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终于在此时拿出一国之君的威仪来,高声喝退在场所有侍卫,除了留下最心腹的内侍,其他人一概撤出。
破败的东宫寝殿,正在上演一场至亲失散二十年后重逢的戏码,小圆儿做为旁观者,觉着除了魔头这个主角,脸上的表情有点假之外,其他人都极具情真意切。
皇后惯于颦起的长眉完全舒展开来,梨花带雨的脸上洋溢幸福荣光,皇帝一辈子都没见过如此开颜的皇后,心下觉得,不管怎么样,只要她欢喜,那就值了。
他的手紧紧攥着皇后的,不知是要给她安慰,还是也极需抚慰自己一颗失而复得的心。
对着眼前的人,他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唇颤了许久,终于问道:“你……这些年,在何处为生?”
在小圆儿看来,魔头的表情拿捏不够到位,之前的委屈,看着倒像被遗弃的抱怨,这会儿更是显得疏离。
“生于山野,长于山野。”
他这么个态度,倒像不大情愿认亲似的。
小圆儿很是纳罕不解,在场除了魔头,能看见她的现在多了个贾平。
那老太监之前一直满含戒备地看她,像是弄不明白,这佛祖显灵还没走,到底要跟这儿瞧个什么热闹。
此时则是一脸茫然,随后露出恍然大悟,像是知道些内情,令她心痒难耐。
据传言,宫里的皇子,除了现存的两个,其他都是坏在贵妃手里,原来当年皇后诞下的是双生子,这个也是被贵妃命人抱走的不成?
这么说,魔头不是天魔祭召来的,他是黎国的六皇子,难怪,验尘礼上那么笃定。
“你……可知晓幼时的事?”
皇帝声音很轻,接着追问。
“不知。”
“何人养大你?”
“山中一老妪,十年前已逝。”
魔头的回答滴水不漏,也等于啥都没说。
“最初居于何处?”
“自幼居无定所,于夷川山中四处为家。”
夷川是南疆之南壁,再往前就是浩瀚南海,青夷山脉群峰峻岭,山势绵延,枭已把南黎这里的史籍看完,前后八百年,包括之前属齐朝楚州的记载。
随便挑个地名是信手拈来,万枯山正在青夷群山之中,他也十分想知,当日把这具未及满月的小小婴孩,抛下魔渊的,到底是谁。
不过他倒真无追究之意,毕竟,若非得到这具躯壳,他和她,都无逃出生天的机会。
皇帝听到夷川,神情有些动容,视线小心翼翼落在皇后脸上,她仍在垂泪不己,唇边眼角却满含欣喜无限。
景琛见父皇始终盘问,像是不信弟弟来历,在旁轻声开口,“父皇,端阳节验尘礼,是他……代孤而行。”
皇帝微感诧异,但这恰是最好的身份证明,他闭了闭眼,感慨喟叹一声,慈和的声音很是郑重:
“你是朕的第六子,名琢,与琛儿落草只差不足一刻,之后被奸人带离王宫,……二十年来,朕和你母后一直在寻你。”
如此,王室寻回六皇子,便成定论。
枭的神情很平淡,并无过多欣喜,皇帝对他这样的态度倒也颇能理解,即使血缘至亲,二十年未曾谋面,生疏在所难免。
就连皇后也是如此,又哭又笑一番,却始终不曾有进一步的亲密举止,仍是一副十分拘谨怕生的小家子气。
惟有景琛是最激动的那个,“父皇,您何时昭告天下?”
“这……,你看呢,小六?”皇帝一脸慈祥。
“不如,暂且秘而不宣。”
枭显得不太热衷,神色浅淡,“臣认为,太子妃一案牵涉甚广,如今一动不如一静。”
皇帝神色黯然,默默点头。
景琛这些日子在静室,也听贾平每日说起外面的事,偷偷看小六一眼,“父皇,儿臣近来打算闭关,不如……先让小六替儿臣在外行走。”
皇帝倒是一下就明白过来,敢情端阳那日起,这几日又是上疏出任大理寺卿,又是日日往弘文阁读书,竟一直都是刚捡回的这个儿子,他还私下里和皇后说,琛儿长进不少。
他在这长相一样的两个儿子身上来回看看,琛儿自幼孤僻怯弱,如今倒是对新寻回的兄弟颇为孺慕,适才这殿里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似乎正是琢儿护他周全。
“如此,就照你二人的心意来。”
景屹的目光在老六身上默默审视,察觉出一种神秘难明的意味,看一眼这颓败殿宇,问道:
“之前这里出了何事?”
小圆儿心里一跳,偷眼看魔头,便听他答:“是臣不小心触动铭文阵。”
“可有伤着?”皇帝情急。
“无事。”
皇帝讷讷止言,心下难过,二十年了,骨肉至亲也形同陌生人。
一时有些冷场,只有景琛高兴,“这样,小六还和孤一起住在东宫,好不好?”
枭轻点下头,对他和煦一笑。
好在他兄弟二人间,倒颇有情意,皇帝也觉欣慰,毕竟是双生……,想到这儿,他一阵心悸,有些待不住,和声问皇后:
“梓童,夜深,你身子弱,不如先回去歇息。”
皇后实在没什么存在感,他父子三人交谈,也不插话,不论是对着刚寻回的儿子,还是景琛,目光悄然流连在两人身上,却又难解疏离。
她无声点了点头,皇帝又交待几句,损毁的寝殿无法住,叮嘱景琢但有所需,只管提出,及至其他的一应日常,虽不宣扬在外,却也不能短缺,自有内廷监来安排。
景琛始终坐在阵中,这时才被贾平和玳钟扶着,往一旁的清晖殿暂住。
枭送帝后至东宫大门,一路沉默。
自始至终,对于太子明显的异常,这对父母始终不曾开口询问。
小圆儿在旁啧啧,“诶,天家父子,是不是都这样?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不过是装出来做做样子?”
枭脸上维持淡笑,睨她一眼,此刻正走到宫门前,他的视线转而落在她身后的那株大树上。
小圆儿神情一僵,呵呵赔了个笑脸。
皇帝的手扶在皇后腰间,走出东宫许久,才轻声开口,“妤儿,你心里可欢喜?”
“自是欢喜。”
皇后的声音轻而柔,回眸盈盈欢笑,“陛下,我如今心愿圆满,此生再无遗憾。”
那双紫眸如同盛着醉人的酒,皇帝一颗始终难安的心,此刻醺然宁静,长叹一声,终于露出笑容:
“那就好,朕也就无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