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皇的冠冕上不必有珍珠宝石。
巫术历695年,南北教廷达成了和平协议。在十月二十三号的这一天,新的教皇圣服被一针一线地缝制好,上面没有一丝贵重的装饰。
他的身上也不需要那些累赘的东西。
骑士单膝跪在他的面前,钢铁铸就的盔甲摩擦起冰冷坚硬的碰撞声。男人捋平他的长袍末尾,从低向高看过去,仰望着教皇冕下。
伊坐在镜子前,除了兽以外,这个区域没有其他人。
从区区雾海弃都的一个小教堂,到数年之后经营至今的北方教会,从破旧的房门和漏水的屋顶,到宏伟的神殿圣塔。他常常为伊大人俯下身,为他放低身躯,他热爱这种望去的方式,如同伊热爱他自的伟大事业。
遇到伊大人之后,他总是一点点地爬高,锁链关押的阶下囚,蒙昧无知的兽,穿上了宝贵沉重的衣服,得到了荣耀和知识的加身,他从“宠物”站起身,平等地望向每一个人。
但他也总是一点点地放低,就像是眼前这样,他愿意让自再低一点。
骑士凝望着他。
伊的手心覆盖到了他的手背上:“戴面甲吗?”
兽的手指轻轻地扣住他的指节,然后低下头用脸颊轻轻地蹭了蹭他的手背,再很轻地吻了一下,点了点头。
伊抬起手,从镜子旁拿起圣骑士的面甲。今天的仪式需要庄重,尽管他不在意这样一个仪式,但这却是所有志同道合之人的一次成功见证,他不能不重视。
跟南方教廷的圣骑士样式相同,这片面甲依旧是金属镂空的。除了眼睛露出之外,从鼻梁到下巴全都是由镂空面罩掩盖住的,那些细细的缝隙除了用来呼吸通风之外,几乎看不出骑士真正的面容。
两边的锁扣咔哒合起,他彻底地包裹在了甲胄之中,隔绝了一切人类的柔软姿态,除了这双大猫似的兽类竖瞳。
强烈地光线照耀着他的眼睛,而兽只是注视着他,迎着窗子里的光芒。
伊:“站起来。”
随着盔甲的摩擦声,高大的兽人站了起来。他野兽般矫健强壮的身躯被盔甲覆盖,从温暖的热过度到金属的冷。从不离开伊大人身侧的圣骑士跟在他的身后。
和平仪式的路要走过整座弃都,这个难以想象的北方教会根据地,在飞速地变成另一番模样。那些不可捉摸的雾在这一刻成为了神迹的佐证,但即便没有神迹……很多人也都一直相信,只要有伊大人在,这个新生的、生机勃勃的组织,还会走得很远、很远。
在伊迈出第一步的时候,他忽然道:“兽。”
男人从后方伸手贴了一下他的脊骨。伊的脊背像是被支撑住了,尽管已经不再初出茅庐,但他却需要这样的支持,这样坚定不移地表明“我会站在你身边”的支持。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我不知道和平的约定能够持续多久,或许和平只是今天,或许这会持续过我的一生。而教廷这样的组织,如果没有一个优秀的监督机构,总会在岁月风雨之间被一点点地侵蚀掉,被人的欲望拆掉每一根骸骨。兽……如果我离去,请你继续当这个监督者。”
兽人的寿命要比他长。
这是一件责任的委托,是一桩束缚。男人没有回答,但他依旧跟在伊的身后,好像永远也不会离开。
这就够了。
两人行过漫漫的道路,在踏上高台,高台两侧的主教牧师们纷纷行礼。徳苏娅修女站在仪式台的正前方,将一颗挂满金色链条、蕴藏着澎湃力量的水晶球交给他。
伊大人接过的同时,听见她说:“终于有这样的一天。”
伊道:“我们虔诚向往光明的每一天,都是这样的一天。”
他登上高台。
