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6 教以非仕(1 / 1)

一众官人进了学堂。

为免惊扰学生,侍卫和衙役都留在了门内的歇廊内,马匹也拴系在了歇马石上。

章舜举陪行在两位参政身侧,其他几位夫子也分别陪行在其他官员身侧,以备随时问询。出了歇廊,顺着雪水仍未干的碎石子路向前行,经过一个长宽四十余丈的体修操练场。

众官员只扫了一眼,视若寻常。

由凤凰书院而兴起的体教学风,已经渐次影响了其他书院,很多书院效仿开设。而礼部文教司也在去岁发下部文,要求各府州县官学开设体修课,对私学则不强求,各依条件而设。

共济学堂辟置体修课场,也就不足为奇了。

此时雪水尚未干净,操练场的黄土平地还有些泥泞,但已经有一个班的学子身着短褐,跟随体修老师喝声练拳。

他们练的是锻体拳。

凤凰书院刊印的已经广泛流传开来,在各地州县的书铺里,花上百文钱就能买上一本。图文对照,解释清晰,易学易懂,而拳路也不复杂,坚持习练,就能强身健体,而且,还有一定的技击性,可以防身之用。

当然,不能与军中习练的军体拳相比。

这一大群官人从操练场旁边缓缓经过,场上练拳的学子们却似没有受到影响,没有谁引颈张望,仍然专注地喝声、出拳。

“……不错,专注方能为学。”文教司郎中张致远看了一会,微微点头。

过了操练场,迎面两座建筑。左前方是一座歇山顶的殿堂,右侧后是一排青瓦学舍。

歇山顶的殿堂青瓦红褐墙,青瓦学舍上下两层楼,也是红砖建构,没有涂漆朱,而屋梁窗槅也未做雕琢漆饰,看起来十分简朴。但因设计上的巧妙构思和工匠的技艺出色,使得各种细节都处理得极好,并不觉得粗陋,反而有一种质朴之美。

张致远、苏駉、何涣等学官都暗暗点头。

这学堂的建构处处与学风相谐,学子身处其中,便如有潜移默化之用。

何涣问陪行身侧的夫子:“这学堂建构何人筹思?”

在他想来,必定是饱学之儒方有此丘壑。

却听那夫子回道:“大致构略均出自名会首之意。”

何涣捋须的手一顿。

苏駉咳笑一声,依模依样说了句:“倒是难得。”

“哼!拾人牙慧!”何涣翻了下白眼,甩袖不理会,心中却又默默为那位名氏女会首加了半分。

众人先去左前方的殿堂,即敬奉先圣先贤牌位的祭祀殿。这是规矩,即使天子视学,也必须先去祭祀殿祭拜圣贤,以表尊敬。

殿阁上悬匾“敬道堂”,黑漆正楷,端严肃穆。

殿内供奉儒、墨、道、法、兵、农、商等各家学说的圣贤牌位,分列摆置,约摸有二十来位。

这种不仅仅祭祀儒家先圣先贤的做法,已经由凤凰书院渐渐影响至其他书院,很多书院都如凤凰书院般设立“礼圣殿”和“奉贤殿”,前者奉孔子及五配享——颜子、曾子、子思、孟子、荀子;后者奉诸子百贤。

那些小学塾没有条件建两间祭祀殿的,便将诸圣贤的牌位同祭一殿,但儒家一圣五贤的牌位必定是摆在最前面的位置。

敬道堂内的摆放有些不一样。

孔子的牌位之后,是墨子的牌位。

众位官员面色都显露出惊愕,其他且不说,但墨子竟在孟子前面?

