箭矢带着劲风从他们身边飞舞而过,马踏黄沙,有一种悲壮。她突然想起了楚霸王和虞姬。刘邦围了垓下的时候,霸王揽着虞姬说“虞兮虞兮奈若何”,虞姬被项羽的柔情打动,她不想拖累他,所以拿起他送给她的匕首,像蝴蝶一般旋转,轻轻的割破了自己的喉咙。虞姬最后一次深深的凝望那个自己深爱了一生的男子,嘴角微翘,绽放一个灿如桃花的微笑,死的心满意足。
安华轻轻的倚在他怀里,问他:“墨尔根,我们会死么?”
墨尔根把头靠在安华的颈窝里轻笑:“不会。我还没有娶媳妇儿呢。”
“那成,只要我们活着,你喜欢谁我都替你去说合,保管叫她答应。吉雅不行,萨青也不行,墨尔根,那你喜欢谁呢?”
“真是个傻妞儿!我喜欢你,小蛮子,墨尔根喜欢小蛮子哦,还要娶她做媳妇儿哩。”
安华的脑袋嗡嗡的响,只剩下了那句话:墨尔根喜欢小蛮子,还要娶她做媳妇儿哩。
一个声音说,那怎么可以呢?墨尔根老欺负你;另一个声音说,墨尔根帮你打架,给你银子花,无论你想要什么,他都会千方百计的弄了来,你不开心的时候还会叫你打他,你想想,你总跺他的脚,他是不是从来都不会躲?可他总会油腔滑调惹人生气……安华的一颗心纠结成了一个大麻花。
“小蛮子,你,你喜欢我么?”墨尔根的声音虚虚的,像是在发抖,安华在心里嘲笑他。真是没见过世面,给女孩子表白也能怕成这样,有气无力的,真不知道他以前是怎么追女孩子的!
“小蛮子,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喜欢你,所以我才不顾家人的反对,要死要活的跑到你们家隔壁去做大头兵,就为了每天都能看到你。那时候你总爱穿鲜红的裙子,像个小火球一般在安亲王的脚边滚来滚去,看着可好玩儿了。”
“切,别以为你说几句肉麻兮兮的话我就会犯花痴,我才不上当呢。”
“咦,既然不相信,你为什么脸红?”
墨尔根的脸颊蹭着安华的耳朵,痒痒的,安华果然觉得自己的耳朵滚烫滚烫的。墨尔根突然偏头咬住她的耳垂,嗤嗤的笑:“小蛮子,你真美!我要娶你做媳妇儿,再生几个娃儿,你,你答应吗?你也喜欢我,对不对?”
他的声音慢慢的低下去,低下去,吹散在风里。
“嗯。”安华听见自己答应了他一声,他轻轻的笑,手臂更加用力,把安华紧紧的圈在他怀里。
青峰带着几十骑迎面而来,安华朝他们挥手:“快,截住他们!哎哟,跑死人了。”
“格格快走,属下定会料理妥当!”两马相错,已经相隔老远,青峰勒住马又往回跑,追上安华说:“台吉,您……”
墨尔根打断青峰:“我不要紧,快去拦住他们!”
“墨尔根,你受伤了吗?”安华觉得他说话的时候似乎中气不足。
“嗯,上山找你的时候背上被砍了一刀,看着害怕,其实是皮外伤,不打紧。”
“那就好!咱们再跑一个时辰就能到朝鲁图了,好想喝碗酥油茶哟。”
“小馋猫!”他又蹭了蹭安华的脸颊,摸着安华的头发,悠悠的说:“小蛮子,墨尔根好喜欢你。”
“肉麻!今天为什么嘴巴这么甜?”
“我嘴巴一直都很甜呀,要不你来舔一舔?看是不是抹了蜜。小蛮子,我困了,我睡会儿,你要一直往前骑,赶紧回家,知道么?”
“知道啦!”
他的头枕在安华的颈窝里,安华摸着他越来越冰凉的手,心里发慌,轻轻的安慰自己:墨尔根,马上就要到了,我们马上就要到了。
安华不理会兵丁的叫嚷,一路策马到了老汗王的王帐前。以前她和墨尔根就是这样子,才不管那些规矩呢,总是一路风风火火的闯到王帐前。唯一不同的是,平日里总是墨尔根载着她,这次是她载着墨尔根。
老汗王从帐篷里迎出来,满是褶皱的老脸笑的像朵盛开的格桑花儿,磕着烟锅子道:“这俩兔崽子,还知道回来?”
“嗳,汗王玛法,我们回来了。墨尔根,你别睡了,咱到家了。”安华拉开墨尔根的胳膊,自顾自的跳下马。老汗王的脸瞬间变得僵硬,眼睛直直的,嘴唇直哆嗦。“汗王玛法?您怎么了?”
轰隆一声,墨尔根栽下马来。
安华转头,看到一具尸体伏在地上,背上密密麻麻的插满了羽箭,白色的盔甲被血染成了绛红色。老汗王嘶嘶的喘气,慢慢的挪到尸体前,跪到地上,扶起那具尸体,叫他靠在他的肩膀上,他摸着他年轻俊逸的脸庞,叫了声:“阿墨,我的孙子。”
那不是墨尔根!墨尔根见到玛法不会紧闭双眼,墨尔根总是活蹦乱跳的,他的脸色不会这样苍白。墨尔根不是刺猬,他的背上不会长出如此多的羽箭,墨尔根爱臭美,他不会穿血呼啦几的盔甲……他不是墨尔根!那么,墨尔根呢?他去哪儿了?
