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风望着已被他改造成储藏室的客卧,有些后悔了。
他从来不是一个冲动的人,但是这次,答应廿七收留他真的只是一时的血气上涌,实际上,他根本还没做好照顾一个人的准备。
租的这套小公寓虽然是个两室一厅,但是穆风一个人住,父母断绝了来往,又没什么常住的朋友,那间客卧早就被他当成了摞叠旧物的仓库,就算偶尔戚绍川来过个夜,也是和他蹭一张床。
廿七……总不能与他睡一张床吧?
不过,既然已经答应了,出尔反尔也不是他的风格。
穆风从柜子里取出一套枕被,挂在阳台的金属栏杆上,晒着太阳打的蓬蓬松松的,他拍打了一会,动作渐渐慢下来,过会回过身去靠在栏杆上。
廿七一直在屋里站着,他的新主子忙里忙外的倒腾,却一点要求他去做的事情都没有。便只好将目光锁定在穆风的身上,看阳台上的男人沐着一身明光,过了会,那光就从外头踱进来,在廿七面前停顿时还带着一点太阳的味道。
他发现,在阳光底下,穆风的头发稍是浅的,像染了一层明丽的晚霞。不像他以前的公子,不管是白天黑夜还是杀人取命,衣裳都是一尘不染,头发却黑到极致。
廿七看着穆风的发顶,觉得他身上有人的气味,活生生的人。
“今晚要委屈你睡沙发了。”穆风对他说。
廿七放过了那抹霞色,点头称“是”。
穆风本来也不指望廿七能回答出什么别的词来,但这么一个干净的“是”字倒是让穆风想起来了,至始至终,廿七身上最让穆风觉得不舒服的,就是他这种唯唯喏喏从不反抗的态度。
除了是,就是好,不逼不动,不问不答,让穆风觉得自己在跟一个人工智能讲话。
不过人工智能还有点好处,那就是只要充满电,就不需要他操心。
而廿七……
穆风摇摇头。
跟廿七在家里耗了一整天,他发觉廿七虽然对现代社会的适应度很高,但常识几乎为零,唯一的那点了解还是在外面流浪的这几天自己慢慢摸索出来的。比如什么是能吃的,什么不能吃,马路中间是跑“不栓马的马车”的,门把手是拧的而不是踹的……
除了那些,更多的廿七无法理解的东西,通通被他归在了“机关术”一栏里,简单粗暴。
一个人可以伪装自己的性格和知识,却不能伪装从小养成的本能。穆风是个医生,对生命负责的基本准则要求医生们必须时时刻刻注意着微妙的生理变化,倘若廿七真的是装的,那他总会露出马脚。
但与廿七打交道的这一天,穆风基本确定了,他是真的一窍不通。就算穆风再不相信什么穿越的鬼话,也只能暂且把他当做一个一无所知的古代人看待。
为了不让廿七因为缺乏常识而在家里暴毙身亡,穆风不得不从最基本的常识开始教起。所幸廿七的学习能力很强,只要是穆风演示过一遍的东西,他马上就能记个七七八八,虽然还很生涩,但的确省去了很多麻烦。
一天下来,等把基本生活常识灌输的差不多,穆风已经精疲力尽、口干舌燥,整个人挂在沙发上就不想动弹了。
一掐表也到了晚饭时间,穆风没有做饭的兴致,决定直接带着他出去觅食。
小区后门的马路对面有个家常菜馆,是个家庭作坊,虽然菜品不是很多但是口味很地道,以前穆风在医科大念书的时候经常来这混饭吃,几年下来,开店的一家人也都对他这张脸很是熟悉了。
这回穆风领着廿七进门,熟门熟路的选了一处安静的地方坐下。
老板的儿子如今也是一名大学生,闲暇的时候会回来帮家里人搭把手,见穆风进店很熟络的迎了过去。
“穆风哥,今天没上班?”
穆风接过两张印有图片的菜单,把其中一张递给廿七,“嗯,今天带个朋友来。”翻了翻菜谱,发现竟然又添了新的菜品,看了有一会,穆风抬头问廿七,“想吃什么,选一个?”
廿七双手捧着菜单,两只眼珠在五花缭乱的图片里绕来绕去,半天没说话。
穆风并不担心他看不懂现代字,带廿七来这家店的原因,也是因为他们的菜单每道菜都是配了实物图的。
尽管这样,十五分钟后,廿七还是一个字都没憋出来。
“这么难选吗?”穆风不禁也低头审视起自己这份菜单,明明都是很寻常的菜,西红柿鸡蛋,红烧茄子,清蒸排骨,醋溜白菜,他实在想不出就这样普通的极点的菜色有什么难选之处。
“这位哥,要是菜单不满意,你看想吃什么,我们也可以试着给你做一下!”二十分钟后,旁边的小店主也忍不住了。
廿七更加不知所措了,捧着菜单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最后轻轻的交还给穆风,说:“听公子吩咐。”
穆风纳闷的拿过菜单,“这么多菜,就没有一个想吃的?”
