。尤远特意打电话跟王治中通气,牵扯两大平台,对方跟盛夏没有交情,但尤远的面子得顾,王总也就等着曜心的调查结果,配合发了联合声明。
有这道声明在,负面舆论不会继续发酵到更恶劣的地步,程檀和灿阳影视的私下交易也为曜心调查提供了方向,对方应该更着急,平台动作是维护盛夏,除非对方的证据无懈可击,否则很有可能竹篮打水一场空,尤远让手下的人盯着对方的一切动静,随机应变。
挂了电话,盛夏佩服得五体投地,忍不住夸:“老公真厉害。”
尤远看他一眼:“你改口改得倒是挺利索的,工作的事用不着你操心,现在说说你自己,我接着听。”
盛夏老实了,絮絮叨叨地说这些年他怎么过来的。
先承认自己撒过的最离谱的谎就是找了女朋友,其实人家是医生,盛夏这辈子就没爱上过第二个人,他对天发誓,尤远得意地说早就知道了。
紧接着是聊病情,分手之前心理状况就不太好,尤远都见识过,但是他答应分手的原因是不想刺激盛夏,尤远不解地问:“后来病情严重,是不是因为我走了?”
盛夏没否认:“有这个原因,但是医生说,我最开始连抑郁症都不算,是适应障碍,短期内情绪失调,只要远离了应激环境,就会得到改善,所以跟你分手,对病情有好处。”
但是事情没有往好的方向发展,盛夏头一次那么用心地谈恋爱,头一回用力地爱一个人,无疾而终还闹得那么难看,根本不是切断应激源就能控制住低落情绪的,加上尤康的事潜移默化地影响了他,周胜男施加的精神压力,让盛夏不断地陷进低落情绪中无法自拔,他想要和尤远在一起,然后因为自卑和拖累情绪将人推远,人真的走了,遗憾和想要的情绪又加重,如此反复就成了死循环,家里人不理解,外婆病重,同性恋身份在学校里受的冷眼,直接催化了适应障碍症,发展到了抑郁的地步。
“抑郁症不只是,情绪问题了,大脑病变,得吃药治疗。”盛夏指指自己的脑袋说,“个人体质差异和,遗传,会影响这里分泌的东西和别人不一样,医生这么告诉我,我相信科学,所以积极治疗。”
“吃药不管用么?”治抑郁症的药副作用很大,长期吃下来人都会木愣愣的,尤远蹙着眉问,“后来怎么跑去做物理治疗了?”
盛夏愣了下,问:“哥,我治病的事,你知道多少?谁跟你,说的。”
“跟你说你别生气,是江汀查的,所有治疗报告我都看过。”尤远解释,“他没安坏心,就是担心你。”
盛夏就是想确认尤远到底知道多少,既然这样他也就索性都坦白:“我有精神病,确切的说,叫偏执型精神分裂,清醒的,时候和正常人,没区别,但是发起病来,会出现幻觉幻听,认知缺失,还会有模仿和暴力行为,我没伤害过,别人,但是无意识的,行为,吓到过不少人。”
尤远皱着眉头就没松开过,听见精神分裂俊脸都成一团了,盛夏给他揉揉:“外婆去世是诱因,没赶上见她最后,一面,这事加重了病情。”
盛夏略过幻听的部分,没提总出现的周胜男对他进行身心打击的那些言辞,只说幻觉,他总能看见尤康在自残,在他的宿舍,在教室里,哪怕是学校的小道上,他的影子会突然出现,然后用刀伤害自己,盛夏又怕又着急,下意识是去阻止他,和幻想中的人进行一番撕扯,等清醒过来才发现那里没有人,他自己的胳膊反而伤痕累累,这种事发生了几次之后,终于被宿舍的人发觉了,张浩阳本来就不喜欢他,早早搬了出去,孙晓钟一直知道他抑郁症吃药,只是没想到越来越严重,但他除了安慰也做不了什么。
这件事魏晓楠是最清楚来龙去脉的,后来在盛夏的央求下,陪他去海歌就诊。
连医生都夸他是个很理智的病人,知道自己有病,必须得立即治疗,一点都不墨迹,非常配合,并且自愿要求进行物理手段干预。偏执型精神分裂并不是不能治愈的,但病情会反复发作,如果不及时治疗,很容易加重或恶化,最严重就是精神残疾,到时候就难以挽回了。
这件事瞒着家里人,只有魏晓楠知道,住院的时候也是晓楠陪着他,三令五申不准告知第二个人,晓楠怕刺激他,一直瞒着所有人,学校医院两边跑地照顾他,那些年攒的所有钱都花在治病上了,如果没有魏晓楠的陪伴,盛夏在医院根本撑不下来。
“我得好好感谢晓楠,本来该我陪着你的。”那些黑暗的日子持续了三年多,尤远没有办法感同身受盛夏经历了多少折磨,他事后才知道心疼也晚了,尤远一把抱住盛夏,说:“我以前不成熟,气性大,把你丢着一走了之,结果让你一个人去面对这些困难,我不是个称职的男朋友。”
“哥,跟你说这些,不是为了卖惨,也不是想听你道歉的。”都可以平静地把经历讲出来了,事情就算过去了,“你想知道我的,过去,我讲给你听,仅此而已,我俩缺失的这些时间,以后补回来,我已经好了,你相信我,现在情绪控制得很好,不是大事,基本不用吃药,这次,这次是意外。”
盛夏笑笑说:“治了三年,就停了物理治疗,一直吃药,后来复发过一次,爸妈才知道我,有问题,不过他们很包容我,所以你看见现在的他们,什么都不管我了,只要我开开心心,就行。”
“精神疾病跟自身,的性格有,很大关系,我那时候太自卑,青涩的感情也让我,对你没有足够的,信任,所以在人生面临选择时,我首先刨除了你,这是自我逃避,归根结底,是我的问题。”
这些理性的分析是盛夏多年治疗,思考,重新构建信心的过程中得到的良性反馈,他需要想得足够通透,才敢重新出发追寻遗失的感情,不怕让尤远知道,盛夏说,“不成熟的处理方法,让我总在走极端,那时候你走了,我一下子就不知道,自己还能,抓着什么,一无所有的感觉,让人很容易绝望,我很想让别人相信,我这个人是好的,值得信赖交付,真心的,可努力过,我失去了你,失去了外婆,爸妈总,对我小心翼翼的,热热闹闹的,一群人,只有晓楠还在,哦,还失去了一个,很重要的朋友。我感觉自己,被很多人,抛弃了。”
“很重要的朋友?”尤远疑惑:“谁?”
