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昱随权倌进入御书房,只见刘炟清秀的面庞伏在宽大的御案上,抬头向鲍昱颔了一下首,轻声道,“鲍卿稍待!”然后又蹙眉用朱笔在简册上批着什么。
朱红御案左侧,是兰台刚报送来的十几卷简册,那是各郡国的报急文书。鲍昱先躬身施礼,然后悄然在侧案后坐定。宫人来看了茶,鲍昱抬头向对面墙上望去,只见这是尚书台官员制作的赈灾图,河水(注:即黄河)南北,春荒遍地,他反射性地蹙了下眉头。
刘炟终于写完了,他搓搓手,又放在嘴上呵呵,这才忧心忡忡地小声道,“鲍卿,朕自即位起,秋时春旱相连,兖、豫、徐各州涂炭。先帝两征白山,西域在余手中得而复失。内外不宁,余惴惴难安。前日朕已至上林苑筑台祀雨,求上苍眷顾生民,然赤兔如火,仍无雨意,莫非朕有失德之处?朕又何以消复旱灾?”
鲍昱闻言,一时想不清刘炟真正意图,便思忖一下道,“陛下始践大位,虽有失得,但未有能致天现异怼之大过失。臣前为汝南太守,一郡牵涉楚案者数百,举国则冤屈者众。夫大狱一起,冤者过半。远徙边地者,骨肉离分,死伤旅途、边地,多孤魂野鬼,不得安宁。臣以为,当令远徙者还其故园,蠲除禁锢,使死生获所,则和气可致。”
司徒所言,虽然与陈宠所议分明两码事,刘炟先是失望。但他迅即心里大喜。楚王案令天下震动,含冤者数以万计,从纠正楚王案入手,岂不是神来之笔?
于是他直视着鲍昱道,“楚事牵涉过甚,或致天怼,卿所言正合朕意。”说着,扭头对权倌道,“着尚书台即刻书诏,所有楚王案涉案之人,尽诸徙家,蠲除禁锢!”
“老奴遵旨!”权倌领命退下。
“唉,旱情如火,赤地炎炎,朝廷不得不倾全力赈灾,可另一事又烦余心头——”刘炟面露兴奋之色,又长叹一声道,“宜禾都尉府孤悬白山之南,班超汉使团远在葱岭之下。倘若匈奴人再围之,朝廷岂不是又要倾人力、国力万里相救,鲍卿,吾当如计奈何?”
鲍昱闻言一惊,他此时才明白自己差点被圣上绕了进去。原来刘炟召他真正用意,是要借纠正前朝“苛政”,来行从西域撤回班超与曹钱之实啊!
老奸巨滑的鲍昱顿时换了口吻,他挺直腰杆,又躬身用不软不硬的语气道,“陛下,‘断匈奴右臂’乃是先帝既定国策,已深入大汉吏民人心。臣以为,汉与北匈奴不能共存,倘欲改弦易辙,定撼动国本,应廷议决断!”
“这……”充满期待的刘炟碰了一个大大的软钉子,一时被噎得无言,软软地靠在坐榻上。鲍昱这态度分明是告诉他刘炟,别的都好商量,先帝临终时言犹在耳,既定国策不容更改。如果陛下硬来,朝议时吾等会行使自己三公的“拒绝平署”之权!
老倔驴,气死吾也!刘炟心里虽然十分不爽,但也只好无奈地点点头。
三日后是大朝会,百官小趋入朝,三遍鼓乐声奏完,朝会开始。百官逐一奏事,很快便在赈灾与是否撤回西域汉军两件大事上争论不休。等各山头辩论告一段落,刘炟便在帘内轻言出声,希望把火挑旺,“眼下天灾猖獗,民不聊生。民惟邦本,朕焦心如焚。众卿当谨慎勤勉,赈济灾民!”
谁都听得出来,圣上这是“拉偏架”,试图以自己的意见左右廷议进程,又希望朝臣来替自己背书!
太尉牟融怒而起身出班,他不言是否该撤的问题,而是进一步言道,“陛下,宜禾都尉府与汉使团孤悬西域东北、西南,易受攻击。老臣以为,当令征西将军耿秉率别部居楼兰城,居中调度,北西兼备,以备不虞!”
牟融掷地有声,朝堂上顿时为之一振!
在决定国家大政方针时,三公之言,往往一言九鼎。众臣一时无人敢接话,可偏就有不信邪的主,校书郎杨终起身出班奏道:
“陛下,间者北征匈奴,西开三十六国,百姓频年服役,转输烦费。又远屯伊吾、楼兰、车师、戊己,民怀土思,怨结边域。愁困之民,足以感动天地,陛下宜留念省察。臣以为,班超、曹钱两部,如以肉赐狼,随时有危。倘再有变,莫非兴师万里救援邪?与其劳师万里救数百士卒,不如赈灾救万民更为急迫!”
此言一出,如六月惊雪,令朝中百官万分震骇!
杨终这是豁出去了,先把西域汉军比做赐狼之肉,又间接说朝廷救戊已校尉是劳师无功,最后干脆否定了先帝定下的“断匈奴右臂”国策,建议朝廷放弃西域!
窦固震惊地扭头,看一眼这个迂腐儒生。先帝尸骨未寒,这厮就口吐狂言,欲废先帝所定国策。如此迂儒误国,倘若是先帝在日,或是前汉孝武帝时代,定然是死罪!
可自光武、孝明两帝时代起,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已成汉廷风气,言路畅通,使得政通人和,朝野同心,可谓气象万千。杨终虽然口若悬河,信口雌黄,但窦固与众大臣还就只能听着,你总不能不让人把话说完!
