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许酬回到会仙楼时，已是深夜了。她轻手轻脚的走进自己的客房，合手关上了门。屋里一片漆黑，她将额头搁在了门框上，轻轻的叹了口气。
“回来了？”冷不丁的，一个男声在她的背后响起。
许酬哆嗦了一下，吓了一跳。当她转过身时，一个身影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你去哪里了？”陈琦冷声问道，“是去见天家了吗？”
许酬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她虽看不清陈琦的表情，却也知道陈琦不是太高兴的。
“虽说汴京宵禁时间晚，但你这么晚出去，好歹也该知会我一声。我本来就是负责护卫你安全的！”陈琦不满的说。
“是我的不是。我本以为很快就会回来的。让你担心了。”许酬歉意的说。
“现在正是关键的时刻，你不能在还没进入朝堂之前，就在外面出事了。又何况，以后也许我无法步步紧跟保护你了，你自己更需要小心一些才是啊！”
“你真的决定了吗？真的不想同我一起进入朝堂吗？”许酬一听他这么说，便有些烦乱急切的问道。
“我的职责就是护你周全，直到你进入朝堂。将来，你还不知道会面临多少的明枪暗箭。你在明处，就需要有一个人在暗处。我身处江湖，远比我进入朝堂，要对你更有助益。”陈琦严厉的语调，有些缓和了下来，“放心吧，我还是会一直在你身边的。也许你不会时常见到我，但并不代表我不在。”
许酬在黑暗中嗯声同意了。她已经习惯了这八年来陈琦的一路相伴，他就如同她的兄长一般。如今，虽非告别，但却让她无端生了一种离别之情。再过两天，就是她要开始着手实现自己志愿的时候了。
背后，是血是泪，是不忍回顾的过去。前方，是荆棘是坎坷，是吉凶莫测的未来。从现在起，她只能一路向前，抛却所有过往了。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射进集英殿的大厅时，两百多张低案便已摆放妥当了。文房四宝也已置放在案。大殿两侧的那些高大的书法屏风，早已撤去。殿内显得有些空落落的。
今日，庆熙元年的殿试便要在这里举行。通过礼部省试的两百多名贡士，将在这里进行答卷。皇帝、宰相、礼部和翰林院的数位殿试官也会在这殿上监考。
辰时，参加殿试的贡士们鱼贯而入，个个面色肃穆。今日，几乎就是决定他们一生的重要时刻了。众人按照省试的名次排位坐定，许酬几人便是坐在头两排的位置，就在紫檀宝座的正下方，煞是显眼。
少顷，赵衡与殿试官们进入大殿。礼部尚书陈寅桓宣读了考场的注意事项后，赵衡从宝座上站起身，接过了贾苏呈上的玉匣。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他从玉匣中取出的一张荐纸上。
只听赵衡朗声宣读道：“此次殿试的题目是：以《臻园赋》为题，在一个时辰之内，写作一篇不少于千字的赋文。”
话音刚落，赵衡便望向宰相丁谓和其他几位殿试官。
这次的题目，只有三个人提前知道，那便是皇帝、宰相和礼部尚书。在宣读完题目之后，丁谓意味深长的笑了。而除了陈寅桓以外的其他几位殿试官，则不约而同的眉头都拧巴到了一起。
赵衡观察着这几位的表情，心中便了然。看来自己先前猜的果然没错，的确有人在赋题上动了脑子。而这位礼部尚书，怕也早就是丁谓的人了吧。
此时台下的众位贡士们，已经开始构思了。没多久，几乎所有人都开始动笔了，除了一人。
陈琦端坐着，丝毫没有要写的意思。一位翰林殿试官走到他面前，看了一眼案上贴着的他的名字，纳闷的问道：“陈琦，已经快一刻钟的时间过去了，你还不打算开始动笔写吗？”
其他几位殿试官也围了过来，就连丁谓和赵衡也都注意到了。
谁知陈琦却站起身来，平静的说道：“学生是不打算答题了。”他顿了顿，道，“因为这个题目，实在是不值得去答。”