时下孟子还没有“亚圣”之称,但宋人对孟子的重视更甚于前代,“崇孟”之风颇为盛行,很多大儒著书立说都称为“继孔孟之学”,而何涣便是其中之一。

何涣的脸色已经黑了,双眼瞪着厉光,严声喝问。

章舜举抬袖拱手,面容谦和,不见惊色,“共济会立会之旨,秉承儒家之‘仁’和墨家之‘兼爱’。不具仁心,无有兼爱,则无共济会和共济学堂之立。故,首祭孔墨二先圣,以教学子仁心兼爱,学成后回馈周贫。”

似乎有些道理。

一些官员的脸色缓和下来。

也有官员仍然皱眉不豫。

何涣嗔眉瞪眼地就要驳斥章舜举。

“何祭酒,”宋藻目光止住他,神色端然道,“圣贤之前不得无礼。”

何涣愧然退后。

众官神色都肃然起来。

以两位相公为首,诸官随后,向着众圣贤牌位长身揖拜。

祭拜后出得殿外,何涣绷起脸,瘦削面庞显得更是峻刻。

宋藻摸了摸颌下短髭,微微笑道:“民间有句俗语,到了什么山头唱什么歌,讲的是因地制宜,很有些道理。办学亦如此,教义不同,便有差异——入武学得拜兵家,入律学得拜法家,入医学则拜神农氏,……不可一概而论。”

张致远职管文教,私学在其职辖内,便也道:“共济学堂以兼爱立义,无可厚非。‘兼相爱,交相利’,亦合仁义之道嘛。”

大宋学风颇为开放,官府对私学管得很宽,教义学风科目皆由私学自主,只要不是宣讲邪风歪学或大逆不道的议论,官府都不会干涉。像共济学堂这种祭祀圣贤以孔墨并举,在文教司来看,并无背逆之处。

何涣心里仍有些耿耿,但此处不是国子监,也非官学,而礼部侍郎和文教司郎中都不以为意,两位参政也未置喙,他若揪着不放,便会有管得过宽之嫌,却也不愿出声附和,沉着脸不语。

宋藻、张致远均知他性情,一笑置之。

众人便往右去,行出百步,便到那排青瓦学楼前。

一层是小学学斋,舍内正在上课,有琅琅的读书声传出来。

腊月天正冷,各楹舍的槅窗都只张了条小缝,里面的学子并未注意到外面来了群视学的官人。

众官立在庑廊下,听了一会书声。

叶梦得便问这栋学楼共有多少楹舍,可纳多少学子?

章舜举回道:“一层小学斋十楹,二层大学斋十楹,每楹纳三十人,共可纳六百学子。”

“六百学子!?”叶梦得吃了一惊,朱震及众官员也都流露惊讶之色。

须知,一个大县县学的生徒名额不过**十人,而一个中等州的州学生徒名额也才六百人而已。

即使共济学堂不像州县官学那样学费全免,而且还给廪膳钱,但这里是义塾,学费显然不会收得太高,如此收录学子越多,负担越重,月月都得贴钱。

叶梦得便问:“学费几何?”

章舜举回道:“按学龄计取,小学斋每生每月三十文,大学斋每生每月五十文。如需学堂供膳宿,则膳食、宿费另计。”

众官略一计算,六百学子的学费加起来恐怕仅够勉强支应夫子束脩,而学堂的建造维护,夫子膳宿,文教用具,杂役雇佣……这些项都是只出不进的花费——共济会得年年往里贴钱,还不是小数。

便听章舜举又道:“即使只收三五十文,也有无力支付的。对此,学堂设立免息助学金,学子入学时可签贷契,约定三五年内归还;若到期仍无力还者,则记息续贷——学堂收取一分的低息,非为牟利,而是避免学子无压力反生出怠惰。”

“善。”叶梦得捋须微微点头。

户科给事中许景衡也点头道:“商贾言利为本,然共济会聚集诸商,共行义举,分利周急,此谓之以利和义。”

叶梦得呵呵一笑。

许景衡向来倡言“以利和义,而不以义抑利”,这句话明面是赞扬共济会,暗里是在宣扬他的观点。

朱震的脸色就不好看了。

然许景衡这话是赞共济会行义举,朱震心里正打着共济会的主意,便不好反驳。

心怀耿耿的何涣却没这顾忌,当即板脸哼了声,“君子言义不言利。”

这话是暗讽共济会就算做出仁义事,也不能掩盖商贾言利的本性,顺带也讽了下许景衡义利不分非君子。

宋藻但见许景衡轩眉要驳斥,当即哈哈一笑,引来众人目光,说道:“今日只为视学,不辩义利。——这助学贷是极好的事,值得彰扬。若天下商贾、士绅皆行助学义举,则文教就可大兴了。”跟着又问章舜举:“这些学子既贷学款,日后如何归还?”