廿七,“……”
穆风看看菜单,又看看廿七,一种想法缓缓的在脑海中形成,但却没有说出来。他压下心中一点怀疑,也不再难为廿七,阖上菜谱自己点了几道菜,“鱼香肉丝,青椒土豆,一份西湖牛肉羹,再来两份米饭。”
“好咧。”
穆风从收银台处要了一壶茶水,给两人各倒了一杯,坐下时很随意的问了廿七一句:“爱吃土豆么?”
廿七想了想,“嗯。”
“那白菜呢?”
“嗯。”
穆风紧接问:“白菜和土豆相比,更喜欢哪个?”
廿七结舌半天,望着穆风说不出话来。
“西红柿和黄瓜相比,更喜欢哪个?”
这回廿七发话了,可也不是穆风想要的答案,他问,“西红柿是什么?”
……
等菜的这段时间,穆风都快把廿七逼疯了,他一个接一个的问题直把人打的躲也不及,只能微微拧着眉头,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着。
直到饭菜上齐,才算将廿七解救出来,好容易听到穆风一句“吃吧”,立刻闷头扒饭一声不吭。
穆风看他一口比一口狠,就跟三百年没见过饭似的,这还是在自己面前有所顾忌,要是搁上午没看见那会,还不知道有多狼吞虎咽呢!他以前主子就是这么虐待他的?
“慢点,谁跟你抢?”
廿七顿了下,然后着实放慢了速度,但是一口吞进去的饭菜就更多了,穆风都怀疑他有没有嚼就直接咽了下去。
一双筷子伸过去,压住了廿七的饭碗。
软的不行,就硬的:“以后,你要在我家住,要认我当你所谓的主子的话,就得守我的规矩。”
廿七手一抖,放下饭碗正襟危坐,该来的终于来了。
“别别,继续吃你的,”穆风把碗塞他手里,“别紧张,很容易的。”
“今天这条,正餐时间不能短于十五分钟,这是最低限度了。啊,用你们穿越党的话来说,就是一刻钟。或者,每口都要嚼三十下。”穆风点了点筷子说。
看对方有些困惑,甚至很是不解,穆风开口道,“为了你的胃好,明白吗,能做到吗?”
廿七看了面前并没有多大的饭碗一眼,将这奇怪的命令承诺下来。
而后,他就像个机械人一样,奉行着“一刻钟与三十下”的命令,穆风知道有些事情得慢慢改变,不能急躁,他时不时往廿七白花花的饭里夹点菜,又或者给他盛碗汤。
一顿饭,在穆风的压迫下,他们用了快四十分钟才吃完。
廿七的气色还不错,最起码没有上午那种急促的感觉了。
回家以后,穆风还记着心里搁置的那件事,他让廿七坐在桌子前,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溜七色的玻璃耳杯摆在廿七面前。这套杯子是他刚搬进来的时候,戚绍川送他的,因为颜色太鲜亮不是穆风的品味,一直藏在柜子里。
今天反倒派上了用场。
穆风一指七只杯子,说出了第一条指令:“替我选一个颜色,你觉得哪个适合我?”
廿七楞了楞,慢慢抬起一双灰瞳,偷偷打量了几眼穆风,伸手推出了橙色的杯子。
“为什么?”
廿七想起来下午他晒被子时,浑身有如披穿上一层日光,暖洋洋的,他说:“像霞光。”
穆风对这种比喻笑了笑,把橙色杯子放回去,又对廿七下了第二条指令,“给你自己选一个,随便选。”
这回就没刚才那么利落了,整整十分钟,廿七盯着套色的玻璃杯又再现了方才在餐馆的情景,他开始纠结,重复的在仅有的颜色里徘徊不定。许久,他抬抬手指,还没指出来就又沉沉放下。
他尝试以目光探寻,寻求穆风的帮助,指望穆风能像刚才那样替他做决定。
然而这次穆风铁定了心,就是不出手。
廿七开始有些焦躁,但没有特别明显的表现,最多也不过是攥紧了他的拳头。
他选不出来。
穆风没说话,过会他收起了套杯,将目标物换成其他几组不同的东西,或者单纯问一些并不是多难的问题。结果同样,只要是关于他自己的,廿七没有一组是选出来的,到最后,他甚至表现出明显的气馁,开始放弃做出选择。
穆风收起道具,倒了杯牛奶让他去沙发坐着缓缓神。
同时,也断定了,廿七有着许多人或多或少都会有的选择障碍症。只是他更严重一些,凡是有关个人的决定,他无一例外都彷徨抗拒,但是只要让他做关于穆风自己的选择,往往片刻就会得出精准的结论。
就算穆风没有专修心理学,他也知道这种心理状态肯定是不正常的。
这说明廿七心里压根没有他自己,他所有的思想全部围绕在他所依附的人身上。他现在的状态就像支藤萝,离了攀附的枝干就只能匍匐在地上,成为无法生存的空壳。
个性,是人能区别于另一个人的关键点。然而从社会学意义上来讲,丧失这种个性的廿七,根本算不上健全。
穆风从来没有想过,他接收的会是这么棘手的一个人。
他看了看沙发上闷声的廿七……
现在出尔反尔还来不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