大殿上安静的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到。
“放肆！你居然敢藐视本朝殿试？你这也就是在藐视天家！”陈寅桓监考那么多年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他怒不可遏，转身作揖向赵衡禀道，“天家，这个考生胆敢扰乱考场纪律，干扰他人作答。还请天家将其驱逐出殿！”
他们刚才的对话，赵衡也都听得清清楚楚的了。更何况，那是他所认识的陈琦，他自是多留了分意。
赵衡并未急着下令，而是说：“这倒是挺有意思的啊。先不着急驱逐他，问问他这题目到底怎么不值得回答了？”
赵衡饶有兴致的看着陈琦，丝毫不理会周围几个大臣焦躁而诧异的目光。既然有人想借赋题兴风作浪，他也乐得做个煽风点火的。事情闹大，何乐而不为呢？
只见陈琦不慌不忙的说道：“谢天家宽恕。学生认为，诗赋文章虽然重要，但治理国家绝非靠的是浮华文藻，实务策论才应是考察根本。学生觉得此种科考方式，不利于齐宋选拔有真才实学之人才。上欲好之，下必从之。长久来看，朝廷也会形成浮薄风气。因此，学生以不作答作为本人回答该题的答卷。”
“真是笑话！考察诗赋是历代科举定例，岂是你说改就能改的？你定是不善词章，才口出狂言，妄图以此旁门左道的方式引起天家注意！”陈寅桓厉声说道。
“陈大人，陈琦乃我‘潜山才子’之一，文采非常，并非如您所说的那样。这点，作为他的同窗，学生可以担保。”许酬在此刻站了起来，为陈琦辩护道，陈琦却有些神色讶异。可许酬此时却完全没有看他。
她接着说道：“文士道义存于胸中，英华则显现于外。以文藻取士，本意是考察外在的表现而探查胸中的内蕴。言辞难以规范，亦可矫饰。如今世人更是刻意追求新奇、妄肆胸臆。这又如何能客观评定呢？”
“你……你怎么也……”陈寅桓当然是认的出许酬的，她的省试考卷还是自己定为头名的，却没想到她也会为陈琦出头。
赵芳也站了起来说：“学生表示附议。”
“学生亦认为陈琦兄所言在理。”范泽中站起了身说道，“更何况，‘臻园’是宫中为了庆贺太后五十大寿而建的园林，耗费甚重。北方战事吃紧，财政捉襟见肘，却还行如此劳民伤财之事。以赋写臻园，学生也实在不知道有何可写的。难道各位大人想得到的是一篇篇假辞假意、虚伪逢迎的文章吗？”
丁谓一直听着，没有插话。赵衡也是一副看戏一样的表情。
“反了！反了！都反天了！天家，还请天家定夺此事！”陈寅桓也是不想和这位名相之后理论，便将难题抛给了赵衡。
赵衡倒是没有动怒，心平气和道：“这还没进入朝堂呢，你们就这么多不同的意见。朕看以后你们个个都应该做谏官。”他转过头对丁谓，面上绷着，却又带着点幸灾乐祸的语气说，“这题目当初是你们拟定的，现在出了岔子，你说该怎么办吧？”
“这……回禀天家，当初老臣也是拿这个题目给天家您过过目的，您可是首肯的。”丁谓推诿道。
其余的贡士们都纷纷停下了笔，不知究竟还要不要写下去。
“天家，学生游九言，有一提议！”游九言站了起来，恭敬的向几位殿试官拱了拱手说道，“圣人云‘言之无文，行而不远’。考察文章功底仍是大有必要的。更改科举定例，兹事重大，非今日就能决定，还应从长计议。因此，学生认为原题还是要做的。但是既然大家对题目也有一些不同意见，不妨就由天家当场再加试一道题，并宽限一段时间，允许我们今日在殿上将两题一并作答可好？”
赵衡闻言，满意的颌首赞同道：“朕看这个主意不错。诸位爱卿，你们意下如何？”
“老臣也觉得可行。”丁谓很快说道。
陈寅桓见宰相都已经同意了，也给自己有个台阶可下，他便也附和赞同了。
“好，既然这样，朕便再加试一题。”
赵衡想了想，片刻便有了主意，他轻松笑道：“你们都是人才啊，居然能把朕和朕的大臣们都难到了。那就加试一道策论，论如何为朝廷拔擢人才。限你们在两个时辰之内答完这两篇。”
如此这般，方才平息了大殿上的一场争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