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军兵男、妇不得入乡造饭取食、毁坏民房、掳掠财物及搜操药材铺户并州府县司衙门令不许乱捉卖茶水、卖粥饭外小为挑夫,及瞒味吞骗军中兄弟行李令不许在途中铺户堆火困睡,耽阻行程,务要前后联络,不得脱徒令不得焚烧民房及出恭在路并民房令不得枉杀老弱无力挑夫
——《太平天国行营规矩》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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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太守被来路不明的人带走了,康帅不是嘱咐你看好他么,你干什么吃的,有足足一个步队,都能让大活人跑了,那你还回来做什么,还不快去追”
“安静,康帅都没说,你嚷嚷个什么。”
有道是祸不单行,没等刚回鸡鸣山的康朱皮吩咐人去取储备的晋军旗号,原本自告奋勇去看管王太守的王梦就悻悻然地向他禀告了一个重大坏消息。
王太守本来关在牢内,王梦则在衙署内向老吏请教公文律法的知识技巧,结果来了一队来路不明的武装“义军”,并不属于康朱皮系,也不知怎得负责外围值守的原县吏现义军没有任何阻拦,让他们大摇大摆地就进了官署。
发觉不对的王梦突发奇想,“发挥主观能动性”,决定来个瓮中捉鳖,看看这些不速之客能闹出什么幺蛾子,再将他们一网打尽,以此邀功。
结果事与愿违,这帮人直奔牢房而去,等到王梦带着部队去“捉鳖”,就被“鳖”狠狠地咬了一口。因为突袭者们战力不低,都是幽州边地的剑客死士,双方在官署与监狱内战成一团,1
王梦的义军日常操练的都是军纪、战阵之类,对这种狭窄环境内的械斗并不熟悉,一番大混战后,突袭者不仅救出了王太守,还把王太守从墙头送了出去。
而投鼠忌器的王梦记得康朱皮说此人还有用,切不可死在城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发生,等到杀散了突袭者,王太守早就消失在郡城的巷里了。
深感托大,几近坑害事业,闯下大祸的王梦只能先命人看住城门,防止突袭者潜越,然后赶回来向康朱皮请罪,同时请速派援军回去,趁太守还没离开,抓紧时间大索郡城。
听完后,没等康朱皮说话,支禄就一蹦三丈高,指着王梦的鼻子叫骂,而康矛看支禄乱嚷,立刻出言喝止。
若在上党,就凭支禄一个出身微末的杂胡小帅,在大晋社会中不过是编户齐民一般的存在,是断然不敢指责出身豪右子弟的王梦,不低眉顺目求多佃王梦家几十亩地,让日子过得好一点。
但在此时此刻,支禄却能靠他现在是康朱皮名义上还没解散的“部落”中唯一一位小帅的身份,至少与王梦平起平坐,再也没什么畏惧之心,能够扯开喉咙,发泄心中的不满。
王梦也没有选择回嘴,满身脏污,衣冠不整,明显经过一番恶斗的他正背手低头,面颊毫无血色。
自雁门风疠以来,王梦与康朱皮的关系已经发生了本质的改变,从最初的汉人豪强与关系不错的胡人小帅,逐渐变成平起平坐的盟友,再到后来康朱皮的势力逐渐壮大,盟友关系就难以保持,康朱皮是统帅上万军民,元光道的“创立者”,要革旧立新之人,而王梦只是并州山沟沟里的土财主之子,手边的部曲亲随亦历经战斗减少,还要困在上谷不断的赈济灾民,在这个时候,王梦接触了太多元光道,又听着巫师、道人讲述各种康朱皮的“神迹”,,渐渐产生了一种潜意识:
康朱皮之所以能从一个羯胡小帅,一跃而成为如今能干大事业的人,那肯定是得了什么元光的启示或庇佑。
在康朱皮解释元光没有“人”的属性,只是一团永恒流溢的光之后,王梦也毫不动摇,进而认定康朱皮是获得“流溢”比较多的人,
这种认知不在少数,按照康朱皮的逻辑,无论信奉元光与否,通过努力就能成为圣贤,但许多人颠倒因果,省略过程,直接认定多流溢多得,少流溢少得,甚至信了就多得,忽略了辛苦的努力过程,弄得康朱皮很是头大,不断费力敲打教导,还得三番五次禁止一些过于恶心和贬损人格的个人崇拜。2
王梦想不通那么多,康朱皮攻坞拔寨,杀豪屠匪的作风,以及鸡鸣山成为百姓崇拜与敬仰的中心更吸引少年游侠心性的王梦。至于康朱皮杀了世家子李廿,最后会不会反朝廷?这不是王梦考虑的问题,因为远在洛阳的朝廷对王梦这种待在上党太久的豪强之子来说也太遥远了,遥远到王梦通过正常途径基本不可能去那长住,连做到李家那种小官都很难,而李家都和康朱皮结亲了,那为何不跟随康朱皮呢?跟着康帅,不仅能做一番大事,或许还能分润元光的流溢物,以后也做个圣贤咧!
