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汝旸步出房间,侧脸看着那灯亮了一晚上的房间,半晌无言。
倏尔,汝旸端着托盘从长廊一边走过来,敲响那扇门,“玄奇?”他轻轻推开门,踩在地上未完成的舆图,走了进去。
“玄奇,吃些东西,嗯?”他将托盘搁在几上,看向伏案作图的玄奇。
“嗯?”玄奇抬起头,见是汝旸,惊异地笑笑,她放下笔和尺规,揉揉酸胀的眼睛,端起冒着热气的碗,眯起双眼,享受着氤氲的暖意。
汝旸跪坐在玄奇的身侧,拿起那副还未完成的舆图。玄奇一边吃一边打量着汝旸,恍然间,从渐渐落下的舆图后,玄奇看到了那双温暖如篝火的双眸,月白色的衣袖擦过自己的嘴角,那人笑着说道:“玄奇,功课做得不错,你今天是不是又不想练功?随贫僧去寺庙看看,如何?”
“你看甚?”汝旸放下舆图,奇怪地看着发愣的玄奇。
“没甚。”玄奇吹着粥,大口喝着,鼻头却愈加发凉。
汝旸看着她郁郁的样子,阖上舆图,徐徐说道:“玄奇,若是那件事让你为难,我向你道歉!”
玄奇闻言,抬起眼瞧瞧汝旸,“我没责怪你,说到底,也是我自己同意的。只是,我以为......至少不算是陌路人。”她重重将空碗放在桌子上,凝神看向汝旸,诚恳地说:“阿喏,我能求你一件事情吗?”
“何事?”
玄奇沉吟着,坚决地说道:“请您一定要杀了裴诚!”
汝旸愣神片刻,没想到玄奇竟提出这样的要求,委实与她性子不符,但他还是答道:“好!”
“您不问,我为何这样想?”玄奇有些心虚地看向汝旸。
汝旸沉默,过了许久,才斟酌道:“蒙受危险的时候,不能去解救,确实非常遗憾。所以,无论你有什么要求,我都答应!”
“哪怕是不合理的?哪怕是错的?”玄奇垂眼,十分哀怨地说道:“我不是置气,不是冲动,只是想弥补回自己的错误,不然我会对师父愧疚终生!”
汝旸没有听明白,但是他起身去更换下已是泪痕斑驳的残烛,等了许久,待玄奇平静下来,才幽幽问道:“玄奇,可以告诉我发生何事了吗?”说着,他转脸微笑着,望着玄奇,说道:“我会替你保密的。”
玄奇想了想,忖度着说道:“我把师父的十孔笛的吹奏方法教给了他,以此的代价是不要伤害娓姐姐,而却看着另一个歌伎当着我的面被带走。阿喏,”她眼神中透露出慌张的神色,“那个姑娘,应该不会有事吧?她看上去,比我年长不了多少。”
汝旸会意,想着从青庐里拖出来的那席芦苇当是了,却又困惑,只听玄奇继续垂头说道:“虽然是为了活命,但是也不能改变事情本质。阿喏,我很坏吧?不知道那个姑娘怎么样了?”
汝旸跪坐下来,试探着说道:“可能没活过昨晚吧。”
玄奇一听,受惊般地看向平静的汝旸,转而自嘲地笑笑,“也对,落到那人的手里,怎么会没有危险呢?这个罪过,真是大了!”
“便不是她,总还会有别人,她并非因你而死。”汝旸声音一扬,说道:“关键是,你们安好!”
“可是......”玄奇嗫嚅半天,却觉得自己本来也就是如此想的。
“如此想法不算过分,玄奇,没有人可以永远保护别人,每个人最后只能依靠的唯有自己。”
玄奇落寞地趴在长几上,哀哀叹道:“可是,一想到距离我不远处,人的生死跟我有关,还是很难过。”她抱着脑袋,“似乎像是无形的重压,还有上次那些土民,我也很惭愧,便是现实残酷,我也不能决断。阿喏,会不会觉得我很懦弱吧?其实,我只是害怕长大之后,也变得跟一些人一样,视杀戮为游戏,失去所有美好的感觉。”
汝旸瞅着颓然的玄奇,轻轻一笑,问道:“你说的是我们吗?”
玄奇闻言,连忙坐起,摆着手说道:“才不是呢!阿喏,你们跟那些士兵不一样,你们目的是为了魏国好,手段只是凭借而已。况且,裴诚身居高位,却出卖国家,难道不该死吗?至少是替那些无辜死难的将士们教训了他!”
