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荞麦花深野韭肥,乌桓城下客行稀。健儿掘地得黄鼠,日暮骑羊齐唱归——贡师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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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刚刚露头,渐家的牧工、牧奴就在牧主、私兵与猛犬的催促下,忙碌着动身,赶着经历了一个冬季已瘦骨嶙峋的牲畜出门,妊马很快就要产崽,母马又要发情,不抓紧时间放马养膘,就会带来种种麻烦。
河水与溪流渐渐解冻,沁润出许多泥泞潮湿的沼泽,牧民需要小心翼翼地带着牛马驼羊去沼泽边饮水,又不能让它们陷入泥潭。
沼泽边,在水与光的滋润下,荒芜的土地上稀稀拉拉冒出许多苔藓,枯白色的芨芨草生出新的绿叶,但对牧工来说,他们更关注新长出来的苜蓿,牧工有空就会偷捡些苜蓿嫩叶,用牲畜粪煮开的水焯熟了,不是给马吃的,而是他们的用来果腹的美餐。
三个渐氏的牧工还有一个奴婢正提着鞭子和投石索,放着几十匹马与四五百只羊。他们人手不足,只能把老弱公母的羊群混在一起放牧,还必须全神贯注,片刻不敢放松,若是牲畜磕伤绊倒,或者走失了,他们几个人还赔不起。
渐部大的长子渐裳不允许乱添人手,他觉得四个人照看几百头牲畜完全足够,再增加人手,谁去春耕?还“浪费”渐家库存的酸酪浆。
牧工都知道,渐裳从没觉得他们是什么金贵物事,每年草原上活不下去的贫苦牧民多的是,牛羊还能换汉人的盐铁粟酒,臭烘烘、脏兮兮的牧奴牧工能干什么?渐渠帅是看在代王夫妇神明的份上,才给牧工一口吃的。
正在沼泽荒草丛踢着牛马粪团的渐羊球是三个牧工之一,他做牧工已经快四十年了,不像奴婢,他没有属于自己的名字,因为他归属的氏族部落早已覆灭。现在,渐羊球给哪个王侯或部落大人干活,就能换得一个名字,之前渐羊球给祁氏乌桓做了十年牧工,也被叫了十年的“祁黑球”。
他的两个同伴在看管羊群,让它们不要落进沼泽;有自己专属名字的奴婢则提着投石索,用石头把偷跑的小羊赶回羊群;二个渐氏的庶亲私兵放开猛犬的绳套,让三只强壮的乌桓猎犬自由行动,狗儿们摇晃着铁棒似的尾巴,竖着锐利的耳朵,畜群周围逡巡,它们不仅监督牲畜,也防止牧工逃亡,渐羊球毫不怀疑,它们的犬齿可以在一眨眼的工夫将自己开膛破肚。
“羊球,找些粪蛋来生火,冷死了!快一点,别偷懒!”
听到渐家私兵的吩咐,渐羊球还是先紧了紧身上的破皮袄,跺了跺脚,来获取些许暖和的感觉,尽管阳光正畅通无阻地驱散寒气,但那黏脚沁骨的寒冷仍然纠缠着牧工们的脚踝,寒气像有生命一样,往他们破烂掉毛的靴子里钻。
不能再偷懒了,虽然这些私兵只是渐羊真远亲的远亲,甚至祖上是不是渐羊真的祖宗收养的义子都不确定,但在乌桓部落的关系网中,假血亲也好过外人,不是他渐羊球能惹得起的。
没办法,渐羊球继续按照自己的经验,在枯草丛中去踢那些大块的马粪羊粪,有些是去年的,已经干燥了,有些是最近放牧留下的,还很潮湿,不能当燃料。
他已经踢了几十年的粪球,比草原上的屎壳郎还要熟悉,只需一脚,就能根据粪蛋的分量、速度和形态,判断是否足够干燥到能用来烧,那些潮湿的,渐羊球的这一脚也能让它们翻个面,让阳光多晒一会,也许过几天就能拿来烧了。
渐羊球好不容易凑够了燃料,马羊们也喝饱了水,被牧工们引到更空旷的地方吃草,猎狗负责看管它们。牧工和私兵们则聚在一团,点了篝火,架上陶釜,放上几大块还未完全解冻的河冰和酸酪浆块,一起煮了填肚子。
私兵们拿起稍微变软的酪浆啃着,大大咧咧地聊起天来:
“天气渐渐暖和了,肚子倒饿起来了!”