于是,虽然王梦的想法在康朱皮看来过于颠倒因果,胡说八道了,但王梦却仍不敢怠慢,面对康朱皮,心感做错了事的王梦根本不敢直视,只是咬牙切齿地发誓:
“我审过看门的县吏,是侯家人干的,绝不会有错!康帅,都是我没干好,我去把太守抢回来,做不到,我就去杀了侯家满门
!再做不到,我就提头来见!”
支禄不依不饶:“发誓有用么,王少郎啊,你之前怎么向康帅拍胸脯保证的!啊,绝不让俘虏出半分差池,一只无关的鸟也别想飞进官署去!结果呢,你瞧瞧”
“安静。”
康朱皮只说了一个词,支禄便乖乖闭上了嘴巴,赶紧站到康朱皮身后侧的位置上,两只眸子却依然恶狠狠地盯着王梦。
“我之前说过,你的第一任务是自保,其次再是看好太守,能活则活,不能活也有办法,部队的伤亡怎么样?”
“回康帅,死了三个儿郎,伤了十几个,重伤重伤四个”
康朱皮的语气很平静,语速不紧也不慢,好似当下的局面没什么问题,王梦也没有失败过一样。王梦却越听越惭愧,感到空气凝重而紧张,其他人的目光正齐刷刷地聚焦在自己身上,让他实在受不了,只得低头大喊:
“康帅,让我戴罪立功吧!我一定去把侯家堡拿下来!”
“胜败乃兵家常事,谁没打过败仗,吃过亏呢?你至少没违背底线,沮阳的局势还在我们掌握中,没必要罚你。至于你之前赌咒发誓之类,那也得以后建立了军令状制度再说。”
康朱皮沉吟着,说些安抚王梦的话,脑子却在飞速地运转,思考事件的来龙去脉,很快,他就发现了关键问题:
侯家这个时候抢太守作甚?
“你有没有想过,既是侯家劫狱,这可是破坏义军同盟的行为,我等攻坞拔寨不下四五座,谁给了他侯家信心,靠着几处坞壁就敢翻脸?”
“可可是官军集结还要些时日吧?”王梦听完不禁昂起了头,瞪大了眼睛,眸子里充满了惊讶与震撼,显然,他也察觉了背后的危机。
“时间够久了,第二只老虎要来了。”康朱皮因为内心紧张,终于加快了语速,他虽然不知道侯家是通过什么手段重新跟晋廷搭上线,之前未能抽出力量攻克居庸关,切断交通线,可能的确埋下了今天的祸根,但侯家在幽州的官僚体系中仍有亲属,如果侯家铁了心要跳船,还是很容易就能找到装另外鸡蛋的篮子,这是康朱皮目前的力量无法制止的。
侯家选择这个时候抢太守,肯定是晋朝官军给了侯家信心,让侯家认定,再跟着义军这条“破船”毫无价值,是该抓住筹码,改换门庭了。
晋朝的援军快到了,而且力量远超于之前的居庸关军,以至于让侯家能铤而走险。
此时此刻,北面传来了更多关于鲜卑入寇的消息——又有四五股数从几十到上百不等鲜卑马贼,有的还携带了汉地的锄头、骨锹,将边墙薄弱处挖开数段,径直突入上谷郡,最近的一支人马已经打到了前乌桓豪强们的坞寨遗址附近了。
附近放牧的少量乌桓人和天师道民与他们爆发了更多的冲突,但碍于人数劣势,义军已经抑制不住鲜卑人涌入边墙的势头了。
鲜卑大举入寇的消息,随着逃回的牧民口耳相传,如野火一般迅速撒开,甚至已经波及到了鸡鸣山。谣言四起,大部分百姓不知道到底来了多少鲜卑人,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在未知与恐惧的冲击下,他们更为惊慌,一边乱跑,一边乱讲:
“有多少鲜卑虏啊!”