章舜举道:“小学时可在学堂做些扫洒、浆洗、膳厨帮工,入了大学可在共济会所属作铺做工,赚钱还贷。”

何涣哼道:“学校是传道授业之所,让学子做这些杂役雇工之事,岂不误了学业?!”

便见一些官员点头,显见也有此想法。

章舜举语气徐徐道:“孔子言,知行合一。墨子道,‘士虽有学,而行为本焉’。这些学子家境既困,求学除了知书知礼修道德外,亦应身体力行,掌握自立谋生之能,不致于出了学堂后,无谋生之技,又成不安之民。”

何涣怫然道:“学成科举入仕,怎至无谋生之途?”

章舜举微微一笑,道:“科举之途,如独木之桥,千军万马,挤一桥而过,寒窗苦读十余载,及第者不过一二。即使朝廷广开制举,然中者仍是少数。而学堂所收学子,皆家计艰难,甚至有衣食无着者,哪有财力可供其苦读七八载、十余载,乃至数十载?”

宋藻点头,“大凡中户人家,举一家之力,方可供出一进士。即使制举考吏,亦是千中取一,读书人落第者众。一般平户子弟确实难以进身。将精力耗费在科举上,以至家计更为困窘,倒不如谋得一技之长,安身立家。”

“正如宋侍郎之言。故而敝学堂教以非仕,而是修德、学知、安身立命。学校非徒为养贤之地,也应是教化安民之所。于坊郭贫户、乡村子弟而言,更应以后者为重。是以学堂以十四为大学之龄——比官学提前一年——入大学斋的前两年学仍以文德之课为主,而第三学年则入各类协议铺作务实践,学技艺,学期满即可就业于铺作。如此,既兴教化,又助安身。而民间可少愚民,街坊可少闲赖,铺作亦可得有知有礼之才。……假以时日,若百业皆有德智学子,则德智亦影响百业焉!”

章舜举说的最后一句,是名可秀的原话。

共济会的商贾会员愿意出资建学堂,一是博善名,但更重要的原因是要培育有知识的忠诚雇工。因为名可秀有意识的引导,那些因拥有技术而赢得更大市场的大商贾都渐渐意识到,要想保持他们的优势,不能固步自封,必须不断提升技术,而提升技术不仅靠经验,还得有脑子。而读书人比起不识字、见识少的工匠,显然更有脑子。但读书人多半不愿从事贱业,即使潦倒得在街上摆字摊,也不乐意给商人做工。于是,名可秀提出的“自建学堂,助学为贷,契约养工”打动了有需求的大商贾,纷纷出资,投入到学堂兴建中。

事实上,那些家里无力支付学费的学子在入学时多半都签了契书,名为“定向养才契书”,约定学子学业完结后将在什么商号从事何职,而在学期间的一应学杂费、膳宿费都由签约商号负担。

这种“定向养才”方式渐渐地被其他商贾借鉴,越来越多非会员商贾也向共济学堂投入助学金,要求共济学堂为他们培育“定向养才契约生”。

随着共济学堂在各府州县的建立,随着越来越多的大商贾也纷纷开建定向养才学堂,越来越多的贫穷子弟和平户子弟得以入学读书。及后,官府也开始兴建专门的机械技术学堂,招收普通平民子弟入学,学成后分遣至冶炼场、造船场、农机场、工械场等等。