“是啊,春天比冬天还难熬,你还记得么,鲜卑人办什么季春大会的时间到了,也不知道羊真会不会按往年的规矩,带咱们出去抢他一回!。”
“是啊,鲜卑人娶媳妇,咱们也得跟着羊真沾沾喜气!咱俩也该去抢个媳妇了,不然都没人煮饭烧水了。”
听着私兵们的嘟囔,心直口快的牧工们也加入了讨论,他们抱怨着生活,反正私兵也经常抱怨生活,只要不违反部大父子的命令就行:
“渐羊真老是让大家种地,放羊,还不给吃饱,忙都忙不过来,还抢,抢什么抢!”
奴婢撇撇嘴,把玩着石头:“若干儿,你不懂,不穷谁抢啊?你们就给渐羊真一年干活一件衣服,干十年都一个样,不靠抢行么?我跟你说,我阿爷的阿爷讲过,当年渐部大祖上跟着曹天神和张天神,抢了蹋顿单于,才有今天的好日子。”
“呵,羊真们越来越像秦人了,圈一块土地,修大庄园,找佃户奴婢在旁边种地,羊真们到时候就有钱有粮,何必风餐露宿,到处转场,住在帐篷里,还抢鲜卑
人,鲜卑人比羊真们还穷呢!”
渐羊球一边往火堆里添粪,一边抓酸酪浆来啃,他不怎么想参与聊天,说话费力,他快五十岁了,节约体力最重要,虽说乌桓人贵壮贱老,但他还是想多活几年。
“个若干啃的,听说最近薄部大那又跑了两个牧工,还是去的鸡鸣山,你还记得薄广么,他没看住人,据说被薄羊真怪罪,抽了九百九十九鞭子,路都走不了了,唉!”
“没错,那姓康的杂胡儿有些妖法,他和那不男不女的李道士砸了代王像,代王居然不罚他!”听到同伴半吹牛性质的抱怨,另一个渐氏私兵摇摇头,语气里带着恐惧。
“是啊是啊,少郎羊真还天天说要打鸡鸣山,打什么打,代王都打不过,咱们几个凡人,能行么?”
正当渐家乌桓议论纷纷的时候,猎犬突然大声吠叫,远处烟尘四起,蹄声阵阵,转瞬之间,二十余全副武装的骑兵,装束有些杂乱,挑着一面青色的三角旗,大摇大摆地冲了过来。
两个私兵见那些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骑兵来势汹汹,杀气腾腾,嗅觉灵敏的他们也不废话,把手中吃食一扔,就跑向拴在旁边的马匹,还边跑边喊:
“我们回去禀报羊真,你们快去问问他们是谁!”
可话音刚落,那些骑兵已然冲到近前。没有任何的废话,随着一声呼哨,两队骑兵如鸟翼般拉开,包围了上去,二发响箭划破长空,落在两个刚刚上马的渐家私兵身旁。
一阵骤雨般的弓弦响,十九只箭齐齐射出,把两个倒霉鬼连人带马射成了刺猬。
庶亲私兵死不瞑目,重伤待毙的马儿还在垂死哀鸣,牧工和奴婢就聚在一团,拔出只堪防身的短刀,惊恐地看着围上来的骑兵,不知如何是好。
“你们是牧工,奴婢,还是渐家的部曲儿郎?”
渐羊球因恐慌而涣散的眼神被问话声拨回正规,只见为首一骑,挺着通红的大酒糟,穿着锃光瓦亮的铁甲,神气十足地用渐羊球听不太懂的秦人话问着,一个乌桓人负责替他翻译。
随后,渐羊球认出来,对面的骑兵队伍里,居然有好几个前些年就逃进山里做马匪的牧工同事,最老的那个十一年前,他还姓祁的时候就进山了,一直生死未卜。
“祁驼驼,你还活着啊!是我,是我,祁黑蛋,你还记得我么?你可得饶我一命啊!”