“听说有好几万,好像是索虏都来了,说是要踏平幽州,男的全杀,女的带走啊。”
“怎么来了那么多索虏,那可怎么办啊!”
“我家兄弟还在沮阳巡逻呢,他怕还不知道鲜卑人来了吧,我得去跟他说一声!”
“赶紧去找康神仙啊,只有康神仙能救咱们了!”
“康神仙不是也准备跑么,他肯定是知道打不过,只能走啊!还好,我家里东西都收拾了,要走随时都能走,你呢,还愣着干啥,去收拾东西啊。”1
“不是,那咱们跑啥啊,这鸡鸣山坞寨这么结实,官军都打不下来,撑到鲜卑人抢完了再走不好么?”
“万一守不住呢,呆着不跑,不是自寻死路?”
很多百姓刚加入康朱皮义舍没几天,不熟悉规章条例,更没养成令行禁止的习惯,此时更是乱说乱动,全凭自己临时想法而行,受他们的影响,连带着一些老义民都开始慌乱。
其中的一些人原本不想走,只想继续留下来种田,听到鲜卑人大举南下的消息,又慌慌张张开始收拾家当,去寻觅本社所辖的四轮大车塞货。另一些人原本只是随大流才决定离开,此刻又心血来潮,想去卸货,准备回自屋固守,或者逃往他处。还有一些人急忙去觅附近的道人巫师求助,而后者亦被恐惧波及,想去求助康朱皮。
三堆人拢在一块,朝不同的方向涌去,互不相让,更有妻子去找丈夫,老人去觅孩子,长兄去关心幼弟,还有人着急自家的细软——有些只是前几天才刚分到的,此刻却也不想丢弃,大家七嘴八舌地叫嚷着,推搡着,哭闹着,如开水炸开了锅一般,一点一点把乱局播撒出去。
“什么时候走啊,再不走来不及了!”
“鲜卑虏来了,快跑啊!”
“快去找康帅,让康帅救救我们!”
“儿啊,你在哪啊!”
“别挤我!”
“康帅,康帅!”
耳畔全是如此无序的叫嚷,康朱皮总算是在实践中深刻体会到,太平天国以及其他农民军的男女分营制度,还有圣库制度的初衷了。
现在还能重新整肃,恢复纪律,若是行军或者敌人突袭时这么混乱,丈夫寻妻子,父母寻孩子,人人关心自家性命与钱财,各自顾小不顾大,不肯听从军令,只顾自己逃生,那不就全完了?
“击鼓,升旗,甲至丁队,恢复秩序!骑队子至卯,速去坞壁外一里所在,凡有人传信带话,一律先拦下问明再禀报,不许随处乱叫!庞巫,你赶紧带人去喊,令丈夫不得觅妻子,父亲不得觅儿子,兄长不得觅幼弟,凡上车之财物一律不得动,军人统统立于各队军旗下,百姓按义民符归各义社下,不得乱窜乱动,鼓声停而不从,民以伤人论,兵卒则立斩不赦!”
