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蒙住双眼带出幽冥地府,直奔洛阳帮。车行义腿伤尚未痊愈,一瘸一拐地出来见他,道是父亲三日前交待了帮中细务,独自去了少林寺,却不知所为何事。又问起杨天意,车行义将那日之事详述了一遍。萧恩时不敢停留,快马加鞭赶到嵩山,一径来访无智方丈。
无智已是耄耋年纪,双目仍是精光四射,见面之下呵呵笑道:“难得萧施主此番从正门而入。”此系提及昔年他潜入少林寺偷艺之事,萧恩时不免惭愧,“在下少年轻狂,方丈莫怪。”遂问起车雄风,无智唤取知客僧福海问时,却是未曾来过。正议论间,忽然一名僧值匆匆而入,在福海耳边低语了几句,福海面色大变,匆匆稽首即退。
钵盂峰乃是少林弟子清修之地,当年二祖慧可禅门立雪,断臂求法,终获达摩祖师传与木棉架裟,并送上钵盂峰养伤。此处风景优美,唯独缺水,达摩挥动手中锡杖,卓地成泉。然而连凿三井,水皆难以入口,慧可却甘之如饴。待到来年,慧可又在觅心台上参禅入定之时,忽听得祖师诵道:“百孽除在炼魔台,苦辣酸尽甜自来。佛心端正人敬爱,几度春暖花又开。”锡杖一点,第四口井内甜水汩汩涌出,慧可终于修成正果。
此刻这惟一一眼甜水井旁却躺着具尸体,众僧围观指指点点,有那一二小沙弥更忍不住低声咒骂。见福海赶到,均道是夜来并无动静,早起汲水时发现井内坠了块大石头,好不容易将石头捞起来,下面却浮起具尸首。萧恩时与方丈无智也闻讯而至,见那尸身五十多岁模样,已然泡得肿胀发亮,脸部轮廓尚依稀可辨,赫然便是洛阳帮主车雄风!
无智悲悯地双手合什,念念有词。萧恩时单膝弯倒,细细查看下来,只见其后脑左侧有一凹陷,身上并无它伤,衣衫齐整,钱袋、荷包件件不少,惟右脚鞋子少了一只。他沉吟片刻,将福海悄悄拉到边上问:“寺中有没有俗家姓钱的师父?”福海道:“有的。”萧恩时道:“这个人至少要过古稀之年了,并且惯使左手。”福海道:“少林弟子逾千,容贫僧好好想想,再问问福缘师兄。”
众僧忙着暂厝车雄风的灵柩,另派人前去知会洛阳帮。无智带着萧恩时重回方丈室,传命“集众”,应声只见一个青年僧人快步来到东寮房外,单手举起铁云排高高挂起,随即声声敲响。萧恩时见那铁云排足有几百斤重,那和尚居然玩儿似的摘下挂上,不觉多看了两眼。“开明!”
这僧人竟十分貌似庐山派的开明和尚。萧恩时依稀记得离儿曾说那日武林众家血洗东林寺,雪湖率众弟子迎拒,唯独不见开明,却如何来到此地?那僧人远远对了他一望,表情憨厚,“施主认错人了。”无智亦道:“那是慧明。萧大侠且请少坐片刻,老衲去去就来。”说着奉上茶来,未入口已清香扑鼻,正是嵩山“万花汤”,乃是用万花之精蜂蜜,兑入石淙山涧中的无根水,加入胎菊、双花、砂仁诸味熬制而成,萧恩时不觉连喝两碗。
一时闲暇,信步走出寺外,远远望见东面太室山积翠峰下,一个灰衣小僧连滚带爬地冲向永泰寺方向,状甚急惶。那里乃是北魏孝明帝的妹妹永泰公主出家之地,素为少林女僧居所。萧恩时心念一动,悄悄尾随其后,那小僧在寺门石阶上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帽子都掉了,也顾不上捡,径奔进去大喊:“师父,师父!”
“慧心,何事慌张?”永泰寺主持福慈跨出云房,那小僧带着哭声嚷了几句,传入萧恩时耳中,登令他脸色为之一变。
嵩山半腰有一处洗心泉,冬暖夏凉,平日里是少林寺众汲水之处。那小僧慧心领着福慈师太跑来,只见泉旁撂着自己的一副担水挑子,别的什么都没有。慧心揉了揉眼睛,不置信地叫道:“方才我明明看见的,就躺在这里!”福慈不满道:“哪里有甚么,是你眼花了罢?”
“她没有撒谎。”萧恩时现身出来,指着地下说道:“师太请看,此处位于山凹,水质温暖,故而虽已入冬,周围尚草绿如茵。然这边一片茎叶低伏,且折断之叶脉上尚有新鲜汁液渗出,明显有刚被踩踏压过的痕迹。方才这位小师父说她来此担水,看见一人仰面朝天倒在这里,应是确有其事。”慧心拼命点头,“是是,我见他昏迷不醒,试了试全无气息,想是死了,吓得我……”
这慧心还是个孩子,生得瘦小单薄,许是没经过死生的场面,犹自瑟瑟发抖。福慈问道:“那人怎生模样?”“啊……是位年纪挺大的师父,又高又瘦,没有胡子。其余的——我心里害怕,就没有看仔细。只是,他身上好像也没啥伤痕?”
萧恩时已将周遭勘察过了,确乎没有发现血迹和厮杀之处,只得带着疑问返回寺内。福海和当家僧福缘正在等候。这当家僧统理着全寺僧众的饮食起居、播粮种菜、银账往来等一应事务,对上至执事僧、下至务下僧都较为熟悉,回报说业已查明寺众之中并无一人合乎他所说的那般形容。萧恩时将慧心在洗心泉处所见复述了遍,福缘疑惑道:“没有胡须?不会是他吧?”
原来有位素常和尚,俗家却不姓钱,姓孙,六十来岁,多年前便来此出家,只因又聋又哑且不识字,甚不合众,一直在菜园担水浇粪。萧恩时眼睛一亮,即刻要去寻找,不料福缘说今日早起便没见到他了,萧恩时禁不住问:“那位素常师父,生得相貌如何?”福缘道:“瘦高个,脸黑,眼睛很大。”“他平日里劳作,使的是左手还是右手?”福缘“哎哟”一声,“这倒没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