渐羊球的求生欲喷薄而出,他虽然搞不清这些上来就杀人的家伙到底是谁,但有几个熟人,总能保自己不死吧!
难道是大翮山的马匪出来了?时间好像不对啊,山里冷,马没吃的,马匪更瘦弱,出山应该没有这么早啊!
渐羊球胡思乱想着,本能地把刀扔了,就差跪下求饶了,被他喊作“祁驼驼”的骑兵也认出了渐羊球,愣了半晌,那酒糟鼻的骑兵转头问道:
“熟人?和你一样,也是牧工?”
“祁驼驼”点点头,表示渐羊球以前和他一起在祁氏手下干活,是个老牌牧工了。
“你们呢?也是牧工?奴婢?康郎君说了,凡是牧工、奴婢,只要不抵抗,就一概不杀,管饭管衣。”
看到杀气腾腾的骑兵们一下子神情平缓下来,又听到了“康神仙”的名字,被吓傻骇愣的渐氏牧工终于反应过来,纷纷扔刀在地,扯着嗓子嚷道:
“我们都是牧工,都是牧工,别杀我!”
“康神仙,是康神仙的人马,哎呀,我们早就想投康神仙了,是渐裳,还有他阿爷,这两个若干拂竹真不让啊!”
那个叫“若干儿”的牧工觉得光喊还不保险,这明摆着康神仙与渐羊真撕破脸了,自己也要纳个投名状,改换门庭什么的时候也能多得两件衣服,遂又捡起他刚扔在地上的短刀,伸手揪住渐家奴婢的发辫,抬手就要戳:
“羊真,他是渐裳的奴婢,坏透了,看我……啊!”
酒糟鼻眼疾手快,那奴婢刚吃痛一嚷,若干儿的刀子还没就位,就被他倒转槊杆抽落在地,呼啸而来的硬木槊杆擦过若干儿的手指,带着足以一击断指的力度,吓得这乌桓牧工大叫一声,捂着手倒退几步,发现安然无恙才长舒一口气。
“康郎君说了,无论有什么仇怨,都不许私斗。”
酒糟鼻威严地说着,渐羊球等几个牧工听完翻译,神情愈发敬畏,主动地分开了一些。
但酒糟鼻旁边的乌桓骑兵显然还不熟悉也不理解这一概念,还在看热闹一样投来戏谑的目光,说话语气也轻浮地很:
“王渠帅,你就让他俩打,万一他俩之前有仇,王渠帅总不会不让他们报仇吧!”
王梦终于发觉这些乌桓山民比他想像中还要桀骜不驯,比上党的游侠子还难治,和绝不纳税,绝不应征,绝不低头的积年太行山匪们有得一拼。
“是康郎君的命令,无论是俘虏,还是新附者,都不许私斗!”
他只得搬康朱皮出来压人,乌桓山民们这才收敛点,他也奇怪,康朱皮之前是如何安抚了这群山狄?
“好,好,既然是康萨满说的,我们当然听!我还以为不许私斗是咱们山里人和康萨满大坞堡里的习惯,其他人不必呢。”
“别说你,我之前还觉得,是康萨满和库渠帅盯着的时候才不许呢!”
乌桓骑兵们大大咧咧地回应完酒糟鼻,便自动分出四骑前出警戒,剩下的人一边摸着尸体,一边肆无忌惮地挥舞着弓矛,大声聊天,好像正在安全的穹庐中吃肉烤火扯闲话一般。
“这有什么难得,比打鹿简单多了,开战前库渠帅还怕,怕什么平原羊真有三头一臂,说什么看马的仆役都个个铁甲铁剑,我一看,不过如此!”
“看来平原羊真们没想过,咱山里的勇士和马儿吃了康萨满的粮,有了气力,春天刚到就能下山斗战!”
