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散去后，许酬辞别了范泽中，便和其余几人走在出宫的路上。他们此刻都沉默不语，各怀心事。
游九言出其不意的问许酬：“许兄是否在书院时就得知天家的身份了？”
许酬不假思索的回答道：“我和你知道的一样晚，我也很惊讶。”
“哦，你们那时候在书院的关系那么好，我以为你是早已知道的。”游九言嘴上虽这么说，但面上和心里却是一点都不相信的。
“九言兄何出此言？我待大家难道不是都一样的好吗？”许酬轻松的笑道，眼里却有了一丝戒备。
“有吗？我觉得你对天家可是格外的好。”游九言觉得许酬刚才的回答好像是某种挑衅，回击道，“当然也有可能是我多想了。天家那时装成富家子弟的样子，大概你们富家子弟之间才会格外投缘吧。”
许酬停住了脚步，玩味的看着他，没再多说什么。倒是游九言被她这么一看心虚了起来，便拂袖而去。
“这游九言，整天瞎揣摩个啥？别听他胡咧咧了！”吴猎在一旁安慰许酬，又转头问赵芳，“哎，我说赵芳，你不是过去一直在汴京待着的吗？你怎么也没认出天家？”
“我统共也就见过天家两次，还是在他年少时远远的见上一眼的。我哪会想到天家能来潜山书院，还待了那么久。”赵芳至今尚未缓过神来。
“天家显然不希望我们说出他之前在潜山的经历。”陈琦冷静的说道，“这里不是议论此事的地方。我们还是先回客店吧。”
回到会仙楼的客房里，许酬碾碎了蜡丸，取出一条小笺。只见上面熟悉的笔迹写着：“明晚子时，阆苑‘留娴居’见。阅后即焚。郑衡。”这一次，既没有用皇家的笺纸，那“衡”字上，也多添了一笔。许酬将纸放在了烛火上，看着它燃烧殆尽。
汴京城的下桥南、北两斜街，是妓馆一条街。珠帘绣匾，莲灯彩帛，不论寒暑昼夜，皆骈阗如此。街上和主楼槏面上皆是莺莺袅袅，粉面柳身。唯独一家名为“阆苑”的妓馆，却是大门紧闭，冷冷清清。可全汴京城的人都知道，这里是官办妓馆外最奢华的一家私营妓馆，只招待巨贾富商。其主人据传是一位低调神秘的两浙富商，只是鲜有人见过他。而也只有宫里少数的几个人知道，这里也是皇帝赵衡最爱在民间私访的一处地方。
当赵衡走入“留娴居”时，一个手扶玉色双燕戏柳图缂丝团扇，身着天青色薄绸褙子的柔弱身影，正倚着窗边阑干背对着他。
听到房门关上的声音，许酬转过身来，深深的凝望了一眼赵衡，便行了个万福礼：“民女拜见天家。天家万福。”
赵衡快步走过去，在她面前停下了，仿佛是近卿情怯。眼前之人，正和他日日夜夜梦中所思念的一般，不变的仍然是那样的玉面柔颜，仍然是那样的忧郁坚毅
他一时情绪万千，哀喜交加。哀的是他们隔了那么久才相见，她可知他的相思之苦？喜的却是许酬换了女装见他，而且并未行叩拜大礼,两人之间未见赵衡一开始所担心的生疏。
许酬的眼中竟也微微闪动着泪光。她抬起了白如素玉的手，伸向了赵衡，却被他一把握住。赵衡将她的手拉向自己脸旁，自己的手掌也压了上去。他闭上了眼睛，感受着许酬掌心的温暖，眼眶也微微泛红了。
“天家……”许酬的声音轻颤着，一如即往的沙哑，却又柔情万千，“您不该在深夜来这里见我的。”
“那你，又为何愿意来见我呢，珞苒？”赵衡睁开了眼睛，微低下头，深深的望入她的瞳孔中。那里，只有他一人的身影。
“我……我也不知道。”许酬的目光躲闪着，“天家的命令，何人敢不从呢？”
赵衡知她又是在说违心的话。
“既然如此，那我的话你都会听了？”
许酬瞪大了眼睛，松开了手，一脸哀求的望着他。
赵衡见她这样，虽有心软，但还是说了下去：“我知你有本事，若我不加阻拦，你定会得偿心愿，顺利的进入朝堂。”
“但是……”许酬帮他接了下去。
这样的灵犀，他们在潜山的时候就已经培养出来了。赵衡还是接着说道：“但是，若我阻拦呢？珞苒，进宫陪我吧，我会封你为妃。甚至，也许以后你也会成为皇后的。帝位虽然并非我一心所求，然而成为皇帝，还是有一点好处的。那就是我想做什么，便可以做什么了。”