果然,终于等杨终说完,赵熹、鲍昱都轻声哼了一声,不耻与辩。而太尉牟融则再一次出班朗声道,“古人云,‘孝子无改父之道。’陛下,征伐匈奴,屯戌西域,断匈奴右臂,稳固大汉河西各郡,乃先帝所建,臣以为不宜回异!”
牟融声色俱厉,杨终虽然不服,但也未敢和牟融再抗辩。
散朝后,窦固擦擦汗走出德阳殿。上车前,忽见牟融的车子并未走,高居太尉之位的牟大人竟然走到窦固的车子前,抱拳道,“大鸿胪,今日朝堂之上汝全看到了,吾担心今上为小人盅惑,西域将不守啊!”
窦固也抱拳道,“谢大人信任,今日固亦焦心如焚,奈何吾已不领军。如请军再征,或有恋栈之嫌。余当奈何,还请大人明示!”
牟融躬身道,“此事关系社稷苍生,绝非儿戏。当年光武皇帝拒派都护,致使十八国归匈奴,河西再无宁日。班超、曹钱一旦撤回,则前功尽弃。再欲重来,不知何年矣。老臣今日将上书,惟恐力弱。老臣以为,先帝托大人以护国重任,一言九鼎。当此紧要关头,当上书直申,以国事为要啊!”
窦固也躬身道,“固正有此意,今日定然上书皇上,直抒胸臆!”两人分手后,窦固返回鸿胪寺,便秉笔直书,写好奏章连夜呈进内宫。
散朝后,才是饷午之时,刘炟没有让尚书们跟随,自己一个人在太监们的前呼后拥下,忿忿地返回章德殿。转了一圈,这恼人的春天,令他意兴阑珊,又慢慢转回宣明殿。
今天朝堂之上,重臣无人理解他,他此刻心里十分痛苦。但他性情忠厚,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尽管心里不悦但还是带着一脸笑意听着诸臣斗法。
现在到了无人之时,他心事重重,心里的恼怒令他喘息都变粗了。
他很想找萱贵人说说心里话,但宋贵人姊妹俩都不在章德殿。宣明殿内也冷清了许多,小朝堂厅内只有几个小太监在忙碌着。进入御书房,房内除了两个小太监静静地抄手立在门后,就只有宫女菱韵一人倚在镏金雕花圆柱旁在偷懒打盹。
这要是寻常,刘炟一定会逗逗这个小丫头。此时他神情低落地进入御书房,闷声坐在御案后进入发呆状态想着心思。小太监、宫女们见皇上脸现不悦之色,都小心翼翼地不敢弄出声响,只有寸步不离的老太监权倌佝偻着腰,低首躬立在案侧侍候。
见皇帝神情木然,正在想着心思,权倌便悄然走过去推推菱韵。
刘炟正在回想着朝堂上发生的事儿,忽然,一股淡淡的幽香扑鼻而来,只见菱韵已经捧着玉琥耳杯呈到御案上,并乖巧地柔声道,“皇上请品楚地香茗!”
刘炟看一眼这个可爱的小丫头,只见她看了他一眼便低垂星眸,眼底水光分明闪烁着忧虑和关爱,便不忍拂了她的好意,从紫色檀木托盘内端起杯呷了一口。姜椒盐放得很适中,茶味可口,可品完茶他又神色黯然地问,“萱贵人呐?”
菱韵垂首道,“回禀皇上,今日太后至濯龙园弄桑,传两位贵人相陪呢!”刘炟点点头,心里烦燥、失落,便从御案后起身,带着权倌和菱韵,顺着华丽辉煌、蜿蜒曲折的空中廊道,向永安殿走去。
北宫各殿,气势磅礴。与南宫一样,各殿间均有富丽堂皇的空中廊道相连。从宣明殿经寿安殿,再到永安殿,从空中俯瞰,如同走在一贴白描的缣画之中,如诗如醉。
春日的汉宫,绿荫蓊盛,姹紫嫣红。地面上雕栏玉砌,溪水潺潺,空气中花香阵阵,泌人心脾。天渊池、御龙池,与宫城西边步广里的芳林池交相映辉,波光潋滟。溪边茂林翠竹,百花盛开,阳光透过绿荫洒在水面,泛起盎然春意、光影如梭。
从空中俯瞰,各殿院中、苑圃内宫人们长袖飘舞,都在忙碌着。到了永安殿,只见院中满苑都摆放着开得正盛的迎春、芍药,花香幽幽,争奇斗艳,与假山、青桐、殿堂、楼榭、池水,构成了一幅绝美醉人的春意图。
可刘炟神态落寞,象斗败的公鸡,根本没有心情欣赏这万千美景。
太后很快便要从这里搬到宫城外高安馆北的永安离宫,这让他有丝丝不舍。此刻的北宫永安殿内,宋萱、宋蕊姊妹二人刚陪着马太后从濯龙园蚕室弄蚕归来,三人一身素白麻衣,情致很高,笑声不断。见刘炟一个人闷闷不乐地走来,太后便让其坐于自己身边,说了一顿闲话。
“母后,吾有事禀报……”刘炟欲言又止。
长乐少府夕照亲自给刘炟上了香茗,刘炟颔首向庶母谢恩。“又怎么了,拉着个脸?”夕照微微一笑,忍不住小声嘟囔了一句。
太后已经换好大练出来,看了儿子一眼,见他神色间颇有些踌躇,便蹙了一下眉头,还是努力平心静气地问道,“是为西域事罢?”