汝旸点点头,转而却想起自己似乎也对叔徽说过类似的话,他深深看向玄奇,见她依然惆怅不已,便说道:“玄奇,我带你去个地方。”
玄奇抬起头,发出惊异的“呜”地一声。
“到了,你在这儿等一会儿。”玄奇闻声,从汝旸身后探出脑袋,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乐坊,“这不是娓姐姐居住的鹿鸣居吗?”
玄奇站在路边正想着,却见汝旸右臂下夹着一个长长的物事,走了出来。
“走。”汝旸笑了一下,没再多说什么。
玄奇不明白,但紧紧地跟在他身后。
“阿喏,你拿的东西重吗?需不需要帮你?”玄奇站在台阶上,搭了个凉棚,向下望去。
“不重,你放心去山顶吧!”
玄奇见汝旸如此说,倒也乐得清闲,加快步伐奔向山顶。
汝旸向高处看去,红蓝相间的影子渐渐远遁在茫茫岚雾中,常天门山口的台阶层层叠叠,山体高耸如云。
“到了!”在山顶等候已久的玄奇,看见汝旸的身影,连忙上前接过那个黑布包裹的物事,她拿着在怀里掂掂,闷声问道:“莫非是乐器吗?”
汝旸点点头,走到山崖边上,寻出几块还算平整的石头,“玄奇,你把包裹打开。”
玄奇趺坐,小心翼翼地将物事放在自己的腿上,解开上面的绳结,“额,真的是琴!”她惊喜地叫着,倏尔,反应过来,满怀期待地问道:“阿喏,你会奏琴?”
汝旸笑而不答,取过琴,将宽头放在右手边,扎紧衣袖,轻轻将手指放在琴弦上,微调着琴音。
玄奇抱着膝盖垂头坐在一旁,她听着从汝旸指尖沁出的泠泠清音,看着似鹤形般立在弦上的手指,其中中间两根手指显得格外修长,“过去不曾留意过,现在看来,这也下功夫才能练出来的。”
她虽兴奋,却也不敢打扰汝旸,只静静坐着听琴,仿佛间,自己竟是从群上包围之中,转而置身于浩淼水天之中,不知自己是否是身在行舟之上,心情也随着水势涨落起伏着,两岸苍翠遍布的青山夹道,随船而行,只是本该是一片澄明通透之中,前方多出了些许缭绕萦回的薄雾,让人捉摸不透方向。
玄奇迷失在云气里,怅然吟道:“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汝旸闻言,微微挑眉,琴音便不自觉转低,几声单音回旋后,便再没了声音。
“怎么了?”玄奇察觉出不对劲,挠着头说:“难道,我又说错了?”
汝旸摇摇头,微笑着说道:“此曲名为《流水》,是促成俞伯牙和钟子期的知音之缘的曲子。第一次听到的时候,确实如书上说的一般,浅如坠玉,时而亢似龙吟,似乎自己也随着松风,沉入山泉岚岫之中。”说着,他拨弄着琴弦,沉思道:“滚、拂、打、进、退,都是展现流水姿态,应先是含蓄飘渺,接着如山间欢泉般鸣响,紧随其后的才是万壑争流之相,具腾沸澎湃之观,如蛟龙怒吼之象。为何,你一听,却完全变样了?”
玄奇看着汝旸百思不得其解,不由笑了,说道:“文无定式,因人而异。或许阿喏听到的,确然在节奏、音准上都对,所以才如同书上说的一样。琴音如心音,阿喏的心境不同,所以想说的也就不一样了。”她走到汝旸面前蹲下,捧着脸,小心问道:“阿喏,是对裴诚的事没有把握?还是对别的没有把握?”
“你听到了什么?”汝旸淡淡问道。
玄奇试着说道:“似乎像是掉进了迷雾里,总看不清前路。”
汝旸看了一眼她,似是无意地说道:“看来我真是学不好琴。”他默默将琴放到一边,说道:“本想着让你舒心,没成想倒是自己心意混乱,让你见笑了。”
玄奇听着,不知道说甚好,尴尬地蹲到一边去了。
“你会抚琴吗?”汝旸忽然问道。
玄奇猛然抬眸,连点点头,倏尔,却又摇摇头,坚定说道:“不会。”
“真的?”汝旸察觉到她脸上的不自然,“听你刚才的见解,不像是不会啊。”
玄奇不好意思笑笑,真诚说道:“其实阿喏你抚得很好,只是每个人都不同,自然无法与书本上完全做到一样,这也没甚!”