“只需要找到平原羊真的冬牧场,射几箭,哈哈,牲口就到手了,哎呀,羊真们该多心疼啊,哈哈哈。”
“乖乖,这么多羊,我数都数不过来了,回去肯定得大吃一顿,咱们几个氏族得吃多久啊?”
酒糟鼻的亲侍则清点了战利品,顿时激动地叫起来:
“少郎,有足足四十七匹马!我看了下,至少有二十匹好马!少郎,咱们总共也就三百匹啊!”
“头功是我的了!我王梦最快!”
王梦一扫对乌桓山民桀骜不驯的不快,高兴地叫道:“快带着他们几个,赶着马羊回去,向康郎君报功!哈哈,李三郎带着妻妾打仗,就是没有我王梦跑得快!”
王梦突袭的同一时间,康朱皮派出的其他骑兵部队也在前渐氏逃奴们的指引下,对剩下的渐氏乌桓冬牧场发动了准确而迅猛的突袭。
各地的战斗都不激烈,牧工们几乎没有抵抗就放下了武器,有的还协助康朱皮部追杀渐氏私兵,随后将成百上千头牛马肥羊赶回朱皮坞,沉重打击了渐氏的战马储备。
康朱皮发动攻击的那一刻,才给盟友寇家送去信件,并不指望寇家兵参战。而康朱皮原本以为会持观望态度的另一位盟友,鲜卑乌桓贵种祁种民却在第一时间动员了鸡鸣山寨附近的莫护跋军全部骑兵,“配合”康朱皮去打击乌桓渐氏,以“保护上谷的天师道民”。
兵精马快,凶悍异常莫护跋军势如破竹,迅速将紧急集结,准备出寨保护春耕地的渐氏私兵尽数击溃,仅一刻不到就射杀刺毙数十人,夺得战马三十多匹,自己几乎毫无损伤。
渐裳只得带着残兵狼狈退回坞壁,发动亲族上墙固守,再也不敢出寨一部,只指望郡太守与陈非快来救他,
这让李始之、王梦、阿爪带领的骑兵队从容不迫地控制了外围依附渐氏的各个乌桓小邑落,又将渐氏的春耕佃户及生产工具全部带走。
而康朱皮亲领的步兵主力,则直驱渐氏邑落外,开始筑营修寨,准备围攻破邑了!
于是,当陈非还在理清“上谷连环大案”的脉络;张鹭在四处串联,试图借朝廷的力量为上谷豪强谋利益;皮初还在谨慎调查,试图厘清康朱皮与寇肃之二人的关系网,仔细估测他两人的真实力量,为最终的计策做准备;渐氏还为请到了来自幽州最高军事长官的力量而窃喜的时候。
那个无根无基,全靠寇家收容的杂胡妖贼,居然就胆大包天,不讲规矩,直接动手,而且第一下就要了陈非刚收的渐家狗半条命。
康朱皮既没有托人求情,也没有贿赂任何一家豪强或官吏,更没有惶惶不可终日而束手待毙,或者沉浸在陈非幻想中的传教、做神仙、霸占一方、接受愚民顶礼膜拜,捐财献女的传统妖贼模式中不可自拔。他发动了凌厉的攻击,准确攻击了渐氏的几处冬牧场与春耕的人群,用战马、弓矛与杀戮打破了上谷脆弱而宁静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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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地牧民,或者穷困的平原牧民一般不放羊,只饲牛、马、犬用于取奶和狩猎......大部分牧民住的非常分散,一个山沟里一户或者两三户,造成牧民劳力不足,导致牲畜随便乱放,无人照管,或者放在住屋附近,牲畜难以吃饱,愈发体弱而经不起天灾疾病的损害。
大户邑落则过于集中牧群,最多有二三千只羊一群放牧的大集团,而渠帅豪酋们为了节约人力成本,往往只派几人去看管牧群......最严重一次,我见到十个牧工照管五千只羊组成的五个牧群,平均每个千羊牧群只有两个牧工(一放牧,一守夜),羊群绵延面积过大,牧工不吃饭不休息,骑马放狗都难以管理,牲畜多走失、摔死或遭狼害。
——《往事录·卷十五·牧区系列调查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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