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看看手上稻草扎着的荷叶包裹,冷峻的脸上有一丝温暖的笑意。
木船远离了两侧山峡,一路逆流而上,缓缓停靠在开阔的绿草岸边。男人握紧手中的荷叶包裹,脚一蹬,跳上岸去,足下轻点,很快消失在岸上的树林中。
西苗地界,皇朝边境上最后一块神秘而古老的土地。在这里,终年没有冬天。
这里是世上最贫瘠又最富裕的土地,过度炎热潮湿的气候,崎岖不平的地势,以及弥漫瘴气的丛林,使这片土地无法生长丰富的作物。然而在瘴气弥漫的山中,却蕴藏着世上最纯最大的银矿。在这里,女人在炽热而贫瘠的土地上种植木薯与菜藤,男人肩负着习武与开采银矿的重担。
数百年前,西苗的族民从娑婆山谷之中的阴地迁移出来,发现了唯一一块可以开垦的平原。代代勤劳地开垦繁衍,此地如今已聚居着数万的族民。因为常年潮湿,就用木和竹搭建了远离地面的高脚楼。当中用篱笆围起的高寨,就是族地位高等的长老与上层武士居住的族寨。西苗有自己的政权与兵力,数百年来不依附皇朝。
男人穿着中原的布衣,经过族寨外围铺着细沙的习武场,引起众人的注意。场上皆是些十来岁的孩童,都是从所有族民中严格挑选出来的,身体强健的男孩。那群男孩见了他,纷纷停下手中正在格斗的真刀实枪,指指点点,争相议论。忽然,人群中有人认出了他:
“你们看,那不是阿得吗?”
“是……是啊!是阿得!哎,你们快,快去叫阿剑啊!”
“阿剑!阿剑——你阿长回来了!”
“阿剑!快来啊!阿得哥回来了!”
叫喊声中,一个男孩穿过人群,赤着脚飞快地跑过细沙的地面,跳到路上,向着那男人跑去。
“阿长——”
阿得愣了一下,随后脸上骤然绽放灿烂的笑容,向着那跑过来的男孩微弯下膝盖。
“小剑!哈哈哈哈……小剑啊……”阿得一把将他抱起来,举在手里转了一大圈。
“阿长,你总算回来了!大伙儿都等你呢!”
“阿长也好想你啊……”阿得抱着弟弟亲了两下,满心欢喜地将他放在地上“你都长这么高了。来,阿长给你带了好吃的……”
阿得扯开手里的荷叶,拿出一个白面包子,递到他嘴边让他啃了一口。
“好吃吗?”
“真好吃。”男孩接过来,有些灰尘的黑脸憨憨地笑了起来。
“只有中原的麦子磨成的面粉才能做出这样的东西”阿得弯下腰,一把将弟弟举起坐到肩头上“用不了多久,咱们所有的族民都能吃上这样的东西。”
“阿长,你要带我们去中原了?中原是什么样子?”
“中原……有咱们西苗缺少的一切东西。麦子、白盐、牲口和女人;还有从这儿望过去,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田地……小剑,你想去吗,嗯?”阿得用肩膀挤着他的屁股。
“我,我不知道。”
“傻孩子”阿得一拍他的屁股,把他往上掂了掂“走,跟阿长回族寨去。”
踏上熟悉的土地,看着故居一陈不变的景物。往日族寨前方的广场周围,依旧栓着武将随时待用的马匹。
一名膀大腰圆的汉子,将新编的缰绳咬在自己老伙计嘴里,然后拍拍马脑袋,转身正要离开,却看见了远远踏着尘土而来的人影。
“阿得?”汉子离开栓马柱,跨开步子朝前走去“阿得,是阿得吗?”
“火枭!”阿得放下肩上的小剑,张开膀子迎了过去。
“阿得!真是你!你回来了!”火枭一把搂住阿得,浑圆的大掌使劲在他背上捶了两下。
“好兄弟”阿得与他汗水淋漓的脸蹭在一起,推开他来一拳打在他那无比厚实的胸膛上“你还认得出我。”
“你便是被隼鹰吃光了肉,我也认得你的骨”火枭宽大的脸上淌下两行泪来,他举起手掌使劲儿一抹“你回来就好,中原再好也比不上咱们自己的地盘,你回来就好啊!”