汝旸起身,走到山崖边上,“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是的,我确实一直无法找到方向。只是,世人都是蒙住双眼前行的,无论凶险还是平坦,终是不能后退。”他侧脸看向玄奇,问道:“现在,你还觉得难过吗?”
玄奇正思考着汝旸的话,待反应过来后,连忙摇摇头,说道:“阿喏,我只是困惑,我们的侥幸是不是总要让别人受伤呢?是不是因为我们生活在一个环境之中,所以不管我们有意无意总会伤害到别人呢?”
汝旸想想,却也觉得无法自圆其说,正如他不曾想伤害任何人,可是阿直的残疾、洪岭的死亡都与他有关,还有那些不知名的将士,不正是在他的谋划中才牺牲的吗?“或许,有些伤害终是无法避免。”
玄奇“哦”了一声,走到汝旸身边,她抬起头望着晨光中镶上金边的侧脸,不觉发笑,轻轻唤道:“阿喏,阿喏......”
“怎么了?”汝旸平静地看着她。
“谢谢你开导我。”玄奇认真地说道,她说完,又眨眨眼睛,悄声说道:“以后,阿喏的妻子一定是个很有福气的人。对吧?”
汝旸吃惊地看了她一眼,说道:“你怎知道?”
“因为,不是所有人都乐于帮助别人,也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如何去宽慰别人。”玄奇慢条斯理地说完,“阿喏,我现在明白自己跟你的差距了。当危险到来之时,你总先想到别人,而我却考虑自己。所以,我就是凡人,但是你可以成为贤人。”
汝旸听了玄奇的话,不觉一笑,说道:“哪里有你说的这样好?你说这些,是为讨好呢?还是为了讨好?”
“阿喏,善听是每个人应该具有的良好品德,你怎么能怀疑我的心呢?要不要我把心刨出来?”玄奇一脸郑重地说道。
汝旸忍不住背过脸,轻笑着。玄奇弯着腰,想看清他的笑容,却看不见,无奈说道:“你长得这样好看,干嘛跟女子一样笑不露齿啊?”
汝旸斜睨玄奇一眼,趺坐下,放好琴,徐徐奏响,“这首曲子叫“述怀”,述吾之志愿,荡吾之襟怀。并不是只有表情才能让人看清内心。”他意味深长地看向玄奇。
玄奇站在不远处,心里又是一阵愧疚,有些话不能说,有些事情不能说,可是她忽然希望时间停滞在这一刻,她觉得阿喏与自己师父还是不一样,跟盈姜、萦暄也不一样,也可哪里不一样她也说不好。
忽然,她下定决心,无论能不能成功,总要试一试,她走到汝旸身畔说道:“阿喏,我有话要说。”
琴弦镪尔,汝旸徐徐抬头,示意玄奇开口。
“阿喏,我很想告诉你,当你选择放弃我时,我很生气,发觉自己有点可怜。”玄奇说着,眼中酸涩起来,她忍住继续说道:“可是,我宁愿记得的是,你们保护我的场景,不愿想起那些让自己心疼的事情。阿喏,虽然我是陌路人,你们对我而言,就是很熟悉的朋友了。”
“其实叶姜说得对,我已然不知不觉改变了。玄奇,你生气我不奇怪。”
玄奇看着汝旸自责,有些不忍心,她笑着说道:“可是人人都要改变的,就像刚才我还在埋怨您,但是现在想来那些埋怨完全是没有理由的,人本是就是独生的,没有人有责任去扶助任何一个人,有时候呢,可能还要做出舍小保大这般残忍的事情,虽然残忍,却是现实。所以,阿喏,你量力而行,无愧于心就可以啦。至少,我记得在支州城上,你也未曾因厌恶我,而放弃救我啊!”
这一次,迷惑不解的是汝旸,他似乎全然不能理解玄奇的想法。他默然无声,再一次抚琴,低低诉说着。
“不知什么时候,您才能不那样讨厌我呢?”玄奇默默跪坐在一旁,看着在琴弦上滑动的手指,无力感叹,“不知从何起,我竟然很想得到您的认可,可是,这样事情不能强求吧。”
旭日初升,万丈霞光下,常天门被薄薄的雪覆盖着,平静而又悠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