“你不认识,是一个只见过一面的,笔友。”盛夏说,“他也是聋哑人,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以前通信,后来用□□联络,他的情绪问题一直,比我严重,所以我当时为了鼓励,失恋的他,骗他我找了女朋友,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再也没理过我。”
尤远头有点疼:“……”
“我尝试正视和解决问题,所以前些年,有找他坦白,我说自己撒了谎,说了自己得病正在,治疗,说我跟你分手的,过程。”盛夏叹了口气,沉浸在痛失笔友的伤怀里,没顾上看尤远诡异的脸色,他叨叨着,“以前觉得总是伪装自己积极,向上才能给人,温暖,不是的,是人都会有负面情绪,朋友之间,就更应该坦白真诚,只是我跟他坦白的时候,太晚了,他没理我,导致我也没勇气,再去跟你说真话。”
盛夏说完这些,发现尤远没什么反应,再看他极其古怪的脸色,好像憋着什么发泄不出来似的,盛夏莫名其妙,还以为他吃笔友的醋,多嘴解释:“真的,只见过一面,连模样都,记不住了,我连他真名,都不知道,绝对没有网恋。”
尤远不知作何表情,滑动座椅到电脑桌前,沉默地开机,沉默地登陆□□,在记忆中搜索了好半天那个□□号,然后开始破解密码。
盛夏迷惑:“哥,你在干什么?”
都怪当初气过了头,胡乱改了个乱七八糟的密码就把号给扔九霄云外了,不过这对计算机大神来说半秒钟的事。
密码破解成功。
□□正在登陆。
屏幕上出现熟悉的昵称:
“???”盛夏以为自己眼花,仔细确认头像和id,没错,是他,是那个不理人失踪了好几年的kk。
“我和你的缘分不止是从你开学第一天那场车祸开始的。”
状态栏里尼桑一打七的头像在闪烁,背后是发自于四年前的□□消息,尤远滑动光标,还没着急点开,他告诉盛夏:“康康还小的时候去特教学校上学,只待了一个上午就闹着要回家,我去接他,他在教室里乱砸哭闹,吓到一旁的小朋友,那个小朋友给康康递了纸巾,后来康康跟我说,那也是他用了半个上午唯一交到的朋友,虽然之后再没去过特教学校,但和这个小朋友一直都有书信往来。”
盛夏目瞪口呆。
尤远打开聊天窗口,随便看了一眼记录,揉了揉盛夏的脑袋:“后来康康去世了,小朋友的信还是会寄过来,你俩的通信我都看过,我知道你一直鼓励安慰他的情绪,也是个聋哑人,难得交个知心朋友,我不忍心让你知道朋友已经离世,后来的信是我写给你的。”
时代变迁,再接着很少有人写书信联络感情,马路上几乎见不到邮筒,报刊亭都不见了,想寄信走好远才有邮局卖邮票,尤远就申请了别的□□,加上了盛夏,假装康康还活着,一直和他保持着联系。
对面也是个和康康一样身体残疾,内心敏感但是善良的小朋友,尤远因为弟弟才心软,也因为弟弟的离世,在尼桑一打七那得到了不少安慰和关心,他也同样把对方当成某种隐秘的心理慰藉,只是后来不经意间发现盛夏就是尼桑一打七,他当成自己的小秘密从来没对盛夏说起过。
“你以前的博客我都看过,等着你更新,给你留言,我知道你什么时候心动的,也知道你怎么把我写进文字里,我清楚你的迷茫和不自信,月湖公园不是巧合,我就是看了博客故意去找你的。”
“你的签名都是周杰伦的歌词,所以我带你去听演唱会。”
“喜欢看动漫,画过很多q版的小人,我才鼓励你去竞选宣传部干事。”
“花了好久才找到杂志,拼够六行情书。”
“可一百件小事还没更新完,你就让我走。”尤远说着说着眼眶也红了,盛夏第二次见尤远哭,上一回是八年前,他要跟他分手的时候,他知道尤远是心疼和愧疚,又急又喜地抱着他亲了亲潮湿的眼睛,盛夏总是被哄的那个,哄他哥还比较生疏,见他落泪有点措手不及,太想跟着哭了又觉得两个人抱头痛哭太凄惨,强忍着心酸安慰道:“老天爷待我不薄,咱们三个,早就认识,说明我和哥,缘分不浅,也许,也许是康康,派我来爱你的。”
“我说羡慕康康有,那么好的一个哥哥,我就,也有了。”
“不难过了,我接着写。”盛夏捧着尤远的脸说,“写一千件,小事,我给你写更多的,诗,我再也不,赶你走了。”
“对不起。”尤远深吸一口气,哽咽道,“我如果早一点登陆这个□□,看见你的留言,我不会让你等这么久,以后什么事都一起扛,我会一直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