兽停在徳苏娅修女的身畔,一个是最为亲信的圣骑士,一个是现任裁判所所长,他们两人都具有一种除了伊大人难以接近的气质。
整个城市的民众汇集在下方,这里就是新的圣城,在遥远的彼时,这里将会取代萨利米斯,成为以经历苦难为名的神圣之地。
在万千双眼睛的注视之下,水晶球嵌合在高台上的一个石塑书籍之中。在这岩石雕刻的书籍之上,正刻出和平协议的内容。
当水晶球跟底座吻合的同时,伊闭上眼默念了几句话,神圣而磅礴的光芒从天而至,卷席着整个弃都的雾海,雾海掺杂在风里柔软地卷动,人们看见太阳、看见光明、看见一切安宁的希望,这磅礴的光芒赐予每个人祝福。
在最纯粹最彻底的虔诚和安宁之中,骑士的目光没有望向这宏大的场面,周围的民众在欢呼朝拜,牧师们在感动地抹掉眼泪,而他的视线穿过这场盛事,落在伊单薄的背影上。
这座高台让所有人都只能抬头望过去,但骑士愿意这么做,他愿意仰望着牧师大人,愿意看着他熠熠生辉的样子,愿意看着他受到每一个人的崇敬和尊重。
而他自,只想留在伊的身后,做一个最好连名字都不要传播的影子,当人有影子的时候,他才会走得安稳。
伊大人,这条路,你要走得安稳。
————
没有什么是一帆风顺的。
在经过几十年的发展之后,北方教廷的势力膨胀到一个顶点,但却又只能在这个点上止步不前。庞大的体系让它变得臃肿,变得容易侵蚀。
但因为有始终坚定不移的伊主持大局,再加上巫城和烈焰王国的帮助,大体上还是没有问题的。信仰确实更多地给人带来安宁和温暖,而不是无休止的纷争与利益。
这要得益于那位影子般的行刑官。
所有人都知道行刑官是谁,他常常出现在教皇冕下的身侧,永不露出真容,他不属于任何骑士队,但却是第一位被授予荣光的圣骑士。他对骑士信条遵循严格,但却又是一把高悬在脖颈上的掌刑之剑。
他从来没有开口说过话。
有人说这是因为他知道的太多,只能被割去舌头,有人说这是因为他天生就是哑巴,被教皇收留……种种猜测,不一而足。
一旦有人凭借教廷的力量生出骄狂傲慢之心,萌生贪婪嫉妒之欲,并且付诸于实践之后,都会提心吊胆地畏惧着这样的审判。他有豹子一样的矫健、老虎一样的凶猛,更有教皇的圣光术永恒加持不断,整个教廷无人能匹敌。
他常常出现在漆黑的夜里,在血液溅上甲胄之后,将忘却初心的贪|污者交往裁判所,偶尔也有对罪大恶极者的一剑斩落,将头颅带到徳苏娅的面前。
那把银白的剑被反复擦拭,充满了具有年代感的光泽。
在裁判所漆黑的审判室,证据确凿的犯人供出了自的罪行。徳苏娅修女坐在行刑官的对面:“我已经老了,这些事该交给弟子了,但一看是你来,就又爬起来看看你。”
兽抬起头,露出眼睛的面甲之下,他在夜中圆润的瞳孔盯视着她。
时间过得太快了,快到巫师能够自由地出现在王国和街道中,阿林雅的招生简章贴满每一个车站,快到阿诺因阁下上一次来找伊大人交谈,已经是五年前,两位主宰了当时大半权利的人会面,竟然聊得还是无关痛痒的小事。
人类的寿命太短了,无论是精灵、还是兽人,都能充分地感受到这种短暂。
他擦剑的动作顿了顿。
“以后咱们两个的面,见一面少一面啦。”徳苏娅说着,她的耳朵上还带着那枚白羽毛耳环,抬起眼的神情仿佛还是昔日一样。
“我的弟子都非常孝顺,他们也是好孩子。”徳苏娅微笑着,很慈祥地说,一点都看不出来这是身处在常常血迹斑斑的裁判所,“但是好孩子还很年轻,我们最初的一群人里……有因病故去的,有意外离世的,我年纪最大,居然有很多人走在我前面……但无论是谁,最后都是要你来送行的。”