老汗王双眼一翻,晕了过去。兵丁和侍女慌乱的奔走,大声的呼喊,安华的心空茫茫的,不知他们因何慌乱,她的耳朵嗡嗡的响,她听不见他们喊什么。苏德亲王来了,巫医来了,他不肯救治,远远的看了一眼就冲苏德亲王摇头,福晋也来了,她抱着那具尸体一句句的呼唤,最后凄厉的喊叫。
安华的心像是被一双大手攫住,狠狠的绞动,她跪到福晋身边去拉她,轻声说:“阿妈,你不要哭,他不是墨尔根,墨尔根是不会死的,他说他想睡一觉,他只是睡一觉,他不会死的!”
“阿蛮,你告诉我,他为什么成了这样?是谁杀了他?啊?”福晋双眼赤红,摇着安华的胳膊,歇斯底里的质问。
“阿妈,他不是墨尔根,墨尔根说要娶我做媳妇儿,他不会死的,您等着,我去找他,我一定把他给您带回来。”安华拍着福晋的肩膀轻声安慰,她甚至对福晋笑了笑,然后起身朝小白马走去,一只脚刚刚踩在脚蹬里就失去了知觉。
安华做了一个好长的梦,梦里人影幢幢,一张张脸如同走马灯似的,安华在千万人里寻找墨尔根,却总是找不着,她急的大哭起来,赌咒说如果墨尔根再不出现,她就再也不理他了,墨尔根果然害怕了,像往常一样捧着一束野花儿跳到她面前,揪了揪她的耳朵说:“你可以打我,也可以问我要银票,但你不许不理我。”
“格格,您醒了?要喝水吗?”乌兰问。
安华盯着雪白的帐子瞧了半晌,转头又瞧见了浑身缟素的乌兰,她说:“乌兰姐姐,你穿白衣服真是丑死了。”安华和乌兰挺熟悉,她来墨尔根家里总由乌兰伺候。
“喝口水吧。”乌兰扶起安华,叫她靠在自己胸前,喂她喝了一口热水。
“您的手臂受了伤,巫医已经处理过了,说是流血过多,需要静养。我叫她们弄点吃的来,你再躺会儿吧。”
“好。墨尔根呢?你叫他过来陪我吃饭,一个人吃饭老没意思了。”乌兰怔了怔,眼圈突然一红,撩起帐子走了。
安华吃了一碗小米粥,精神好了很多,就问乌兰:“咦,墨尔根今天在忙什么?怎么不见他来捣乱?”乌兰红着眼圈,欲言又止。帐帘被撩起,一股冷风扑面而来,安华打个寒颤,宝音带着一身寒气,满脸怒气的冲了进来,指着安华说:“你还有脸提起哥哥?我告诉你,哥哥死了,他死了!现在他浑身僵硬,躺在帐篷里,萨满说明天就要点火烧了他。”
宝音是墨尔根一母同胞的亲妹妹,比安华小一岁,她们俩一向玩的很好。宝音是个可爱的女孩儿,笑起来甜甜的,她从来不会大声斥责别人,总像个跟屁虫似的跟在安华身后叫“姊姊”。
“宝音,你不许乱讲话,墨尔根怎么会死呢?”安华很生气,大声反驳。
“都是你,都是因为你!哥哥拿自己的身体护着你,所以他被射死了,死的很凄惨,浑身都是箭,你知道吗?我讨厌你!讨厌你!”宝音哭着跑出了帐篷。
墨尔根死了?安华觉的头痛,她想起了那具扎满羽箭的尸体。她觉得胸口堵着一团棉花,喘不上起来,胃也一阵阵的绞痛起来。安华扶着柱子站了一会儿,乌兰找了一套素白的衣裙递给安华。
安华摇了摇头,说:“我要穿大红色的旗装,墨尔根喜欢我穿红色衣裙。”
“格格,这不好吧?再说,咱们没有大红色的衣裙给您穿呀。”乌兰十分迟疑为难。
“去把前两天做的那件大红织金袍子拿给格格。”福晋朝她的侍婢吩咐,又问安华:“你受了伤,怎么不多躺会儿?”
她的眼睛肿的像鸡蛋一样,脸色也是蜡黄的,全然没有了往日高贵娴雅的风采,安华呆呆的看着她,她也静静的瞧着安华。侍婢很快就把衣服拿了来,那是一件绣着花开富贵图案的织金袍子,腰身收的恰到好处,正能显出少女柔弱纤细的腰肢。福晋把一件出着白色狐狸毛的坎肩套在安华身上,前胸的一对蝴蝶儿在灯光下栩栩如生,振翅欲飞。
她替安华系好扣子,拉了拉衣摆,上下打量一番,说:“正好合身。真是个美丽的女孩儿!”
“我去看墨尔根。”安华轻声说,然后抬脚往外走,乌兰赶紧给她披了件狐裘。
墨尔根的帐篷就在不远处,里面点着很多支婴儿手臂粗的羊油蜡烛,照的里面亮如白昼,空气里有种细腻的腥膻味。墨尔根就像平常一样躺在帐子里。安华轻手轻脚的走过去,撩起帐子,捏住他的鼻子说:“墨尔根,大懒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