随着这些契约学子进入到各种技作行当,推动了冶炼术、造船术、航海术、印刷术、农耕机械、工坊机械等各类技术的发展。

而眼下正因章舜举这番话且作沉吟的官员们,并未意识到共济学堂“教之非仕而以技”的做法将带来大宋的“技校文教”,并因之带来了一个浩荡的技术革新时代。

此时此刻,这些官员们却在为读书人学成后从事贱业而皱眉。

叶梦得瞟了眼宋藻,没有说话。

尽管他心里有想法,但文教属礼部管辖,他不愿多作置喙,而且他也不想贸然开罪学堂幕后的主事者——在户部商令商策的推行上,他还有诸多需借助名可秀的地方。

朱震说了句:“教以非仕,这话倒是有理。读书人嘛,不能都求利禄。”

这话实际上是隐隐指责学堂“教以技,从鄙事”的做法。

何涣则是直言责斥,“学校当以养贤弘道为旨,士人当以耕读为本,岂可以持贱业为道?”

时下士人皆以贱业为耻,不务贱业是读书人通行的想法。

章舜举依然一副谦和神态,说道:“事农当然好,但有田者少,无田者多,而坊郭贫户更无寸亩。安身立命,如奈何?就算圣人,也有贫贱从鄙事之时。”

他说的是孔子。

孔子的出身并不富贵,他是鲁国孔氏贵族和一名平民女子野合所生的私生子。在孔子所在的春秋时期,性很开放,一男一女瞧顺眼了野合是很寻常的事,女子未婚而孕也不为时人所耻,有母而无父的私生子很多。孔子少时只知母不知父,随母居在平户里所,生活贫困,十七岁时母亲便丧。孔子为谋生计,从事过多种贱业及“鄙事”,包括做过丧礼的吹乐手。

当孔子成名后,有位大宰曾对孔子的弟子感叹道,孔子什么都会,真是圣人生而知之啊。孔子知道后,便对弟子说:“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前一句是说他少时贫贱,所以会做很多事,并不是生而知之;而后一句则是教导弟子多才多能,包括做鄙事的技能。

至孔子之后,儒家子弟践实务的就越来越少,而贱鄙事之风越来越盛。及至唐人宋人,士人都避讳孔子身世,认为有损圣人光辉,但谁也不能否认,孔子三十以前贫且贱,从鄙事为生。

何涣气得瞪眼吹须,辩解道:“孔子从鄙事,此为生计所迫,及后传学弘道,才是正途。”

章舜举呵呵一笑,“这些学子亦是生计所迫,若得以改善,自当向上进取。”

这时宋藻接过话道:“教化安民,这个义旨符合圣人之道啊。圣贤有云,欲明明德于天下者,修身、齐家、治国。修身、齐家之后,才能治国、弘道。若家计都无着落,又何谈齐家?天下万万子民,非人人可成贤才,若教之以德智,谋之以生技,则为民生之幸。而少一家贫户,则多一分安定,长远而言,益于国家。”

宋藻这么一说,大家都不说话了。其中,有认同的,也有不认同的。但不认同的官员见两位参政都默不作声,便也默然了。

章舜举适时引领众官人沿着廊庑往前,视察完小学斋又往楼上的大学斋。

上下学斋都有楹舍空着,显见学子还没有招满。

叶梦得便问:“已招了有多少学子?”

章舜举回道:“已录三百七十九名。明春在安居坊招录,届时将招至六百。”

安居坊的这所共济学堂比内城两所都要大,虽然建在坊内,却并不限于坊内招生,内城外城和京城周边的贫家子弟都在招收范围内——已经收录的这些学子部分来自内城,部分则来京城最近的仁和县两个镇市的贫户。

叶梦得心里盘算着等明年长定坊、永宁坊的共济学堂建成后,就将慈幼局八岁以上的恤孤都送进去,既让这些孤弃儿得到小学大学的完整教育,同时也省去朝廷在这方面的开支,而且,以后的谋生也解决了,一举三得。

叶梦得捋须眯了下眼,共济学堂这种办学,必须支持。

朱震心里也在盘算着,如果户部再掐工部预算,就从共济会要捐助。

至于学堂办学上的不妥之处,日后再论不迟。

作者有话要说:继续侧描呀侧描~~~~~~~~~~~166阅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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