果断抛下王太守这摊子烂事,康朱皮立刻登上门楼,立于玄赤鸱鸮旗下,让更多的人看到自己的身影,忠诚的步兵队则纷纷出动,控制住混乱的人群,各队军正立起军旗,聚拢队伍,看住大车、坞门与要道。
在雷鸣般响起的鼓声中,惊慌失措的百姓纷纷平静下来,但还有一些嘈杂与慌乱,康朱皮又命齐声唱鸱鸮歌,气势恢宏的合唱很快压过了无组织的叫嚷,百姓们抬头望见旗帜,低头看见阵容严整的义军,耳畔尽是慷慨之声,便稍稍安定下来。
也是拜康朱皮积威、义军主力尚在,平常生活令行禁止三重因素所赐,又有义民符与旗帜能让百姓们快速区分所属,《墨子》中强调旗帜的作用,还编制了一套旗语,要求军卒,吏民,甚至物资都有对应的旗帜,康朱皮虽然搞不了那么多区分明显的旗帜,但给每五十户义舍配一面旗总还能做到,才让鸡鸣山的慌乱局势不至于进一步加重。
场面稍定,就有骑兵带县吏与斥候各一名,从郡城方向回来,幸好康朱皮之前嘱托过,他们才没有大嚷大叫,打破好不容易得来的宁静,而是径直来到坞楼上,向康朱皮禀报。
“嗯,嗯,我知道了,辛苦了,请去喝点水吧。”
听完后康朱皮脸色又是一沉,只挥手让他俩下去,心中还在回想刚才的情报:
侯家兵突袭救走太守后,没等义军重新布置,城里的天师道民就自发起来搜杀“不奉道的叛逆妖人脏官”,把沮阳城搞得一片大乱,却走运误打误撞发现了太守临时藏身的地点,一通混战后,王太守和负责保护他的侯家兵都寡不敌众,死于刀剑下。
而战况并没有随太守的首级被道民挑起而平息,反而迅速升级,天师道军立刻集结起来许多道民和私兵,跑去攻打侯家坞壁,以及杀伤郡县里的侯氏“余孽”,其动作之迅速,情报中人数之多,让康朱皮觉得是不是之前寇家说“准备攻打居庸关”,就是一个以疯话制成的幌子,实则他们早已蓄谋准备火并,只不过选的时辰“太好了”而已。
侯家兵当然不会束手就擒,而是拼死反抗,有些侯家子弟还满处乱嚷“官军要来了,官军要来了,赶快归正,可保不死!”,造成了极坏的影响,连留守的康朱皮军也开始军心不稳了。
大部分鼠目寸光,毫无战略意识的上谷义军,到现在算是真完了,鲜卑人或者晋官军现在谁来都能摧枯拉朽。
今天就要走,一刻不能留!再不撤就给傻子陪葬了。
想到这,康朱皮唯有庆幸,还好前几天就收拾好了行装,安排了斥候、前队、老营、左右羽翼和后卫,不至于完全手忙脚乱。
“全体听令!”
随着康朱皮一声呼喝,众人齐呼:“有!”
“传令下去,今日就出发,不再拖延。无义民符者不得入队,遗失或未佩者立刻通报各义舍长,统一去取,不得私动。老幼妇孺及伤者,居于中间,力弱者坐车乘驴,力强者步行,各按义舍编组,按数字顺序行动,新队护于内侧,老队护于外侧,各留间隔,如无军令,不得相近!各队按先前计划行动,不得有误!”
说完,康朱皮又看向赵桓:“赵军正,交给你一项任务,你马上带队赶回沮阳,把留守之兵尽数收回,不得留半个人在城内,编为内队羽翼,坛坛罐罐不要管他,寇家与侯家打仗也不要管他,把人都带回来就行。”
“是!必不辱命!”
赵桓刚刚领命,康朱皮话语又起,发布了最后一道指令:
“将官军的将旗取几面予我,之前军令部署不变,我自领亲兵百骑断后!”
——
问:“若官军强而义军弱,城池不守,营寨必失,当如何?”
大圣曰:“当以流胜,军为动物,存地失人,人地皆亡,
存人失地,人地皆存。”4
问:“若欲作动物,有何要紧之处,烦请大圣赐教。”
大圣曰:“首重旗帜号令如带百姓家属,则须防自乱,当男女分营,凡战,凡行,不得授受相亲,不得诣家眷所居,即有急切情形,唯在门首问答,相离数尺之地而已。为将者须身先士卒,以身作则,不可怀抱娇妻美妾,否则军心必失矣。”
问:“如此甚好,唯恐男女分营一法,恐为人笑辱诽谤,言称我等强为分离人伦,丧尽天良,令父母夫妻不相见。”
大圣笑:“败者辱为‘悖逆人伦之贼’,胜者誉为“神机妙算之主”,本寻常理也,郎君既已起义,当以天下百姓利为先,个人私誉何足挂齿?不过郎君切记,男女分营之法,利于战,利于行,不利于居,尤不利于久居,不可为立业常法,须审时度势而行。”4
——《八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