“天家，您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是想必您也知道我会如何回答吧。”许酬虽然又再次拒绝了，但语气却较之以往缓和了很多，“我又何尝不想陪着您？可后宫于我，就如笼于雀鸟一般。天家就算得到了我，也不过是一个曲意逢迎的假人。真正的许酬也好，珞苒也罢，都是应该在紫宸殿上仰望着您的！”
赵衡心中滋味万千。感动，却也不甘。理解，却也失落。他不再说什么了。
“天家，若是说过去进入朝堂，只是为了完成我复仇的心愿。那么如今，您却给了我另外一个理由。”许酬坚定的说道，“我要助您，重掌大权！”
赵衡的面色由惊愕到感动，再到疑惑。
“重掌大权？此话怎讲？”
“天家，请恕我直言冒犯。想必您也早有所耳闻，这朝堂之上，乡野民间，都在传说太后垂帘听政、大权独揽，试图架空您。而宰相丁谓权倾朝野，又和太后形成了犄角之势，貌似忠于皇权，实则只为保住自己的势力。”
赵衡略有尴尬，虽然知道她所言不虚，但还是皱着眉头背过身去，走到了桌边坐下。他拎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两杯水。
“你说的是事实，甚至连号令宫禁内殿值的虎符都不在朕的手中。朕自登基以来，一直韬光养晦，却步履艰难。可你说要帮我，又要怎么帮呢？”
许酬也走了过去，坐下来接着说道：“天家，首先您须有自己可用之人。石家、新晋的官员，甚至是宰相丁谓，都有可能成为您的人。”
“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难啊，我又何尝没有想过。甫一登基，我便去见了石太妃和枢密使石述安，可他们也只是说了一番客套话，丝毫没有愿意帮扶我的意思。”
“这是自然的。先帝毕竟是他们的至亲，却在登基后不到短短的几个月时间，便中毒身亡。而您看似没有花任何力气，就登上了皇位。他们心中一定是很难接受的。况且，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对于太后和您，他们也一定是抱有戒备心理，而不会轻易择主而事的。”
“那你刚才说的拉拢石家，要怎么做呢？”
“石家、宰相、新晋官员，这三者看似毫无瓜葛，但若是能找到他们共同的利益所在，找到他们共同的目标，那就很容易招纳他们了。而这个共同的目标，就是太后！”
“太后？”
“天家，这过去一年间发生的种种波折，难道真的只是机缘巧合，难道真的只是裕亲王策划的谋反之举吗？”
“这个我也想到过。我暗中也派了人去偷偷查过，但是先帝驾崩已逾半年，证据实在是太难找到了。”
“天家英明过人，果然明白我在说的是什么。若要撬动石家，最行之有效的方法，就是查出先帝中毒的真相。”
赵衡有些玩味的看着她的眼睛，幽幽的问道：“你也觉得背后的主使，其实是太后？可你不在宫中，又是凭什么推断出来的呢？”
许酬心中一惊，知自己刚才有些心急，不小心说错了一句话，便急中生智的说道：“天家，若您去汴京的瓦肆走一圈，便也能得到同样的推断了。无风不起浪，即便是说书故事，我相信其中多少还是有几分可信的地方。”
赵衡狐疑的表情有些松释，但仍然将信将疑，嘀咕道：“这民间都已经传的这样神乎其神了？看来鲍正傅关的瓦肆还不够多。”
“天家，今夜时间也不早了。您再不回去，太后便要起疑了。”许酬趁机打断了他进一步的怀疑下去。
“也是。”赵衡站起身说，“我答应你，我不会阻拦你的。其实殿试的题目我也知道，现在便可告诉你。”
许酬将手指放在他的唇上，示意他不要说：“天家将信任交付于我，我亦会对天家、对齐宋赤诚相待。我要堂堂正正的走进紫宸殿！一个贤明光正的君王，必然也须配上一班光明磊落的臣子！”
赵衡赞赏的微微颌首，他将许酬的双手握在掌中，贴在了胸前好一会，这才难舍的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