“我离开得太久了。”阿得抬起头来环顾着碧蓝天空下,那一间间灰草黄壁的高脚楼“这儿就好像我离开的时候一样,一点儿也没变。”
“走,进去吧,族长和长老他们天天都在等着你呢。”火枭在阿得胸上狠狠摸了一把,一手挎过他的肩膀,和他并肩搂着,朝广场正南方最大的高脚楼走去。
“族长,族长,阿得回来了——”火枭的声音,远远响在族寨宽阔的空地上。
西苗一族的族长,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头戴银箍,身穿织网的短袖麻衣,腰上围一块三拼布短裙,脚上穿着白草编制的履,端坐在上寨正前的竹椅上。身旁两侧,坐了四五位扎着斜辫的老者。
听见火枭的叫声,手中的木杯齐齐一颤。
“阿得回来了?我没听错吧?”族长从椅子上站起来。
“是……是,我听见了。”
“阿得回来了……”众人放下手中的木杯,纷纷拥向门口。才踏出脚步,阿得已经进了门来。
“阿得!”赫炎重山绕过桌子双手迎了过来。
“族长,我回来了。”阿得弯下膝盖,伏身在地。
“起来,起来,让叔叔好好瞧瞧。”老者扶起他的身子,举着手捧住他英挺的脸,含着笑瞧了又瞧“长大了,真的长大了!哈哈哈哈……”
“族长自从听说你要回来,高兴得几个晚上睡不着觉啊!”
“阿得,你怎么一走就是这么多年,大家盼你盼得头发都白了。”
“这不是回来了吗?你们别围着他,赶紧拿夜合花露呀!”
“来了,夜合花来了……”火枭端着洒了火红花瓣的黑木酒碗,递到族长手中,众人很快退后开来。只见阿得缓缓跪下,满脸喜悦地看着族长将那一碗酒和花瓣连底儿倒在自己头上。
“好!回家了,这就回家了!”火枭一把搂着他站起来,众人拥着推他坐到门口的凳子上。
“阿得,你回来就好啊!族里的好多事都等着你回来商量”
“族长,中原的朝局外表安宁,实则危机四伏,一有风吹草动,势必土崩瓦解。”
“此事我已有想法。我知道你的意思,要你回来,也是为了这件事。近来有皇朝特使来访,商量在哭山以外开设集市,贸易通商。”
“族长,皌连一氏吞并四方的野心从未消失,他们每年招募的壮丁是西苗的数倍,驻地守军三年一换年轻的战力。如果一旦通商,大量的白银将使皇朝的兵力徒增数倍。只怕不肖数年,西苗白银流尽,而族民却已习惯了交换物资,丧失了劳作的本领,没有粮米与盐的支撑,西苗将成皇朝的囊中之物。”
“银矿是娑婆之神赐给西苗源源不绝的财富,只要我们一天信奉神灵,银矿便一天不会枯竭。我们所求,是更多的物产,非是战争。”
“没有土地,永远没有生存的保障。”
“唉,罢了”族长摆摆手“此事后日汇齐族中长老,我们再一起商议。你刚回来,还是先回去休息,顺便也去看看香藤。”
“香藤?”印象疏淡的名字在脑中飘过,阿得的脸上掠过一丝疑惑.
“去见见她吧,她一直不肯嫁就是在等你。”
“阿得”火枭一拍他的肩膀,阿得顿时回过神来“听说中原的女人性子温和又听话,你该不会已经在那边娶了女人吧?”
“这自然是不可能。”
“那就好”族长满意地点点头“我就知道香藤不会看错人。你这回回来,正好将婚事办了。”
“这……”
“这什么,老大不小的人了。火枭和你一样的年纪,已经生了3个儿子一个女儿了。”
“叔父,此事尚需问过香藤。”
“嘿嘿……”族长笑了起来“那你就自己去问她吧。”
“我不能……”
“唉,去吧去吧。回家去吧。”
阿得站起来,弯膝行礼退出了上寨。
族寨的东南角,是一排精致小巧的高脚楼,这里是族中身份高贵的未嫁女子居住的闺苑。灰黑的草顶用鲜花装点得色彩斑斓,草檐下层层叠叠的花帘,远远散发着馥郁的香气。
青罗穿着薄薄的黑麻短衣裙,赤脚跑上光滑的楼梯,身上层层叠叠的白银流苏“唰唰”地响着。她一下冲进闺房,口里兴奋地嚷嚷着:
“公主,阿得回来了!”
白檀木的梳妆台前,一个身穿红色纱裙的妙龄少女头上簪着细银步摇,层层密密的流苏一阵波浪似的地晃动,带着声响转过头来。她并不十分白皙的脸上一对圆圆的大眼睛,带着期待与惊异,看着青罗眨了眨:
“阿得回来了?你骗我。”
“我骗你做什么?真的是阿得,族寨里好多人都传开了。他已经去了上寨了,很快就会过来了!”
“真的!”香藤猛地一下站起来,身上的银铃银腰带一阵“哗啦啦”作响“阿得他……真的回来了!他回来了!”
“他一定是回来娶你过门的!”
“他来娶我……啊,快啊,快帮我打扮,我要洗脸,我要梳头换衣服啊……”香藤捂着自己的脸在房间里漫无目标地乱跑起来,一会儿拿起胭脂,一会儿又拔下头上的银簪。
“你别乱动,越动越乱,让我来帮你。”
“还打扮什么?怕我认不出你吗?”一个深沉又带些冷漠的声音自门外传来,香藤转身,只见门口靠立着,正是自己日夜盼望的魁伟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