兽沉默地看着她。
“我可能熬不过这个冬天了。”她望向逼仄的小窗口,看着银杏凋零的树木,“我这一生也足够精彩了。但是我要跟你说,我很不放心让伊大人自,他的那几个预备接班人我看过了……”
她絮絮叨叨地说了一会儿,又温柔地道:“但是好在有你,伊大人也不会太孤独。”
好在有我。
兽的脑海里回荡着这句话,他的剑擦干净了,于是又站起身,向徳苏娅点头致意,转过身离开了审判室。
伊大人一直是孤独的。他想。
这一年的冬天,徳苏娅离开了他们,她的骨灰燃烧成了灰烬,被风吹散了很远,这是她浪迹天涯的遗愿。而兽依然跟伊大人形影不离,他那双精准专注的眼睛常常地注视着他。
他的剑刃仍旧常常沾满血液。
有些隐藏在暗处的蝗虫一直在渴望着伊的离世,这就代表着行刑官或许也会离开教廷,他们知道行刑官只为教皇一个人鞍前马后,而在年轮的倾轧之下,这个等候终于有了个结果。
似乎一生追逐的人们总在冬天离世,这样烧灼骨头的火焰就能融化冰雪。伊在第三次重编《圣典》的过程中晕了过去,圣光加身的他看不出实际的年龄,但他接近枯竭的骨骼已经在发出分崩离析的警告。
伊在兽的怀里醒来。
他的甲胄褪去,原来一生困在盔甲中的人,仍有这么火热温暖的怀抱。他垂着眼睛注视着伊,两人的手交叠在一起。
殿内寂静安宁。
伊看着他,笑了笑:“谢谢你。”
谢谢什么呢?兽不明白。
“这个世界看起来是美好的童话故事,一切都向着我们愿意的方向发展,但实际上,你没有跟我进入一个美丽的童话,恰恰相反,你在我身边,只能见到更多的灰暗。”
他的手还很温暖,就像是几十年前在破旧教堂抚摸他的温度。
“像机器一样工作几十年,辛苦你了。”伊道,“我死之后,你可以去做一做自爱做的事了。至于教廷呢……”
他摇了摇头,似乎觉得转为慈善组织也没什么不好,或被历史淘汰也没什么不好……
“但要是你没有什么地方可去,你可以住在我的房间里。”
伊蜷缩了起来,他转过头埋进兽的怀里,连视线交流都没有了,这位坚定强硬了一辈子的追逐者,最后却柔软地藏匿在别人的庇护之中。
“辛苦你了。”他又重复了一遍,声音很轻,“我要睡了……晚安。”
教皇所在的雾海城在北方寒地,大雪下了一天一夜,每年都有这样磅礴的雪。而兽就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等候了很久很久……他在耐心地等伊醒来。
但伊没有醒来。
留给兽的是教皇陨落后的一束光芒,抓不住、摸不着,在他的指缝里穿过。
教皇离世的第二月,那些蠢蠢欲动的蛀虫开始进行地下交易,就在他们认为行刑官不会再出现的时刻,却在夜晚被斩下了头颅,那个永远在黑暗中出现的影子仍在存在。
他来到审判室核对犯人罪名的时候,徳苏娅的弟子恭敬忐忑地望着他——这样一个传说般的圣骑士,就这么近在咫尺地站在面前。
当核对完毕之后,年轻修女松了口气,赞美道:“骑士先生拥有最纯粹的信仰!”
纯粹的信仰?
兽没有回答,他本来也不会说话。
银剑上的血迹被他仔细地擦干,时光的年轮一层层地包裹住它,模糊了剑柄上的刻痕,刻痕上写得是“伊.阿卡林杰斯”,伸手握去,仿佛还有那个人的气息。
他没有信仰。
他永远站在伊大人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